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律師自書桌後站起來,展開抹大大的笑容,伸出手給傳教士山的英雄白肯恩。「久仰,白先生。我是伍德威律師。」
「你好。」肯恩禮貌地握手,很快地在心里評估過對方。浮夸不實的家伙,玩起牌來一定很遜。
伍律師請他坐下。「很抱歉這麼匆忙找你過來,但這件事已經耽擱夠久──但我必須澄清,這不是我的錯。我直至昨天才得知這件事。本律師事務所絕不會忽視當事人的利益,特別是對方是鼎鼎有名的內戰英雄。我們全都很敬佩你在戰場上的英勇──」
「你在信里說有重要的事和我談。」肯恩截斷他的話,最不喜歡人們頌揚他過去的戰跡,彷佛他是在公眾面前展示的一面國旗。
伍德威拿起眼鏡戴上。「你是白孟蘿絲──已故的韋蘿絲之子?」
肯恩以在牌桌上鍛煉出來的冷靜道︰「我不知道她已經再婚了,但是的,那是我母親的名字沒錯……她已經去世了?」他問,心里卻毫無感覺。
「你不知道?噢,我很抱歉,我假定你早已知情。她在四個月前去世,原諒我毫無預警地告訴你這個消息。」
「毋須道歉,我十歲起就不曾見過她了。她的去世對我毫無意義。」
伍律師翻動了一下眼前的文件,似乎不知道該怎樣響應一個對自己的母親去世毫無感覺的男人。「嗯,我剛剛收到了你母親在查理斯敦的律師丁瑞特寄來的信,」他清了清喉嚨。「丁律師要求我和你聯絡,好告知你遺囑的內容。」
「我不感興趣。」
「十年前,你的母親嫁給了一名叫韋嘉瑞的男人。他在查理斯敦附近的洛特福擁有一座叫‘日升之光’的棉花農場,他在西羅戰死後,將農場留給你的母親。四個月前她死于感冒,將農場留給了你。」
肯恩掩飾住心中的驚訝。「我已經十六年不曾見過我的母親,她為什麼那樣做?」
「丁律師也附上了她臨死前寫給你的信。或許那可以解釋她的動機。」伍律師取出個封緘的信封遞給他。
肯恩接過信,瞧也不瞧一眼,徑自塞到口袋里。「你對這座農場所知多少?」
「它曾經極為繁榮,但戰爭令它衰敗下來。假以努力,它或許可以恢復往日的榮光。不幸的是,這份遺產並沒有附帶金錢──這就又牽扯到韋嘉瑞的女兒,韋凱琳。」
這次肯恩並未試圖掩飾他的驚訝,「你是在告訴我我有個同母異父的妹妹?」
「不,她是你的繼妹,和你沒有血緣關系。女孩是韋嘉瑞前任婚姻的孩子,不過她卻和你有關系。」
「我無法想象為什麼。」
「她的祖母留給她一筆錢。幸運地,它存在北方的銀行,總數是一萬五千元,直到她滿二十三歲生日或結婚前都交付信托。你被指定為她的信托基金管理人及監護人。」
「監護人!」肯恩由座位中跳起來。
「不然你的母親要怎麼辦?女孩剛滿十八歲,一萬五千元是一大筆錢,她又沒有其它的親戚。」
「我不會為一名十八歲的女孩或一座半頹敗的農場昂責!」
伍律師抬高了音量。「決定權在于你。當然,我也同意讓你這樣世故成熟的男子監護一名年輕女孩似乎不甚恰當,但決定在于你。你可以在去查理斯敦視察農場時,再和丁律師詳談,告知他你的決定。」
「我的決定很簡單,」肯恩平板地道。「我從來不想要任何遺產,寫信給你的丁律師,叫他另找別人吧!」
肯恩回到家時心情壞透了,特別是他的馬廄小廝遲遲沒有出來照顧馬車。
「凱林!你該死的去了哪里?」他連吼兩次,男孩才跑出來。「天殺的,既然你為我工作,我預期你會在我需要你時出現,別再讓我久等!」
「听到了,大聲公。」凱琳咕噥道。
肯恩不睬他,下了馬車,進到屋內。他走進圖書室,為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一口飲盡後,取出伍律師轉交給他的信。
信封里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字跡凌亂,幾乎無法辨識。
一八六五年三月六日
親愛的肯恩︰
我可以想象在這麼多年後,你突然接到我的信會有多麼驚訝。我不願意死,但高熱遲遲不退,恐怕我大限將至。趁我還有力氣時,我必須交代幾項後事。
如果你預期著我的道歉,恐怕那是不可能的。和你父親在一起的生活極端無趣,我不是個很有母性的女人,而你一直是個很難管教的孩子。但我必須承認,我很高興在報上看到你的英雄事跡,以及得知你已長成一位英俊、出色的男人,那大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然而,這並不是我寫這封信的目的。我很喜歡我的第二任丈夫韋嘉瑞,他帶給了我不少的快樂。雖然我從來就無法忍受他野馬似的女兒凱琳,我知道在她成年前,必須有人照顧她。因此,我將「日升之光」留給你,希望你能夠擔任她的監護人。但也或許你會拒絕。雖然「日升之光」曾經是附近最好的棉花農場,戰爭已令它受創至鉅。
無論你的決定為何,我都已卸下了我的責任。
你的母親韋蘿絲
十六年後,就只有這麼一封信!
凱琳听到隔街教堂的鐘響。她蹲在敞開的窗戶前,凝視著黑暗中的屋子。白肯恩將無法活著見到黎明。
空氣里充斥著雷雨欲來的緊窒感。凱琳打了個寒顫。她最痛恨夏日的雷雨,特別是夜晚。或許如果在她小時候有父母親可以撫慰她的恐懼,她也不會變成這樣。但在那些雷雨交加的夜里,她只能一個人蜷縮在靠近奴隸區的小屋里,深信地面隨時會裂開,將她吞噬。
肯恩終于在半小時前回家了。辛太太、女僕和曼克都已休假離開,屋子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一等他睡著,就是她下手的最好時機。
遠處傳來的隆隆雷聲令她寒毛豎立。她試著說服自己這樣的天氣對她有利,那可以掩飾她發出的聲響,尤其在她由沒上鎖的廚房窗口爬進屋子里時。但光是想象在事成後獨自跑過雷雨交加的黑暗街道,就令她胃中翻攪。
彷佛地面隨時會裂開,吞噬了她。
白花花的閃電透窗而入,嚇了她一大跳。她試著專注于眼前的任務上。她已經清理過父親的手槍,重讀一遍愛默生的「依賴自己」,帶給自己勇氣。她的包裹藏在馬車房的後方,方便攜帶逃走。
一旦她殺死了白肯恩,她就會立刻趕到碼頭,搭渡船到紐澤西市,轉乘火車回到查理斯敦,徹底結束了自律師來訪後開始的夢魘。只要白肯恩死掉,蘿絲的遺囑就會變得毫無意義,「日升之光」將會再度屬于她。她只需找到白肯恩的臥室,拔出槍瞄準、扣下扳機。
她的身軀顫抖。她從不曾殺過人,但或許白肯恩會是個最好的開始。
他應該已經睡熟──是時候了。她拿起上膛的手槍,悄聲爬下木梯,出到馬廄外,避免吵醒「梅林」。猛然劈下來的雷電令她整個人縮抵向門。她提醒自己她已不再是個孩子,快步沖過庭院,來到她事先做好手腳的廚房窗外。
她將手槍別在腰帶上,伸手推窗。
它動也不動。
她再度用力推,但一點用處也沒有。
窗子被鎖上了。
她怔怔地望著屋內。她早知道自己的計劃並非萬無一失,卻也沒有料到這麼快就遭到了阻礙。辛太太一定是在離開前發現到窗子沒鎖,順手拴上了。
雨點開始打在她身上。凱琳很想沖回她的馬廄房間,躲在被單下,等待雷雨過去,但她鼓起勇氣,繞到屋子後方,試圖找路進去。雨勢愈來愈大,很快就濕透了她的襯衫。院子里的楓樹隨風搖擺,枝葉掃到二樓的臥室窗子。
她的心髒狂跳,氣息短促。雷電轟然大作,她強迫自己不去理它,抓住樹干往上爬。
閃電照亮了天際,楓樹劇烈顫抖。她緊抓著樹枝,一方面恐懼著大自然的威力,一方面在心里斥責自己的膽小。她咬緊牙關,一直往上爬,終于來到延伸向二樓窗子的樹枝上。
雷聲隆隆,近得彷佛要打在她的身上。不要吞噬我!傾盆大雨令她幾乎無法清楚視物,樹枝被壓得往下垂,但她強迫自己繼續往上爬。
閃電再次照亮天際──也照出了令人沮喪的事實。樹枝根本不夠長得可以構到二樓的窗子。絕望彷佛要吞噬了她。
凱琳眨去淚水,用袖角擦拭著鼻子,爬回樹底下。
雷電毫不容情地鞭笞著她。她背貼著樹干,簌簌顫抖。她的衣服徹底濕透了,拒絕流下來的淚水灼痛著她的眼眶。她真的是走到窮途末路嗎?她就要因為自己太過懦弱、太過「女孩子氣」得無法進到屋子里,而失去「日升之光」?
某種東西拂過她腳下,嚇了她一大跳。「梅林」微側著頭,好奇地仰望著她。她蹲下來,將臉龐埋在它濕透的毛發里。「你這只沒用的狗……」她擁抱著狗兒的手在顫抖。「而我就像你一樣沒用!」
它伸出舌頭,舌忝吮她濕透的面頰。閃電再次劈裂天空。「梅林」大聲吠叫。凱琳跳了起來,恐懼和決心在內心交戰。「日升之光」是屬于她的!既然她無法由窗子進去,她就光明正大地由門口進去。
或許是被雷電嚇得有些瘋狂了,她沖到後門,使盡全身力氣撞門。徒勞無功後,她開始用拳頭去捶。
憤怒和挫折的淚水梗塞著她。「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你這個婊子養的北佬!」
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她繼續捶著門,又踢又罵。
閃電劃過天空,擊中了先前她棲身的楓樹。凱琳大聲尖叫,盲目地朝屋子沖去。
筆直沖進了白肯恩的懷里。
「該死的怎麼……」
溫暖的體熱自他赤果的胸膛輻射而出,滲入她濕透的襯衫。有那麼一晌,她只想留在他的懷中,汲取溫暖,直到身軀停止顫抖。
「哪里不對勁了,凱林?」他抓住她的肩膀。「出事了嗎?」
她猛地後退。不幸地,「梅林」就在她背後。她絆倒了它,重重摔倒在廚房地板上。
肯恩審視著腳下的人兒,唇角微揚。「看來這場暴風雨似乎令你無法承受。」
她很想吼叫要他下地獄去,但她的牙齒一直在打顫,無法開口說話,而且她在摔倒時撞到腰帶上的槍管,痛得要命。
肯恩走過去關門。不幸地,「梅林」也選擇在此刻抖掉身上的水珠。
「忘恩負義的狗。」肯恩抓了條毛巾,擦拭胸膛。
凱琳明白到只要她一站起來,手槍就會露餡。趁肯恩擦拭身子時,她迅速取出手槍,藏在門邊的一籃隻果里。
「真不知道你們兩個誰受到的驚嚇比較大,」肯恩咕噥道,看著「梅林」走向曼克的房間。「但你們真該等到天亮的。」
「我才不會害怕這麼一點小雨。」凱琳強辯。
話畢,雷聲轟隆大作,她嚇得跳起來,臉色發白。
「是我說錯了。」他慢吞吞地道。
「就因為我──」她驀地打斷,用力吞咽,終于瞧清楚他。
他幾近全果,只在匆促出來應門時套了件長褲,連最上面的兩顆鈕扣都沒有扣。她曾在棉花田里看過許多打赤膊工作的男子,現在卻感覺彷佛從不曾看過一般。
他的胸膛寬闊結實,覆著胸毛,一道傷疤橫過肩膀,另一道則劃過下月復。他的臀部窄瘦,下月復平坦,她的視線不由得往下來到他的雙腿間……
「擦干你自己。」
她抬起頭,瞧見他正盯著她看,手上拿著毛巾,一臉的困惑。她抓過毛巾,擦拭著臉。
「或許你月兌掉帽子的話會比較容易。」
「我不想要月兌掉,」她沒好氣地道。「我喜歡我的帽子。」
他不悅地哼了一聲,穿過走道,拿著條毛毯回來。「月兌掉你的濕衣服,裹著這個。」
她瞪視著毛毯,再來是他。「我不會月兌掉我的衣服!」
肯恩皺起眉頭。「你冷得直發抖。」
「我不冷。」
「你的牙齒在打顫。」
「我沒有!」
「該死,現在是半夜三點,我才在牌桌上輸掉三百元,累得要命!月兌掉你的濕衣服,讓我們可以睡個好覺。今晚你可以睡曼克的房間,而且最好在中午前都別再讓我听到你出聲。」
「你聾了嗎,北佬?我說過我不會月兌掉我的衣服!」
肯恩並不習慣有人反抗他。他陰郁地抿起下顎,朝她逼近一步。她往後退,意欲沖到隻果籃里取出手槍,但他已先抓住她的手臂。
「放開我,你這個婊子養的!」她喊道。
肯恩牢牢箝制住她。「我要你月兌下濕衣服,而且你會照我說的做。」
「下地獄吧,北佬!」她設法踢他,但她的花拳繡腿似乎無法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在你傷到自己之前住手!」他用力搖晃警告她。
「你去死吧!」
下一刻,她已被舉離地面,帽子掉落。肯恩坐在廚房的椅子里,將她面朝下按在膝蓋上。
「我就好人做到底,」他的大掌重摑著她的臀部,令她驚喘出聲。「代替你的父親管教你一遍。」
他的大掌再度落下,她尖叫出聲,但主要是因為氣憤,而非疼痛。「住手,你這個下三濫的北佬混帳!」
「不要咒罵個子比你大的人……」他再度落掌。「或是比你強壯的人……」又一下。
她的臀部已開始熱辣辣地泛疼。
「尤其是別對我罵髒話!」他將她拉離膝蓋。「我們了解彼此了嗎?」
她倒抽口氣,摔跌在地板上,憤怒和痛苦像迷霧般遮蔽了她的視線,看不到他伸出手給她。「你必須月兌掉這身濕透的衣服。」
他的手抓住她的襯衫。她怒吼一聲,跳了起來。
老舊的衣料應聲碎裂,鈕扣飛出,冰冷的冷空氣直撲體膚。她低下頭,瞧見自己的雙峰已暴露在他的視線里。
「該死──」
她驚恐、羞辱不已,後退一步,緊抓著被扯破的襯衫領口,試圖遮掩住自己。
冷灰色的眸子鎖住她。「看來,我的馬廄小廝並不是男孩。」
她選擇用挑釁來掩飾內心的羞辱。「那又有什麼差別?我需要一份工作。」
「因此你將自己假扮成男孩?」
「是你自己認定我是男孩子,我從不曾這麼說過。」
「你也從不曾試圖更正我們。」他拿起毛毯,丟給她。「擦干你自己,我去喝杯酒,」他離開廚房。「我預期在回來時得到答案。還有,別妄想逃走,那會是你所犯下最大的錯誤。」
他一離開,她立刻丟下毛毯,沖到隻果籃邊取出手槍。她坐在餐桌旁,將手槍擱在膝後,勉強拉攏被扯破的衣襟領口,打了個結。
肯恩回到廚房時,瞧見他「變身」後的馬廄小廝坐在桌邊,雙手交疊在膝上,柔軟的衣料服貼著女孩的雙峰,鈕扣間甚至隱現春光。老天,他怎麼可能會將她錯認為男孩的?她細致的骨架和濃密的睫毛早該泄漏了她的性別……
然而,沒有女孩會將自己搞得全身髒兮兮的,而且出口就是三字經。十足的野丫頭!
他納悶她幾歲了。十四好幾吧?他對女人了若指掌,對女孩卻不然。她們什麼時候開始長胸部的?但不管怎樣,她都太年輕,不該獨自流浪。
他放下威士忌酒杯。「你的家人呢?」
「我告訴過你,他們都死了。」
「你沒有其它親戚?」
「沒有。」
她平靜的態度惹惱了他。「听著,像你這樣的孩子不該獨自在紐約亂跑。這里不安全。」
「來到這里後,唯一找過我麻煩的人是你。」
她說得對,但他選擇不予理睬。「不管怎樣,明天我會帶你到有人能照顧你的地方。」
「你是指孤兒院嗎,中校?」
她似乎覺得這很有趣?他也惱了。「是的,我是指孤兒院。你該──絕對不會去那里。但你需要一個住的地方,直到你長大得可以照顧自己。」
「過去我似乎從不曾有過這方面的問題。此外,我已經不算是孩子了。我不認為孤兒院會收容滿十八歲的人。」
「十八歲?」
「你的听力有問題嗎?」
她再度令他大吃一驚。他瞪視著她一身破爛的男孩衣服、骯髒的臉龐,和沾著泥土的短發。在他的印象里,十八歲已經是女人了。她們會穿著漂亮的洋裝,干淨體面。話說回來,有關她的一切總是違反常軌。
「抱歉毀了你的孤兒院的好計劃。」
她竟然有膽子嘲笑他!突然他很高興自己剛才打了她一頓。「听著,凱──你的名字也是假的吧?」
「不,那是真名──至少人們都這樣叫我的。」
她的笑意逸去。他感到寒毛豎立──就像要赴戰場前一樣的感覺。怪了。
她抿起下顎。「只不過我不姓方──我姓韋,全名是韋凱琳。」
她再度令他大吃一驚。在肯恩能夠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站起來,手持著六連發左輪,指著他的心口。
「狗屎!」他低咒道。
她緩緩繞過桌緣,視線始終不曾離開他,握槍的手穩穩地對著他。「看來你也很會罵髒話。」
他朝她逼近一步──但立刻後悔了。子彈自他額邊呼嘯而過。
凱琳從不曾在屋子里開過槍,槍聲的回音震耳欲聾。她明白到自己的膝蓋在顫抖,拚命握緊手槍。「不要輕舉妄動,北佬,」她強迫自己勇敢。「下一次我會瞄準你的耳朵。」
「或許你可以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事實已經很明顯了。」
「開導我一下吧!」
她痛恨他微帶嘲弄的語氣。「為了‘日升之光’。它是屬于我的,你這個黑心婊子養的沒有權利得到它!」
「法律上可不是這麼說的。」
「我不在乎法律。我不在乎遺囑或法庭的那一套,對的就是對的。‘日升之光’是我的,我不會讓北佬自我手上奪走它。」
「如果你父親想要讓你擁有它,他應該會在遺囑里將它留給你,而不是蘿絲。」
「那個女人讓他變得像傻子般又聾又瞎。」
「是嗎?」
她痛恨他冷靜的眼神,並想要像他傷害自己一樣地傷害他。「或許我還應該感激她,」她冷笑。「如果不是蘿絲對男人來者不拒,北佬會在燒了棉花田後,一並燒掉屋子。眾所皆知,你的母親一向芳澤廣布。」
肯恩漠無表情。「她是個婊子。」
「的確,北佬,而我絕不會讓她贏過我──即使在她死後!」
「因此你打算殺死我?」
他一副很無聊的樣子,她的手心直冒汗。「只要沒有你礙著,‘日升之光’就會屬于我──正如它原本應該是的。」
「我明白了,」他緩緩地點頭。「好吧,我準備好了。你打算怎樣進行?」
「進行什麼?」
「殺死我的事。你打算怎麼做?要我背轉過身,好讓你不必在扣下扳機時,看著我的眼楮?」
憤怒壓過了沮喪。「這是什麼天殺的蠢話?你認為我能夠在由背後射殺一個人後,依舊尊敬自己?」
「抱歉,那只是個建議。」
「該死愚蠢的建議。」冷汗滑下她的頸項。
「我只是想方便你動手。」
「你毋須擔心我,北佬。擔心你自己的靈魂就好。」
「好吧,動手吧!」
她用力吞咽。「我會的。」
她舉起槍瞄準,但它感覺有若千斤重一般。
「你曾經殺過人嗎,凱琳?」
「安靜!」她的膝蓋顫抖得更厲害了,手臂也是。肯恩則是一派輕松,彷佛剛剛小睡醒來。
「瞄準雙眼之間。」他柔聲道。
「閉嘴!」
「那可以確保一槍致命。我的後腦勺會整個轟掉,但你應該可以應付得來,凱琳。」
她的胃在翻攪。「閉嘴!閉嘴!」
「快呀,凱琳!動手呀!」
「閉嘴!」
槍聲大作。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彈膛里的子彈全都射光了。
肯恩在第一記槍聲時就伏低在地上。廚房終于安靜下來後,他抬起頭。先前他站立的地方,牆壁上整齊排列著五個彈孔──全都集中在他頭部的位置。
凱琳的肩膀垮下來,握槍的手無力地垂在身側。
肯恩站起來,走到彈痕累累的牆上,審視過那些彈孔後,緩緩地搖頭。「我必須承認,你是個該死的好槍手,韋凱琳。」
對凱琳來說,世界已經結束了。她失去了「日升之光」,而且她只能怪自己。
「懦夫,」她低語。「我是個該死、孬種的懦弱女孩!」
肯恩要凱琳睡在二樓的小臥室,而不是她早已熟悉的馬廄房間。他的命令非常精確。在他決定怎樣處置她之前,她不能再去馬廄工作。如果她試圖逃走,他會讓她再也永遠無法見到「日升之光」。
次日清晨,她溜回馬廄,窩在角落里,看著幾天前她由圖書館偷渡出來的「路易十五宮廷情史」。一會兒後她睡著了,夢到了暴風雨、蕾絲帽、路易十五和他的情婦龐畢度夫人在「日升之光」的棉花田里銷魂纏綿。
醒來後,她覺得昏昏沉沉,四肢沉重無力。她沮喪地走到「阿波羅」的廄房外。在她最初的計劃里,絕沒有料到直視著一名沒有武裝的男子,扣下扳機有多麼困難。
馬廄門打開來,射進午後的陽光。「梅林」朝她直沖過來,興奮得幾乎將她撞倒在地。曼克緩步地跟進來。
她拒絕抬起頭看他。「我現在沒有談話的心情,曼克。」
「我並不驚訝。中校告訴我昨晚的事,你真是耍弄了我們全部人,凱琳小姐。」
家鄉的人都是這樣叫她的,但出自曼克的口中卻像是侮辱。「昨晚純粹是我和中校之間的事,與你無關。」
「我不喜歡看錯人。對我來說,你的事再也和我無關了。」他拎起空水桶,離開了馬廄。
她扔下「路易十五宮廷情史」,抓起刷子,開始為「阿波羅」刷身體。她才不在乎肯恩的命令。如果她再不找事做,她就要瘋掉了。
她剛剛刷完了「阿波羅」的後腿,馬廄門再次打開。她轉過頭,瞧見肯恩站在門口,冷冷地望著她。
「我的命令很精確,凱琳。不準在馬廄里工作。」
「上帝給了我一雙強壯的手臂,」她反駁。「我不習慣無所事事。」
「刷馬不是適合年輕淑女做的事。」
她瞪視著他,想知道他是否在調侃她,但她讀不出他的表情。「我情願靠勞力做事,無所事事的生活並不吸引我。」
「遠離馬廄。」他緊繃地道。
她開口要抗議,但他迅速截斷她的話。「不準爭辯。我要你整理儀容,晚餐後到圖書室見我。我有話和你說。」話畢,他轉身大步離開。
晚餐後,凱琳來到圖書室。她胡亂用水抹了臉,表示服從了肯恩的命令,但拒絕更進一步。她必須要堅強,不能表現得像個女孩。
圖書室的門打開,肯恩大步走進來。冷淡的灰眸掃過她全身上下。「我告訴過你整理儀容的。」
「我洗過了臉,不是嗎?」
「你必須做的遠不止于此。你怎麼能夠忍受得了自己的骯髒?」
「我無法忍受洗澡。」
「似乎有許多事是你‘無法忍受’的,但如果你要在這里過夜,你就得乖乖洗澡。辛太太已威脅要離職,而我不想為了你失去一個好廚子。此外,你的臭味已傳遍整間屋子。」
「我沒有!」
「才怪!就算只是‘暫時’的,只要我是你的監護人,你就得服從我的命令。」
凱琳凍住了。「你在說什麼,北佬?什麼‘監護人’?」
「我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
「告訴我!」
她似乎在他的眼里看到一抹同情──似乎。他很快地解釋了監護權,和他也是她的基金管理人的事實。
凱琳幾乎不記得留給她信托基金的祖母了。蘿絲一直很生氣無法動用這筆錢,也曾強迫嘉瑞找過一個又一個的律師,試圖染指它。凱琳猜想她應該感謝祖母,但這筆錢對她毫無用處。她需要「現在」拿到它,而不是等到五年後,或她結婚時──後者根本是不可能的。
「監護權是蘿絲自墳墓里開的玩笑。」肯恩最後道。
「那個該死的律師沒有告訴我關于監護權的事。我不相信。」
「我親眼見識過你的脾氣。你有給他機會解釋嗎?」
她的心一沉,明白到律師一提到肯恩繼承了「日升之光」,就被她趕出屋子,盡避他一再表示還有下文。
「為什麼你剛才說這是暫時的?」
「你不認為我會願意和你被困在一起五年吧?」「傳教士山的英雄」打了個寒顫。「明天一早,我就會前去南卡羅萊納,解決這一團混亂。在我回來之前,辛太太會照顧你。我頂多只去三、四個星期。」
「你打算怎樣解決這一團混亂?」
「我會為你另外找個監護人,就這樣。」
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恐懼著下一個問題,但又不得不問。「‘日升之光’……會變得怎樣?」
他注視著靴尖。「我會賣掉它。」
凱琳怒吼出聲。「不!」
他抬起頭,迎視她的眸子。「我很抱歉,凱琳,但這樣做是最好的。」
凱琳听出了他話里鋼鐵般的決心,感覺她的世界似乎崩潰了。她甚至沒有注意到肯恩什麼時候離開了房間。
肯恩應該要準備去艾家的賭局,但他卻走到了窗邊,郁郁地注視著窗外。即使是某位歌劇名伶的午夜邀約也無法令他的精神振作起來。
他不斷想著那名紫眸的小甭女。稍早他告訴她要賣掉「日升之光」時,她的神情彷佛挨了他一槍。
他的沉思被玻璃的碎裂聲,和他的管家的尖叫聲給打斷。他低咒一聲,循聲過去。
浴室里一團混亂。青銅浴盆周遭散落著碎玻璃和月兌下的衣服,瓶子里的液體流得到處都是,但浴盆里的熱水卻絲毫未動。
凱琳揮舞著手上的銀鏡,將辛太太擋在一段距離外。她的另一手緊抓著毛巾,裹住赤果的身軀。管家被逼退到門邊。
「滾出去!我絕不洗澡!」
「這該死的是怎麼回事?」
辛太太緊抓著她。「這個悍丫頭試圖謀殺我!她朝我丟瓶子,差點擊中我的頭!」她用手搧著臉龐,申吟道。「我的神經痛快要發作了。」
「你回去躺下來休息,辛太太,」肯恩冰冷的眸子盯住凱琳。「我來接手。」
急于逃離現場,辛太太根本沒想到留下肯恩和他只裹著毛巾的被監護人獨處有多麼不合宜。她喃喃嘀咕著悍丫頭和神經痛匆匆離開了。
盡避凱琳裝作一副很勇敢的樣子,他可以看得出她嚇壞了。他考慮過退讓,但也知道這對她並沒有好處。這個世界對女人而言是個危險的地方──特別是相信自己比男人強悍的天真女孩。凱琳需要學會適時的讓步,而他打算教會她這一課。
他緩緩地解開袖扣,開始卷起袖子。
凱琳望著他逐漸出古銅色的手臂,迅速後退一步,目光定在他的手臂上。「你以為你在做什麼?」
「我吩咐過你洗澡的。」
她的嘴唇干澀,別開了視線。在衣著整齊時面對白肯恩已經夠困難的,更別說現在她只裹著條毛巾。她從不曾感覺如此脆弱無助。如果他沒有藏起她的槍,現在的她會不假思索地扣下扳機。
她舌忝著唇。「你……你最好停止。」
他的眸子凝定住她的。「我吩咐過你洗澡,而那是你即將會做的。」
她舉高手上的鏡子。「別再靠近了,我是認真的。我朝辛太太丟出瓶子時故意失手,但這次我不會了。」
「該是你長大的時候了。」他平靜地道。
她的心髒怦怦狂跳。「我是認真的,北佬!別再靠近了!」
「你已經十八歲──該像個女人了。對付我是一回事,但對付一個不曾傷害過你的婦人又是另一回事。」
「她趁我不注意時,月兌掉我的衣服。然後……她拖著我到這里。」
凱琳仍不知道辛太太究竟怎麼將她弄進浴室的,唯一的解釋是在肯恩宣布要賣掉「日升之光」後,她整個人都呆掉了。直至老婦人開始要月兌下她的衣服,她才回過神來。
他再次開口,平靜的語音卻比怒吼更可怕。「你應該要記住你的禮貌。現在只好由我將你按進澡盆了。」
她將鏡子朝牆上丟去,試圖讓他分心,乘機逃走。
但他大手一撈,就抓住了她。「你就是學不會,不是嗎?」
「放開我!」
他踩過一地的玻璃碎屑,打橫抱起她,連同毛巾一起,將她丟進浴盆里。
「你這個下三濫、骯髒──」
她沒有機會說完;他按住她的頭,壓到水里。
一會兒後,她咳著水冒出頭。「你他媽的──」
他再度將她按到水面下。
「你──」
他再來一遍。
凱琳無法相信。他無意溺死她,只是要教訓她一課。明顯地,如果她無法管好自己的舌頭,他絕對會再做一次。她再度冒出水面後,狠狠地瞪著他,但不敢再開口了。
「夠了嗎?」他溫和地問。
她以手拭眼,勉強維持著尊嚴道︰「你的行為幼稚至極。」
他反倒笑了──直至他低頭望向浴盆。他的笑容倏然逸去。
凱琳跟著低下頭,並發現她的毛巾已在稍早的掙扎里掉落。
她並攏雙膝,遮住自己。「你快走!」她伸手去抓毛巾,將水濺得到處都是。
他快步朝門口走去,但又停了下來。
她攏緊雙膝,試圖用毛巾遮住自己。
他清了清喉嚨。「你──一個人行吧?」
她彷佛瞧見他古銅色的面頰微紅。她用力點頭。
「我拿一件我的襯衫給你。但如果在你洗完澡後,被我找到半點骯髒的地方,我們就從頭開始。」
他離開了,並未關上房門。她咬牙切齒,想象禿鷹啄著他的眼楮。
她洗了兩次,用力刷掉已黏在她身上多時的髒污,最後還洗了頭發。終于確定連聖母瑪麗亞也挑不出她的毛病後,她站起來想抓條干毛巾,卻發現浴盆的周道全被碎玻璃所環繞,根本過不去。
她低聲咒罵,用濕毛巾裹住自己,朝敞開的門口大喊。「听著,北佬,我要你丟條干毛巾給我!但你最好緊閉著眼楮,不然我發誓會在你睡覺時謀殺你,開膛剖肚後,生吃你的肝當早餐。」
「很高興知道肥皂和水並沒有毀了你甜美的天性。」他再度出現在門口,睜大了眼楮。「我就擔心會這樣。」
「噢,你只要擔心你的小命就好。」
他由毛巾架上取下毛巾,但沒有馬上丟給她,而是注視著地上的碎玻璃。「榮寵和羞辱往往是一體的兩面,出自愛默生──如果你沒有讀到,容我提醒。」
她等接過毛巾後,才反駁道︰「愛默生也寫道︰每個英雄最後都會變得無趣至極。如果不是早知道,我或許會以為是你激發了他的靈感。」
肯恩輕笑著轉過身,很高興看到她依舊精神昂揚。她長得像匹小馬,骨頭遠多于肉。連稍早浴巾掉落後,他約略瞥見的女性部位的毛發都像個孩子一樣。
同時他也想起了她嬌小、玫瑰紅的,證明她已不再是小孩。那幕影像令他不自在起來,他的語氣粗嗄。「你擦干自己了嗎?」
「夠干了。」
「用毛巾遮好自己,我要轉過身了。」
「我還以為可以不用再看到你的丑臉。」
他氣惱地回到浴盆邊。「我應該讓你赤腳踏過這些碎玻璃。」
「它不可能比忍受你自大的存在更糟糕。」
他由浴盆里抱起她,出到走道後才放她下來。「我在你的臥室里擱了件襯衫。明天辛太太會帶你去買一些象樣的衣服。」
她狐疑地注視著他。「什麼叫做象樣的衣服?」
他武裝好自己,準備應付她的發作。「洋裝,凱琳。」
「你瘋了嗎?」她大吼,正如他所預料的。
他幾乎笑了,但也知道不能太放縱她。「你听到我說的。在我離開後,你必須一切听辛太太的。如果你給她惹麻煩,我已經指示曼克可以將你鎖在房間里,丟掉鑰匙。我是認真的,凱琳。等我回來後,最好讓我听到你表現得規規矩矩。我打算將你交給你的新監護人,而你必須打扮得干淨體面。」
她的臉上閃過氣憤、怒火,最後變成令他不安的絕望。水自她的發梢滑落,彷佛淚水一般。她的聲音也不像以往那樣中氣十足。「你真的會這麼做?」
「我當然會為你另外找個新監護人,你應該高興這樣的結果才對。」
她緊握著毛巾,指關節都泛白了。「那不是我的意思。你真的要賣掉‘日升之光’?」
肯恩狠下心,不睬那張小臉上的痛楚。他可不想被一座頹敗的農場束縛住,但她不會了解的。「我不會留著錢,凱琳。它會進到你的信托基金里。」
「我不在乎錢!你不能賣掉‘日升之光’!」
「我必須。或許終有一天,你會了解的。」
凱琳的眸子變得鋒利如刃。「我最大的錯誤是沒有一槍轟掉你的腦袋。」
她挺直肩膀,驕傲地轉身走開,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