「他很疼你——」莫霏揉揉懷里的兔子,走上寬廊,一面說︰「把你的名字取得跟孟千瑰設計師一樣——」
咚!兔子驚醒似地從莫霏懷抱中跳落地。
湯舍回首,瞥瞪兔影,怒道︰「看你干了什麼好事!」捧著一把碎瓷片,地上還有沒撿干淨的。
莫霏配合男人,將兔子重新抱回,免得它亂跳,弄傷自己,畢竟它的主人相當重視它。
「你這渾蛋打破我杯子!」湯舍這一吼叫,莫霏松了一下手,兔子再次跳離。
湯舍繼續咆哮︰「你是故意的!渾蛋——」
「它是你的寵物。」莫霏出聲。「你還幫它取了一個和孟設計師相同的名字。」提醒他別再罵他心愛的——寵物。
「渾蛋!渾蛋!渾蛋!」他瘋了似地非得計較,兜著雙手碎片對兔子發飆。
兔子當他透明人,昂抬頭頸,姿態像袋鼠。
莫霏蹲低身子,介入人兔對峙的詭異情境。「你很喜歡這個杯子?」美眸凝眄湯舍,她再問︰「這是你最愛的杯子?」
「這是千瑰新手做給我的杯子。」沒說喜歡不喜歡,但回答得很用力,憤恨難消。
話說完沒兩秒,兔子出人意料的一個動作,踢翻湯舍雙手,碎瓷片散花地噴灑。
「小心!」
湯舍朝莫霏撲擋,重心難穩,兩人摔跌在一塊兒。碎瓷聲落定後,湯舍撐起身軀,看著躺倒的莫霏。
「你沒事吧?」
莫霏睜開反射性緊閉的雙眼,搖搖頭,發亂了。「顯然這個瑰不喜歡那個瑰……」
「你真有心情開玩笑。」湯舍微皺雙眉,拉起莫霏。
莫霏瑟縮了一下,湯舍听見她的抽氣聲,接著,她說︰「我的手好像受傷了——」
「是嗎?」湯舍松開抓著她雙臂的手,讓她坐上沙發床,盯著她用右手托住左腕。
「有些扭傷——」莫霏抬眸,可能因為疼痛,語氣略顯短促不順。「我想是扭傷……你有沒有冰敷袋——」
「我看看。」湯舍坐落她身旁,小心接過她的手,尚未按壓、翻轉,就發現她的關節有異樣。「是不是很痛?」他稍微踫觸,觀察她的表情。
她的發飾不知道掉哪去了,發繒垂在頰畔,模樣虛弱,隱隱顫抖一陣,回答不出話來。
「比扭傷還嚴重,應該是月兌臼。」湯舍做出判斷,眉頭揪成一團。
這時,闖禍的兔子跳了過來,待在莫霏腳旁。
「你走開!」湯舍凶吼。
兔子不理湯舍,直貼莫霏的果足,蹭了蹭。
湯舍離座,逮住兔子,托著它圓胖的身軀,走往草坪。「我一定會好好跟你算帳。」拿出遙控器解除矮樹叢中的障礙,先放生,晚點兒,等他處理好受傷的女人,再來「殺生」。
咚咚咚地跳了跳,它停住,撿食草地上的根菜,把他之前丟的牛蒡、胡蘿卜都給吃了。
「居然像只正常的兔子。」湯舍嗔怪地盯瞅寵物一眼,旋腳,變身拎起鋪木邊緣的高跟鞋,走回沙發床前,單膝落地,半跪著,大掌托握女人的果足套上鞋。
「這是懺悔嗎?」莫霏提了口氣,淡淡逸出笑聲。
湯舍抬仰臉龐,雙眉再次皺得仿佛連成一線。「你怎麼還笑得出來?」睇著她右手墊高左腕,他說︰「我必須送你去醫院——」
「那正好。」她也說了一句,聲音飄在Hallelujah之上。
炳雷路亞、哈雷路亞——
聖音回旋,晨光似環,兔子改邪歸正,吃素了。
湯舍都昏頭了,搞不清楚自己干麼抱起女人——她受傷的是手,不是腳,而他,已幫她穿上鞋了,不是嗎?哈雷路亞。
*
是罪惡感。
他們一主一寵害她受傷,他深感歉疚,他的兔子吃起素來,他理當親自送她就醫。到達醫院,他迅速下車,繞過車頭,打開前座車門,伸手要抱她下車。
她說︰「湯大師,我的腳沒受傷——」
「我擔心你痛得昏倒。」他馬上反應。「我讓你不舒服嗎?」他現在講的每一句話,都像告解。
她卻回道,「這句話比國王的新衣更像性騷擾。」
當莫霏的高跟鞋踏出車外,錐跟在大理石地板敲出清脆聲響,湯舍確定這個女人絕對不會昏倒。他關上車門,走在她背後,盡避他認定這女人不會昏倒,罪惡感並沒在他心中減去多少,他真是善良正義過了頭。是啊,他听了一早的Hallelujah,背上長出純白翅膀了!
遙望莫霏直挺挺的背脊,湯舍停不住苞隨的腳步,換得莫霏回頭對他說︰「湯大師,我不要緊。再痛,我仍可以自己走進去,你的車不要擋在急診救護車道上。」
沒出息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湯舍踅回車邊,斜睨車窗倒影。他穿著背心、功夫褲出門,腳上還是一雙室內鞋,若讓設計師女友瞧見他這般不修邊福現身公眾場合,她鐵定七天不同他說話,來場冷戰。
鳴笛聲猝然逼近,揪心刺耳。湯舍回神但沒時間回頭,直接上車,駛離急診救護車道未及兩秒,閃紅燈的緊急醫療專車映進照後鏡中。湯舍微眯雙眸,調整鏡子角度,眼神一詫,往後轉個頭,車子滑出車道,車身頓了一下。車輪小小擦撞到木船花壇邊緣,他低咒自己,不該在引擎發動的狀態下分神。端坐回身,他打轉方向盤,把車開往停車處。
「祈禱醫院」算得上是隻果花嶼最人性、體貼的醫療機構,停車處像座美麗森林,讓人一下車,多半忘了這兒是醫療院所,緊張、憂慮情緒被花香、被樹木進行的光合作用稀釋了去。
湯舍停妥車,望著擋風玻璃外的花團錦簇蜂舞蝶飛,深呼吸,打開敞篷,放低椅背躺下。樹蔭擋去大部分的陽光,依稀可見填塞綠篩孔中的藍天。風一吹,他昏昏欲睡,似乎真睡了久久,陽光像劍穿著落葉射下來,他作惡夢似地彈起身來,車門開也沒開,長腿一提,躍出車外。
跑在扁石行人步道,經過停車處出口隻果樹林外的賣花木屋,湯舍忍不住旋足進去。
小店裝潢奇特,比他幫歸設計的兔子洞更像兔子洞,不知是否他太高大,感覺天花板很低,他手一伸,觸模那紋路原始的木質,一盞燈像蜘蛛網,結在他掌邊,他以為張開五指能踫著,卻是扣了個空。這天花板巧妙挑高,運用燈具爍耀錯覺,教人難以察判。
「是不是有種服用變大變小藥的感覺?」一個聲音在問。
湯舍垂眸。嬌小的女子站在他身旁,瓜子臉堆滿笑意。轉開臉,他望回天花板,說︰「那不是夏綠蒂的網嗎?」他辨識燈具上光絲曲折出來的字型。
「歡迎光臨愛麗絲花店。」女子說。那夏綠蒂的網燈,將燈投射在進門的客人身上。
湯舍發現了,燈前細陰影扭成一個「愛麗絲」。真體貼!他扯唇,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先生,來探病嗎?要水果花籃,還是雞精花籃?」愛麗絲花店的嬌小女店主詢問著。「或者,其他營養保健品花籃?任君選擇——」
把訪客未盡周到的疏忽都考量了!真體貼、真體貼!
湯舍說︰「不需要。」他探什麼病,他是送一個體貼的傷者來就醫!雙腿邁開,他轉身要離去,猝又回轉。
「那麼。」思量地說︰「你這時有沒有罌粟花?」他應該也要表現一下大男人的體貼!
嬌小女店主露出像貓一樣的笑容。「沒有人探病送罌粟花的……」她搖搖頭,回身往里走去。「幸虧我這兒什麼都有,當然不缺罌粟花。」很快地站定梯形花架旁,她撇首瞅望湯舍。
「你要包成束,還是做成花籃?我覺得買盆栽也不錯,病人出院可以繼續種——」
「都來。」湯舍回道。體貼要做得徹底,才是真!
買花花了不少時間,但帶上女人喜歡的花,是基本的紳士行為。
湯舍提了個花籃,臂彎像抱了一個嬰兒般地挾著花束,懷里兜了盆栽。全是罌粟花。
走進急診中心,湯舍自覺夸張得可以——看過女人拿罌粟花,隔天信以為她喜歡罌粟花。她可沒告訴他這等私事。相反的,他發神經自招喜歡愛麗絲,天曉得她下午會不會約他到「桃樂絲咖啡館」喝下午茶。
「隻果花嶼有桃樂絲咖啡館嗎?」湯舍沉喃。也許有、肯定有。他現在手上抱的花是愛麗絲花店的罌粟花。桃樂絲咖啡館,有什麼不可能?
「你來了。」有點熟但疏離的男性嗓音響于他後方不遠處,可以說是在他耳畔。
湯舍這才真正回了神,轉身對著之前出現在他照後鏡里的男人。「卓特舅舅。」果然不是他眼花看錯。「你從救護車上下來,發生什麼事?」
藍卓特眸光沉閃了一下,定定看著湯舍。「不是你的助理告知你?」放下挽高、沾血的衣袖,他穿上西裝外套。「千瑰出了車禍,我正好在現場——」
「什麼?」湯舍一震,壓塌了懷中的花束。
「我打了你住處的電話找不到——」
「我不在家。」湯舍移動步伐,一步比一步快。「千瑰在哪兒?」
「鎮定點。」藍卓特擋住湯舍。
盡避大部分醫院急診處人們行色匆匆是常態,祈禱醫院並不如此,服務台與高級旅店差不多,環境氣氛平和,走廊廳道不見挨躺病患的床架、輪椅,放眼所及皆如教堂祈禱室的潔淨。除非左右兩側那一道看似長牆的冰冷隔離門滑開,飄出哭號痛叫,否則感覺不出這兒歸屬醫療院所。
「我沒辦法像這些人一樣呆坐著祈禱!」音調如咒罵,目光掃掠服務台前方一排一排候等椅座上的傷病患家屬。湯舍覺得這些人打從骨子底沒人性,他們的親人朋友在急診急救,他們坐得安穩、沒焦沒慮,臉上表情像在笑,嗑藥一般的輕飄飄。
只有他一個人正常,急呼呼奔走,擔心生死徘徊的人。
「孟千瑰小姐的家屬——」右側。一道鋼鐵門冒出白霧,打開了。
藍卓特讓開身,湯舍先走過去,他隨後。甥舅一起進入那道噴氣的怪門里。
湯舍朝沒有掩簾的病床趨近,藍卓特停在診療台附近,和正在月兌手套洗手的醫師談話。
「腦部檢查正常,就皮肉傷而已,但傷口有點深,那麼漂亮的臉蛋可是破了相……」藍卓特的醫師朋友常祈禱洗淨雙手,拿過護理人員遞來的檢查報告,一面看一面惋惜地說著。
「美容整形技術發達的年代,破相是謬論。」藍卓特回道。
常醫師搖頭哼笑。「藍律師,你講這話很冷酷無情。」
「沒事,我先走——」
「我剛剛走錯診療室,好像看見你的學生——啊!現在應該是你的秘書還是助理——」
「莫霏?」
「是了——莫霏,她真是個美女,和床上那個一樣——」
「不一樣。」
不一樣。床上的美不美無關緊要……
孟千瑰躺在病床,剛挨了護士一針,意識不算清楚,也非模糊,她听得見男人的聲音,皺皺眉,掀揚眼睫。
「千瑰!」湯舍一見女友張眸,關切地俯低臉龐。
孟千瑰視線一下無法對焦,剛睜眼又閉合。
湯舍急問︰「你怎樣?是不是很痛?」厚厚的紗布佔了她大半額頭,看起來挺嚴重。
皺緊的眉頭沒舒展開,孟千瑰細弱地呢喃︰「我破相了嗎?變丑了……人家會怎麼看我……」
她從來就不怕痛,沒有什麼比「美」更重要。
湯舍松了口氣,她沒事。他很確定她沒事。「沒事就好——」
「哪里沒事?」孟千瑰坐起身,美眸這會兒睜得大大的,和鬈發亂得像會飛。
「後天還有一場秀,我這個樣子怎麼出席——」看清眼前的湯舍,她整個人發起怒來。「你在干麼?」縴指指著他上身。
湯舍明白意思,直說︰「出于緊急、出于緊急——」
「緊急就能不修邊福?緊急就能邋遢?緊急就能遺忘品味?」孟設計師怒之又怒,大概是傷口很痛。
湯舍自惱沒將昨日那條蛇頭毒牙隻果皮領帶掛在脖子上。比起品味,孟千瑰更喜歡寓意諷刺的美學!「你難道不能把我想成成「底層的珍珠」?」湯舍為自己的汗背心、功夫褲說項。
孟千瑰撇開臉龐,躺回枕上,不看他。「我被車撞傷了,你很開心,還采花慶祝……這野花一點美感也沒有——」
「這不是采來的野花!」湯舍音調著急。「我等會就買一千朵玫瑰花來——」
「你要解釋什麼?」冷漠的質詢打斷湯舍。
藍卓特講話的態度永遠帶著討人厭的律師習氣。湯舍轉過頭,有些煩躁地沖口道︰「我沒有什麼該解釋!卓特舅舅,感謝你送千瑰就醫,千瑰沒事了,你忙你——」
「我今早吩咐莫霏找你商量事,她此刻正在這急診處接受治療,你要不要解釋一下?」藍卓特沉眼看著湯舍,把他當成殺人犯一樣。「莫霏是我很重要的助理——」
「我會負責醫療費用,直到她康復為止。」湯舍這下的心虛被藍卓特捉個正著。
「所以,是你讓莫霏受了傷——」
「我也受了傷!」
「我和歸害她受傷!」
兩個聲音同時搶白。
病床里的孟千瑰听著男人嗓音繞著一個女性名字,早就越听越感委屈而不甘心,她忿忿揚聲坐起。
湯舍一副「你要怎樣」的表情,瞅睞藍卓特。「是我和歸害她受傷。」重復一次,怕他沒听清楚另一個罪魁禍首。
藍卓特眼神一掠,看向孟千瑰。湯舍下意識被他的視線牽動,循著望去。
孟千瑰感受到男人的瞅視,皺眉喊道︰「走開!統統走開!」
湯舍猛地明白了什麼,回眸對著藍卓特。「你以為——」
「不要在這里吵鬧。」藍卓特旋足即走。
湯舍跟了兩步,返回床邊。「千瑰——」
「不要叫我!」孟千瑰跳下床。「我會自己回工作室!」說著,她在藍卓特之後,走出噴氣的怪門。
湯舍真覺一頭灰霧沖著他籠罩。好像所有受傷的人都是他害的,無數的氣噴在他臉上,他是活該倒楣。出了鋼鐵門,他已找不到女友身影。
藍卓特等著逮他似地說︰「莫霏的診療結束了。」目光從湯舍臉上移往另一道鋼鐵門。
這霎時,湯舍不僅眼楮跟著藍卓特,連腳步也自動往他注視的門移動。那門像怪獸大口,一張,將他吸進去。
莫霏坐在診療椅,左手像是進行了大工程,用懸帶吊掛在向前。醫師正細心說明她該注意的事項。莫霏听了,皺皺眉。
「這樣會影響我的工作——」
「叫你老板幫你請個助理。」醫師建議她。
莫霏笑了。「哪有這個道理——助理請助理?」
「我要是你的老板,一定幫你請。」醫師回應得慷慨。
「真謝謝你,Dr.Fly——」
「王醫師,巡房時間到了。」一個提醒嗓音讓莫霏與醫師的交談停頓下來。
回過神,醫師說︰「你休息,晚點兒再走——」
「我得去看看大邁。」莫霏站起身,看見進門的湯舍。
「你可以走了?」湯舍朝她走近。
她說︰「湯大師,我的腳沒有受傷,當然可以走。」
「你真有幽默感。」醫師一笑。「是啊,我確定你的腳沒受傷。」看了眼湯舍,丟下話。「她還不能走。」他先行一步,去巡房。
莫霏移腳,湯舍也移腳,他說︰「醫師說你還不能走。」
兩人中間隔著一堆罌粟花。莫霏垂首,盯著花。
「他們給我注射一些藥,等觀察時間過,才能放人。」她簡單說明,抬眸對住他。「湯大師,你知道罌粟花的花語嗎?」
「什麼?」湯舍腦中一頓。
「希望。」她說話的神情像在講條件。
他便問︰「希望什麼?」
莫霏眸底溜過微光,退兩步,右手指指吊著的左腕。「希望你好好補償這個——」
「好像很嚴重。」湯舍盯著和她衣著不搭配的懸帶三角巾,說︰「有點糟糕,糟糕得不得了,像是在聖母院里展出杰夫與小白菜……」病痛纏身,心情往往夠爛了,這些醫療物件就不能設計得更具品味與美感嗎?
「我買了些花。」他終于了解為何探病得買花。
「你買得真多,但這不能當作完全的補償。」莫霏伸探右手,抽一朵花,彎挑紅唇,淡淡露齒。
這笑容專業極了,經過計算似的。湯舍學建築,很懂計算,可面對莫霏這抹笑容,他茫然地愣住。
然而,她保持這抹笑容,往下說︰「我需要一個助理,湯大師——這花,就麻煩你了。」把抽自他胸前花束的紅罌粟長梗穿進三角巾邊縫,姝艷花形展露其外。
那醫療懸帶,真的很丑,他卻覺得她的舉動性感得不可思議!那橫插進三角巾中的罌粟花,花瓣微掩,使她的左手指尖忽隱忽現,指甲時而粉紅,像花苞。
他似乎听到什麼東西的爆裂幽響?甩甩頭,怕是他腦袋壞掉,發瘋!
他可笑地要相信了,相信——
隻果花嶼的空氣含有麻藥迷毒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