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雪的聲音 第十六章

馬車門打開來,露出狄納森困惑的面容。「有問題嗎,爵爺?距離衛克菲還有一哩的路。」

契爾別過頭去,沒有回答。

「爵爺沒有問題,狄納森,他只是有點累了。」瓊安走下馬車。「倒是我想要走路回莊園,我決定運動一下。」

狄納森甚至沒有眨眨眼。他拿起燈籠。「繼續往前開,」他對比利道。「我陪伴夫人走回去。天氣不錯,顯然在舞會的喧鬧後,夫人想要吹吹清涼的夜風,讓腦袋清醒一下。」

比利揉了揉鼻子,最後點點頭,往前開走了。

瓊安在心里感謝狄納森打圓場。他靜靜走在她身邊,沒有問任何問題,彷佛半夜里走在路上是再正常不過了。

終于他們走進莊園的大門,瓊安仍不知道該對狄納森說些什麼。她不想進屋里去,也不知道要怎樣面對其它人。但她又能夠去哪里?小教堂埋著莉蓮的遺骨,而她無法面對莉蓮。

突然,她想到了一個最好的傾訴對象。「謝謝你送我回來,狄納森。」她微笑道。「但我還想再走一會兒,再進屋里去。」

「是的,夫人。」狄納森的眸子流露著擔憂,但他謹守本分道。「如果妳有需要,請喊我一聲。」

「我不會有事的。」她強擠出笑容道。

狄納森憂慮地看了她一眼後,點頭退下。

瓊安長吐出口氣,朝馬廄走去,打算對「凱莉」傾吐出所有的心事。她的喉間哽咽,淚水幾欲奪眶而出。忠貞的「凱莉」!牠低嘶表示歡迎。瓊安磨蹭著馬鬃,輕撫牠的鼻頭,抱住馬頸。

「凱莉,我的麻煩大了,」她啜泣道,任由淚水奔流。「我全心全意愛著契爾,還有小邁──將他當做自己的兒子疼愛。想到要離開衛克菲、圖比、溫蒂、比利、納森、克利和其它人,我的心都要碎了。他們已經成了我的家人。」

她抬頭望向凱莉。「還有,我又怎能離開妳呢,美麗的女孩?妳救了我的命,我會永遠感激,但我又怎麼能夠留下?我無法──如果契爾一直對我關閉心扉。我一直不知道那段經歷對他有多麼可怕,但他拒絕和我談論,于是我告訴他我必須離開。」她埋在馬頸上。「妳相信嗎?那個愚蠢的男人真的讓我走了。」她道,試著表現得勇敢。

「凱莉」低嘶一聲,彷佛表示同情。

「我無法忍受這種致命的沉默,無論我有多麼愛他。最後它將會扼殺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她已泣不成聲。

平靜、輕柔的語音自她身後響起,彷佛無比的遙遠,但又近在天邊。「那是在秋天,但它非常寒冷──冷得刺骨。我帶領的隊伍趕了好幾天的路,急著回到洛得利哥的駐扎地。我們全都累了,側翼沒有防備。」

瓊安猛轉過頭,以手覆唇。

契爾站在一段距離外。他已月兌下外套,解開領巾,顯得無比疲憊。她想要奔進他的懷里安慰他,但強烈的直覺促使她留在原地,听他繼續說下去。

「西班牙游擊隊自後方攻擊我們。因為法國人一直在提供他們援助,他們以逸待勞,自山谷後方攻擊我們這支疲累的隊伍。還有那天殺的雨──它不斷下著,令我們什麼也看不到。我們有一半以上的人遭到屠殺,而且法國軍隊就守在前方,等著將我們全軍覆滅。」

瓊安看著他低垂的頭,想象那個可怕的情景,渴望給予他安慰,卻也知道她還不能踫觸他。至少契爾願意說了。

「我的手下就像無助的羔羊,慘死在敵軍的馬蹄和槍彈之下,一點機會也沒有。我是他們的指揮官,他們信任我,我卻帶領他們走進陷阱,」他粗嗄地道。「我的掌旗手一直跟著我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德偉才二十一歲,擁有大好的前途,卻為我擋子彈死掉了。」

他的身軀劇顫。他抬起頭,黑眸里滿盛著痛苦。她幾乎想沖入他的懷里,牢牢擁住他,告訴他不要再說了,但她壓抑住這個沖動。為了治療傷口,短暫的痛苦是必須的。

「在那之後,我決定唯一的方法是吸引敵軍的注意力,設法讓我們的人突圍。我告訴我的副手韓伯偉盡可能帶領其它人離開地獄。他或許不甚聰明,但他很勇敢,並且服從命令。他成功的辦到了,保住了剩下的其它人。」

瓊安在心里對伯偉很過意不去。她一直在暗地里嘲笑他,但他會成為契爾的朋友是有好理由的。

「我帶領五名最好的手下,朝敵軍的正前方沖去,像瘋子般大吼大叫,以壯大聲勢,混淆敵軍的判斷力。我告訴我的人盡可能保命,打算犧牲自己,讓法國人將目標轉向我,給予韓伯偉機會突圍。

「這時或許又得感謝大雨。法國人果然將目標轉向我,在他們俘虜我時,我的手下得以安全月兌逃。」契爾轉身走到牆邊,背對著她,揉著頸背。「那之後發生的事就不值得一提。就說我沒有得到軍官應有的戰俘待遇,更別說是人類了。」

瓊安走向前一步。「那是什麼意思?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細節真的不重要了,的疼痛遠比不上知道你害死了自己一半的手下的痛。我可以捱得過酷刑折磨,瓊安,在它結束後就結束了,也會愈合,但靈魂的傷並沒有這麼容易愈合。」

「契爾,為什麼?他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你?」

「他們想要問出英軍的駐扎地,以及計劃攻擊的目標,但我絲毫無意告訴他們。我一點也不喜歡他們的招待方式,決定要逃走。我在過程中殺了一些人,但最終還是辦到了。」

他轉回頭,他的眼神是如此遙遠、憤怒,瓊安幾乎不認識他了。但她依舊保持沉默,盡避心里為他疼痛不已。

「在逃走的過程中,我的腿部中彈,但傷勢並沒有嚴重得足以阻止我。我記得拖著傷腿爬過了好幾座泥濘的山頭,最後在野戰醫院里醒來。我在醫院里待了兩個月,納悶為什麼我還活著,我指揮的五十五名部下卻有一半以上慘死異鄉。他們的死根本是不必要的!」

他以手捧著臉,低垂下頭。「我的傷勢復原後,我被送回英國,因為我英勇的行為接受表揚。沒有人提到喪失的性命──彷佛他們只是棋局上無用的棋子。諷刺的是,他們還一再贊揚我的英勇,似乎我做了多麼了不起的事!」

他終于望向她。「這就是妳一直想知道的事,瓊安。現在妳全都知道了,妳可以決定妳是否還想要離開。我相信比利和狄納森會很樂意帶妳去任何妳想去的地方。他們會想念妳,就像小邁──但遠比不上我。」

她沒有回答,只是直接投入他的懷里,握住他的大手。「我不會去任何沒有你在的地方,」她執起他的手,溫柔地親吻他的掌背。「我會留在你身邊,吾愛──永遠。」

他緊緊擁住她,用力得幾乎令她窒息。「瓊,」他申吟。「噢,上帝。原諒我,瓊。」

「原諒你?」她抬起頭,踫觸他的臉龐,驚訝地發現她的指尖是濕的──這都是她害的,但她為此更加愛他。「我有什麼好原諒的?我認為你需要原諒的人是自己,契爾。你不可能事先料到有人埋伏,正如你不可能預料到惡劣的天氣,或是會有西班牙叛軍,而且法國人就在那里。」

她的面頰埋在他的肩膀,緊擁著他顫抖的背部。「你不是神,契爾,盡避你有時試著要扮演那個角色。你只不過是個太過重視人命、太有責任感的男人。」

他沒有開口,不斷搖頭,彷佛無法接受她的話。

她捧起他的臉龐。「你確實救了另一半剩下的人,你犧牲自己,好讓他們逃走,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偉大的關愛及犧牲了。我衷心感謝上帝你平安回來。」她吻著他的面頰。「求你,親愛的,讓它過去吧。你已經平安回家了,回到我和你的兒子身邊。這樣就夠了,不是嗎?」

他將頭埋在她的肩上,無法克制地顫抖。瓊安想起他曾經怎樣照顧她。她牽著他的手,走到圖比堆放干草的房間,拉著他一起倒在氣味清香的干草堆上,緊緊抱著他,和他身軀的每一寸相貼,無言地提供安慰,靜待他內心的風暴平息,釋放出長久以來一直折磨著他的罪惡感,化為淚水,濕透了她的發和面頰。

他龐大的身軀簌簌顫抖,而她只是擁著他,無言地承諾著她的支持。她知道無法抹殺他過去的回憶,只能祈禱契爾終究能夠看開,別再一味自責,讓過去的過去吧。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他的身軀平靜了下來,呼吸也變得平緩。她納悶他是否睡著時,但他抬起了頭。

「我深深愛著妳。」他喃喃,以臂環住她的頸項。「我常懷疑妳是一時心智失常才會愛上我,甚至能夠忍受我。」

瓊安格格輕笑,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我的心智再正常不過了,」她以手撫著他的面頰。「我只是無法自拔地愛上你,契爾。你已經成為我的一切。」

他捧起她的臉龐,深深地吻住她,舌頭和她的纏繞,渴切地吸吮著她的下唇,含在齒間輕咬。

「瓊,」他喃喃低語,「我需要妳,吾愛──現在。」

……

契爾崩潰地倒在她的身上,小房間內只聞兩人粗重的喘息聲。

她的指尖停留在他大腿的傷疤上──戰爭留下的傷痕,但她知道他心里的傷痕更深,而她衷心祈禱它已不再束縛他。

契爾終于抬起頭,輕吻過她的頸項。「妳真是個不好相與的女人,」他喃喃。「喜歡涉身險境,惹人生氣。」

「如果這是惹你生氣的結果,我想我或許會更常這麼做,」她輕囓著他的肩膀。「不過我得說,你在干草堆上打滾的工夫比你的朋友韓伯偉強多了。」

契爾咧開笑容,吻上她的唇角。「至少我沒有拿自己差勁的詩作虐待妳的耳朵。」

「幸好如此。」她也笑了,而後神色一端。「但你給了我更多──許多許多。」

「謝謝妳今晚給予我的一切,我感覺像是整個被掏心剖肺,但現在我真的覺得好多了.真的很奇怪。」他再度親吻她。「來吧,我們該回屋子了,免得僕人開始納悶。妳知道他們一定會等著我們。」

「的確。」她開始穿衣。「狄納森一直很擔心我,天知道比利又會怎樣想。」

「我付給他們優渥的薪水,就是要他們什麼都別想。」她捶了一下他的手臂,令他笑了。「噢,我只是開玩笑的。天知道我必須對待僕人像自己的親人一樣!」

「這還比較象樣些,克里維爵爺。你學得滿快的,」瓊安道。「等你下個星期見到板板後就知道了,她會很快教你明白一切。」

「噢,我就知道妳的背後一定有個高明的師傅,」他澀澀地道。「轉個身,妳的身上都是稻草,」他拍掉她發上和背上的稻草。「我納悶他們是否會相信我們在喂馬。」

「說真的,契爾,你早該學到你不可能隱瞞僕人任何事!他們比你更了解你的生活──他們可以說是為你而活。」

「既然如此,」他拍掉身上的干草。「他們現在應該滿足愜意得很──預期著婚禮後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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