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恩上樓除去眼罩,換掉一身工人服。伊莎將采購的物品歸架,收拾倫恩留下的混亂,走到廚房後門往外望。工人已經離開了橄欖樹山丘,瑪妲看樣子暫時會住在莊園里。這似乎是找出儲藏室鑰匙的最好時機。
她搜遍了廚房和櫥櫃的抽屜,最後在起居室的柳條籃里,找到了用麻線綁起來的老式鑰匙串。
「你在做什麼?」
倫恩自她背後出聲,嚇了她一大跳。他已經換了牛仔褲和休閑上衣,她也注意到熱水似乎又神奇地回來了。「我希望其中之一可以打開儲藏室。」
他跟著她走出後門,來到花園。「那很重要嗎?」
他們走向橄欖樹山丘,一對烏鴉嘎嘎叫著抗議。「我原以為鎮民聯手趕我走,為的是要讓瑪妲獨佔農舍。琨在我發現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
「在你的想像里是如此。」
他們來到了小山丘。伊莎尋找著挖掘的痕跡,立刻注意到儲藏室周遭踐踏的痕跡比昨天更明顯了。
倫恩望著地上的腳印。「我記得小時候最愛來這里探險。我喜歡依山而建的儲藏室,似乎它過去被用來存放葡萄酒和橄欖油。」
她逐一試了鑰匙,終于有一把合用。門樞幾乎卡住了,她推開陳舊的木門時,還得靠倫恩幫忙推一把。他們進入陰暗、充滿霉味的室內。老舊的酒桶和空酒瓶堆了一地,另外還堆放許多舊家具。她的眼楮逐漸適應陰暗的光線,瞧見地上的拖曳痕跡。
倫恩也注意到了,湊近地面察看。「曾經有人將這些箱子從牆邊移開。你能夠回屋子拿手電筒嗎?我想要瞧清楚點。」
「哪。」她拿出塞在口袋里的小手電筒。
「你知道那有多惹人生氣嗎?」
「我會盡量別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用手電筒照亮了用石頭和泥灰加固的山壁。「瞧這個。」
伊莎走近。石壁上有著刮擦的痕跡,似乎有人試圖將石頭撬開。「嗯……你現在覺得我的想像力怎樣?」
他以指撫過那些痕跡。「或許你最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她環顧陰暗的室內。「我記得你曾試圖在像這樣的地方殺人。」
「布萊德彼特。不幸的是,我反而被他作掉了。但只有我們兩個的話,我是鐵定贏的,菲菲。有話快說。」
她拂開蜘蛛網,審視著對面的牆。「根據西莫和基諾的說法,他們應該要在橄欖樹山丘里掘井,但這里似乎沒有橄欖樹。」
「這里也絕對不適合掘井。」
他們又搜索了一會兒,但沒有找到其他可疑的地方。稍後她跟著他來到明媚的陽光下,他關掉手電筒。「我必須和魏太太談談。」
「她只會跟你裝聾作啞。」
「這是我的產業,我要知道他們究竟在搞什麼鬼。」
「我不認為找他們攤牌能夠問出什麼。」
「你有更好的方法嗎?多麼愚蠢的問題。你當然有。」
她早就想好了。「或者我們最好假裝沒有注意到不對勁,找借口離開,等到下次西莫和基諾來動工時,從遠處觀察。」
「你的意思是當間諜。但那會違反你所提倡的「四個基石」原則──再加上好幾個你沒有想到的。」
「不全然是。「個人關系的基石」講究積極追尋目標;「事業的基石」鼓勵打破成規的思考方式。此外,顯然某種不軌的事情正在進行,而「精神的基石」強烈反對欺騙。」
「當間諜就符合這些偉大的原則。」
「那正是「四個基石」的問題所在。它們不給你太多伸縮的空間。」
他笑了。「你將一切搞得太復雜了,我會直接找魏太太談。」
「去吧!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你會一無所獲。」
「是嗎?你忘了一件事,萬事通小姐。」
「什麼事?」
「我有辦法讓人們開口。」
「那就去吧!」
不幸的是,他嚴刑拷打那一招對魏太太沒有用。入暮後,倫恩毫無所獲地回到了農舍。
「我早就告訴過你了。」她故意道,懲罰他害她一整個下午都在發呆,想著葡萄園里的吻,而不是著手寫她的新書筆記。
他拒絕咬下餌。「她說最近山坡地有些小崩塌,在西莫和基諾確定山壁穩固之前無法開挖。」
「奇怪的是,他們必須到儲藏室內,由坡壁最穩固的地方,進行加固的工程。」
「我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站在廚房里,倫恩動手準備晚餐。顯然他已打定主意搬進來了,而她也沒有采取行動阻止。
她啜了口他倒的酒,倚著流理,看著他由冰箱里拿出雞。他磨利了在抽屜里找到的刀。「我告訴魏太太儲藏室似乎不是開始加固山坡的最佳地點,但她只是聳聳肩,暗示義大利工人對崩塌和掘井知道得比無用的美國電影明星多。接著那名五歲的暴露狂沖進來露點。我發誓,除非有貼身保鑣同行──也就是你──我絕不再回去莊園。」
「蘭妮只是想吸引大人的注意力。如果大家不理睬她負面的行為,加強她正面的,她就不會再那樣做了。」
「說起來簡單,被狙擊的又不是你。」
「只能怪你太有迷倒女性的魅力,」她笑著啜另一口酒。「崔西和漢利怎樣了?」
「崔西不在,漢利根本不理我。」他將盛水梨的盤子推到一旁。「好吧!我們就這樣解開謎團。我們對所有人宣布要開車到西雅那觀光,但當我們開到夠遠的地方後,我們掉回頭,由制高點觀察橄欖樹山丘。」
「很有意思的計劃──事實上,那是我的計劃。」
「事實上,執行計劃的人是我。」他用刀背拍打雞胸肉。「你留在車上,繼續開車到西雅那。」
「好的。」
他挑了挑眉。「在電影里,自由解放的女性會告訴有大男人主義的英雄,他瘋了,才會以為可以在這個危險的任務里舍下她。」
「也因此壞人──就像你──才能綁架那些愚蠢的女主角。」
「我不認為你需要擔心西莫和基諾會訴諸綁架。坦白告訴範神父,你是因為不想當間諜破壞你的原則,因此寧可將骯髒的任務交給我。」
「很好的理論,但你錯了。要我選擇在大太陽底下曬一整天,或漫步在西雅那的林蔭道上──你想答案會是哪一個?」此外,漫步在西雅那的街道可以避開和倫恩獨處一整天的誘惑。即使她已肯定會和他有段韻事,她還是想給自己恢復理智的最後機會。
「你是我所遇過最無法預測的女性。」
她由碗里拿起橄欖。「為什麼你急著打發我去西雅那?」
他用刀子剁下雞腿。「你瘋了嗎?只要和你一起埋伏個五分鐘,你就會開始為雜草撢灰塵,重新排樹葉。然後你會嘮叨我跟著做清潔工作,而我將被迫射殺你。」
「我知道怎樣放輕松。只要我專注心神,就能夠做到。」
他笑了。「你打算就那樣站著娛樂我,或者你想學烹飪?」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我的確考慮過去上幾堂烹飪課。」
「何不趁我在這里時學習?」他將雞放到水槽里洗淨。「你可以從清洗蔬菜做起,再切碎辣椒。」
她望著剛被他分尸完畢的雞。「我不確定想要和你一起做需要動刀子的事。」
他笑了,但當他凝視著她時,他的笑意逸去了。有那麼一刻,他的神情幾乎是困擾的,而後他低下頭,緩慢、徹底地吻住了她。她在他的唇上品嘗到酒味,以及獨屬于範倫恩的氣味──力量、狡猾和無意隱藏的邪惡。也或許最後一項是她故意想像出來的,為的是讓自己打退堂鼓,不去做她最想要和他做的事?
他好整以暇地退開。「你準備要開始學習烹飪了嗎?也或者你打算一直讓我分心?」
她立刻抓起擱在桌上的小筆記本。「開始了。」
「那是什麼?」
「筆記本。」
「老天!把那東西放下。」
「這是烹飪課,不是嗎?我必需了解原則。」
「我敢打賭你是的。好吧!這是第一條原則︰付出勞力的人有東西吃,光會作筆記的人挨餓。丟開那個玩意兒,開始切菜。」
「我們獨處時,別用「切」這個字眼。」她打開最近的抽屜。「我需要圍裙。」
他嘆了口氣,撕了張紙巾,圍在她的腰間。系好紙巾後,他的大手卻在她的臀上流連不去,聲音沙嗄。「月兌掉鞋子。」
「為什麼?」
「你到底要不要學烹飪?」
「是的,但我不明白──噢,好吧!」如果她不照做,他又會指控她無法放松,于是她踢掉了涼鞋。他笑看她將涼鞋細心地收到桌子底下,但她不覺得將鞋子細心收好,以免有人被絆到有什麼好笑的。
「現在,解開最上面的鈕扣。」
「噢,不,我們不會──」
「安靜,」他不再爭辯,而是自己動手。鈕扣解開了,露出她的雙峰曲線,他笑了。「現在你看起來像個男人想為她下廚的女人了。」
她考慮過將鈕扣扣回去,但待在香味四溢的塔斯坎尼廚房,手持酒杯,亂發、果足、果胸,被鮮美的蔬菜和俊美的男人環繞──她開始感覺到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她開始洗菜、切菜,並始終清楚地察覺到腳下冰冷的瓷磚,和夜風拂過雙峰的觸感。或許偶爾懶散一下並不壞,因為她愛極了他不斷望向她的眼神。知道他欣賞她的身體而不是頭腦,帶給她一種奇異的滿足感。
他們不小心弄錯了酒杯。趁他沒注意時,她輕轉過他的酒杯,就著他的唇踫觸的地方淺啜。這似乎有些傻氣,但她喜歡。
暮色深沉,將遠處的山丘染成薰衣紫色。「你的下一部電影簽約了?」
他點點頭。「我會和霍杰肯合作。我們先在羅馬拍戲,再移師到紐奧良和洛杉磯。」
她納悶電影何時開拍,但她不喜歡有個看不見的鬧鐘在頭頂滴答倒數,因此沒有問。「連我都听過霍杰肯的大名。我猜這不是你典型的殺戮電影。」
「你猜對了。它是我的職業生涯里,一直期待能夠挑戰的角色。」
「和我談談它。」
「你不會喜歡的。」
「或許不,但我還是想听。」
「這次我不會扮演典型的心理變態殺手。」他開始描述史凱帕的角色。
他說完之後,她只覺得全身發冷。但她可以了解他的興奮,那是演員競相爭取的復雜角色。「你尚未見過完成的劇本?」
「它應該隨時會寄來,我迫不及待地要看到霍杰肯怎麼寫它了。」
他將雞塊放入微波爐里,蔬菜則另外置盤。「史凱帕雖是個可怕的男人,卻也令人同情。他真心愛著他謀殺的女人。」
她完全不覺得同情,但她無意開口──幾乎。「但你這樣好嗎?一直演出這種可怕的男人。」
「我記得我們已經討論過了。切你的番茄吧!」
「好吧!但如果你想要談談──」
「切!」他強調道。
她處理番茄時,他將面包切成長條,涂上橄欖油,抹上大蒜,教她怎樣在爐子的大火上烤。等它們轉成金黃色後,他要她排在盤子里,將黑橄欖和紫蘇加到切丁的番茄里,淋上醬汁。
趁雞肉還在微波爐烤著,他們將晚餐搬到花園的大理石桌,插上今早她在市場里買的花束。碎石子刺痛了她的果足,但她並沒有考慮回去穿鞋。他們坐下來,貓咪也過來探險。
伊莎往後靠著椅背,滿足地嘆氣。夕陽的余暉半隱在山丘後,在葡萄園和橄欖樹山丘拉出長長的影子。她想起了在伊特魯尼博物館里看到的雕像「黃昏的影子」,想像那名年輕男孩全果地在田野里漫游……
倫恩叉了一大口面包,送入口中,伸長了腿,含著滿嘴食物道︰「上帝,我愛極了義大利!」
她閉上眼楮,低語了句︰「阿們。」
微風將食物的香氣傳送過來︰雞肉和茴香、洋蔥和大蒜,以及倫恩最後加在烤蔬菜上的迷迭香。
「在美國時,我不懂得欣賞食物的美味。」他道。「但在義大利,再也沒有比它更重要的事了。」
伊莎了解他的意思。在家里,她的行程一直排得密密麻麻的,根本挪不出時間,從容享受美食。她總是五點起床做瑜伽,六點半到辦公室,在職員抵達前擬好稿子。接著是會面、訪談、電話、演講、機場、陌生的飯店房間,直到凌晨一點,又寫了幾頁稿子後,才關燈入眠──星期日也一樣。造物主還有第七天可以休息──但祂沒有伊莎的工作量。
她在舌尖上品嘗著酒香。她太過汲汲于經營正面的人生,然而那是要付出代價的。「要忘記一些簡單的樂趣是如此容易。」
「但你已經盡力了。」她似乎在他的語氣里听出了同情。
「嘿,我有一整個世界的人要拯救。」她輕描淡寫地道,語氣卻微窒。
「我是否打擾了?」某人以義大利文道。
她轉身瞧見維多走進花園,長長的黑發綁成馬尾,像極了文藝復興時代的詩人。夏茱莉跟在他後面。
「你好,伊莎。」維多招呼道。
她機械式地微笑回應,偷偷扣好鈕扣,起身讓他親吻她的臉頰。她雖然不信任維多,但也不討厭他。她不認為今天他和茱莉一起出現是巧合。他知道伊莎在鎮上瞧見他們走在一起,並前來彌補傷害。
倫恩表現得毫不友善,但維多似乎沒有注意到。「範先生,我是夏維多,這是我的妻子茱莉。」
他從未提到他已婚,更別說是娶了茱莉。他甚至不曾告訴伊莎,他的姓。多數男人隱藏已婚的事實是為了釣女人,但維多的調情一直是無害的,他應該另有原因。
茱莉穿著件橘色迷你裙和條紋上衣,淡金色的秀發綰在耳後,別著金耳環。倫恩的皺眉轉為笑容,而那令伊莎痛恨茱莉比她沒回的電話更甚。
「我的榮幸,」倫恩客套道,然後轉向維多。「看來我在這里的消息已走漏出去。」
「不算是。安娜很謹慎,但她需要人手幫忙,而我是她的外甥,她知道我可以信任,茱莉也是。」他對他的妻子露出笑容。「她是本地最好的不動產仲介,由這里到西雅那的每個人都信任她處理出租的事宜。」
茱莉對伊莎微笑,但笑容有些不自然。「我知道你一直在聯絡我。抱歉我出城了,今天下午才听到你的留言。」
伊莎一句也不信。
茱莉的螓首揚起個迷人的角度。「相信我不在的期間,安娜將一切處理得很好。」
伊莎不置可否地笑笑,但倫恩突然搖身一變,成為殷勤的男主人。「要不要加入我們,小酌一下?」
「你確定我們不會打擾?」但維多已經帶著妻子朝椅子走去。
「一點也不,我去拿酒。」倫恩走向廚房,很快取來更多的杯子、烤蘑菇和大蒜面包。他們圍著桌子而坐,微笑听著維多暢談他擔任向導時發生的種種趣事;茱莉則補充了租用這一帶莊園的富有外國人的八卦。她似乎比她丈夫內斂,但同樣談笑風生。伊莎先前對她的怨氣漸消,開始喜歡起她的陪伴了。
她也喜歡他們兩個不會追問倫恩好萊塢的話題。當伊莎對自己的工作語多保留時,他們也識相地轉變話題。倫恩邀請他們留下來用晚餐,他們也接受了。
天色漸黑。伊莎找出蠟燭,插在桌上,請維多站到椅子上,點燃她掛在樹上的枝狀吊燈。倫恩端出烤雞和面包。他確實沒有夸大他的廚藝。烤雞多汁美味,蔬菜里暗蘊著迷迭香,清爽怡人。
他們在木蘭樹下用餐,枝狀吊燈的燭光隨風搖曳,倍增浪漫的氣息。周遭螇蟀唧唧,美酒一杯接一杯下肚,每個人的故事也愈說愈夸張。這一切是如此放松、如此義大利。「極致的幸福。」伊莎嘆了口氣,用完最後一口烤蘑菇。
「我們的蘑菇是全世界最好的,」茱莉道。「改天你一定得和我去摘蘑菇,伊莎。我有些秘密地點。」
伊莎納悶茱莉的邀約是真誠的,或者又是調虎離山計。但她太過放松根本不想去在乎。
維多笑了。「塔斯坎尼的每個人都有找蘑菇的秘密地點。不過說實話,茱莉的外祖母是當地最好的,而且她將所知的一切都傳授給她的外孫女。」
「我們一起去吧,」茱莉道。「一大早──最好是在小雨過後。我們穿上舊靴子,提著籃子,去找全塔斯坎尼最好的蘑菇。」
倫恩端出當地最富盛名的點心酒、切好的水梨和起司。枝狀燭里的一根燭焰噗地熄滅,貓頭鷹在枝頭咕咕叫。這頓晚餐已經吃了快兩個小時,但這里是塔斯坎尼,沒有人急著要結束。伊莎啜了口金色酒液,再度嘆了口氣。「食物真是美味得沒話說。」
「倫恩的廚藝比維多的好多了。」茱莉揶揄道。
「也比你的好。」維多笑道,眼底有著戲謔。
「但還比不上維多的媽媽。」
「噢,我的媽媽!」維多親吻手指。
倫恩笑了。「似乎所有的義大利男人都是「媽媽的男孩」。」
「的確,」茱莉附和。「傳統上,義大利男人在結婚前都和雙親住在一起。他們的媽媽為他們煮飯、洗衣、跑腿,將他們當國王般侍候。讓他們變得不想結婚,因為他們知道年輕的女性不可能像他們的媽媽一樣迎合他們。」
「是的,但你會做其他事。」維多以指尖梭巡著她的肩膀。
伊莎覺得肩膀搔癢,倫恩望向她的笑容令她的血流加促。她曾在銀幕上看過同樣的笑容──就在他引導毫不起疑的女人走向死亡陷阱時。但……那也不賴。
茱莉偎向維多。「現在愈來愈少有義大利男人結婚了,也因此義大利的出生率極低──全世界最低的。」
「是嗎?」伊莎問。
倫恩點點頭。「如果趨勢不變,義大利的人口在未來四十年內會減少一半。」
「但這是個天主教國家,通常那意味著許多孩子。」
「許多義大利人甚至不去作彌撒了。」維多道。「我的美國客人听到真正信仰天主教的義大利人如此之少時,都很驚訝。」
朝小徑而來的車頭燈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伊莎看一下表。現在已經十一點,對訪客來說似乎太晚了。倫恩站起來。「我去看看是誰。」
不久後,他帶著崔西走回花園。崔西疲憊地朝她揮揮手。「嗨。」
「先坐下,免得累倒了。」倫恩皺眉。「我去替你弄些吃的。」
倫恩回到廚房,伊莎為大家互相介紹。崔西穿著另一套縐巴巴的昂貴孕婦裝,卻依舊艷光照人。
「今天觀光得怎樣?」伊莎問。
「棒極了──沒有孩子。」
倫恩端著剩菜出來,放在崔西前面,再倒了杯礦泉水。「趕快吃完回家。」
維多顯得震驚不已。
「他是我的前夫,」崔西解釋。枝狀吊燈的最後一根蠟燭也熄滅了。「倫恩的好客精神就像剩菜一樣。」
「你慢慢吃,」伊莎道。「他只是像往常一樣,不知體貼為何物。」但他倒是體貼地為崔西裝滿了一整盤的菜。
崔西滿懷渴望地望著農舍。「這里是如此平和──沒有孩子。」
「想都別想,」倫恩道。「我已經搬進來了,沒有房間給你住。」
「你沒有搬進來。」伊莎道,明知事實如此。
「放輕松,」崔西道。「盡避我巴不得擺月兌孩子,過去幾個小時,我也瘋狂地想念他們。」
「千萬別讓我們多耽擱你片刻。」
「他們都已經睡著了,沒有理由趕回去。」
只除了跟你的丈夫和解之外,伊莎想著。
「告訴我,你今天去了哪里。」維多問道。
談話轉向當地的景點,只有茱莉始終保持沉默。伊莎注意到崔西出現後,她變得格外安靜,幾乎是怨恨的。這令伊莎費解,崔西的態度一直是友善的。
「我累了,維多,」茱莉突然道。「我們該回家了。」
伊莎和倫恩送他們走到車邊。茱莉似乎恢復了好心情,邀請他們下星期過去用餐。「而且我們可以找時間去摘蘑菇,不是嗎?」
今晚她玩得如此盡興,幾乎忘了維多和茱莉是試圖將她趕離開屋子的共謀,但她還是同意了。
夏氏夫婦離開後,崔西也走向自己的車子。「我也該回去了。」
「如果你想要,明天我可以帶孩子,」伊莎道。「那能讓你和漢利有機會談談。」
「你不行,」倫恩道。「我們已經有計劃。而且伊莎不認為該多管別人的閑事,對不對,伊莎?」
「相反地,我活著就為了多管閑事。」
崔西疲憊地微笑。「明天中午,漢利應該已經在前往瑞士的半途了,伊莎。他絕不會讓和妻子談談這種小事打斷他的工作。」
「或許你低估他了。」
「或許不。」崔西擁抱了她,而後是倫恩。他安慰地輕拍她的肩膀,扶她上車。「我會給安娜和瑪妲小費,謝謝她們今天替我照顧孩子。」她道。「謝謝晚餐的招待。」
「別客氣。還有,別做出比平常更愚蠢的事。」
「我不會的。」
崔西離開後,伊莎的胃就像在翻筋斗。她尚未準備好和倫恩獨處。她需要更多時間,接受她將會成為他的單身漢床頭另一項戰利品的事實。
「你又在緊張了,對不對?」他看著她走進廚房。
「我只是要清理善後。」
「我會付錢要瑪妲去做。老天!別這麼緊張,我不會立刻撲向你。」
「你認為我怕你?」她撕下廚房紙巾。「仔細想想,無法抗拒先生,我們的關系是否更進一步是我的選擇,不是你的。」
「我甚至沒有投票權?」
「我知道你會怎麼投票的。」
他的笑容傳遞出氤氳的性訊息。「我也很清楚你是怎麼投票的,不過……」他的笑容逸去。「我們都需要確定我們是否想要更進一步。」
他在試圖警告她,仿佛她太過天真到不知道他並非提議長期的關系。「不必浪費唇舌。我唯一可能──我強調「可能」,因為我還在考慮想要得之于你的,是你美好的身體,因此你最好讓我知道如果我在事後甩了你,是否會讓你心碎。」
「上帝,你真夠勁!」
她抬起頭。「你卻不是。上帝,原諒倫恩的不敬。」
「那不是祈禱詞。」
「告訴祂。」
他一定知道他可以輕易讓她忘記她尚未準備好踏出最後一步──他只需再將她吻得暈頭轉向。她看得出他在心里衡量是否該逼她,而當他朝樓梯走去時,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高興或失望。
☆☆☆☆☆
崔西扶著欄桿上樓,感覺像懷孕七個月的母牛,頸子上還戴著沉重的牛軛。她愛極了懷孕,盡避在她低下頭洗臉時,甚至看不到水腫的足踝。之前她從不曾擔心像閃電般橫過小骯的妊娠紋,或是飽滿下垂的乳峰,因為漢利總是說它們美極了。他說懷孕令她渾身散發著「性」味。事實擺在眼前,現在他不覺得她性感了。
她越過長廊,走向房間,想著被她鵲巢鳩佔的前夫。考慮到她就這樣帶著四個小孩住進來,倫恩算是極有風度了,而那只證明了人和人之間的了解有多麼少──即使是你自認為最了解的人。
她打開臥室門,隨即頓住腳步。走道的燈光落在床上,漢利躺在大床正中央,酣聲微微傳來。
他還在。她並不確定他會留下來的。希望興起,但只有片刻。他留下純粹是因為責任感,明天一早他就會驅車離開。
論相貌,漢利當然比不上倫恩。他的臉龐太長,下顎太過固執,淡棕色的發已在頭頂微疏,眼角也多添了十二年前在宴會上初識時未有的紋路。
見到他的第一刻,她就想要月兌掉他的衣服,但他一點也不配合。婚後他解釋像他這樣的男人並不習慣漂亮的女人看上他們。但第一眼她就知道她想要布漢利,並故意將酒灑在他的衣服上。漢利平穩的性格和穩重適足以互補她狂野、漫無目標的人生。
康納趴在他胸前,小指頭抓著父親的上衣領口。蘭妮睡在一側,已經踢掉了大半的毯子。芬妮蜷成球,躺在他的腳邊。只有杰瑞不在臥室,她猜想那需要極大的意志力,才能讓他留在自己的房間,而不是像個「妞兒」般和父親同睡。
這十二年來,漢利就像止火劑,一再容忍她的小題大作和感情用事。盡避他們深愛著彼此,這段婚姻並不容易維持。他天生潔癖,她卻懶散隨興;她的感情自由奔放,他則不喜歡流露感情,不論她怎樣逼迫。私心里,她一直害怕他終究會離開她,找上和他個性相近的人──就像伊莎。
康納動了一下,爬上父親的胸膛。漢利直覺地擁緊了他。有多少個夜晚,他們就是這樣和孩子共度的?她從不曾拒絕孩子。那似乎不合邏輯,家中最安全的雙親在夜里互相汲取安慰,卻讓最弱小的孩子獨睡。蘭妮出生後,他們甚至將床墊搬到地上,以免孩子摔下床,傷了自己。
他們的朋友听了都覺得無法置信。「你們要如何擁有性生活?」但他們的屋子里有著堅固的鎖,而她和漢利總是能夠找到辦法──直到最後這次的懷孕,他終于受夠她了。
他動了一下,睜開眼楮。他的瞳孔渙散,然後凝定在她的身上。有那麼一晌,她似乎在其中看到一閃而過的堅定愛意。但他的表情再度變得空白,她什麼也看不到。
她轉過身,另尋一張孤單的床。
☆☆☆☆☆
在卡薩里歐市郊的小屋里,維多擁緊他的妻子。茱莉喜歡以指纏著他的發,臉頰貼著他入眠──但此刻他的胸前濕濕的,因此他知道她哭了。她無聲的淚水令他心痛如割。
「伊莎十一月就會離開,」他低語。「在那之前,我們會盡力而為。」
「萬一她不離開呢?天知道,他可能會決定將農舍賣給她。」
「別杞人憂人,親愛的。」
「我知道你是對的,但……」
他輕揉她的肩膀安慰她。數年前他會和她,然而現在連性事都已失去樂趣。「我們已經等了許久,」他低語。「十一月很快就會過了。」
「他們是好人。」
她哀傷的語氣令他無法承受,他道︰「星期三我會帶一團美國客人到考塔那。你能夠到那里和我會面嗎?」
她好一晌沒有回答,最後她點點頭。「我會去。」她的哀傷仍在。
「你等著瞧,這次一定會成功的。」
她的呼吸拂過他的肌膚。「如果她不在就好了。」
☆☆☆☆☆
伊莎半夜里被驚醒。她動了一下,想要回去睡覺,卻听到了敲窗戶的聲音。她轉過頭傾听。
來了,一顆小石子被丟到窗上。她起身下床,走到窗邊。
月光將花園沐浴在清暉里,她看到了它。
表。
一道白影在橄欖樹林里飄忽移動。她考慮去喚醒倫恩,但在半夜靠近他的床似乎不是個好主意。
表魂隱到了樹林後,再度飄遠離開。伊莎朝它揮揮手,關上窗子,回床繼續睡覺。
崔西被隱約傳來的孩子吵鬧聲喚醒。她听到杰瑞發出鬼叫聲,繼之以芬妮的尖叫。蘭妮可能又果身去亂跑,康納則該換尿布了。但她反而將臉龐埋入枕頭。現在還早。萬一漢利還沒離開呢?她無法忍受看著他開車離去。她閉上眼楮,試著繼續睡覺,但月復中的孩子開始踩踢她的膀胱。她艱難地起床,走向浴室去解手。幾乎是立刻,芬妮拉開門沖了進來。
「我恨杰瑞!叫他別再鬧我!」
蘭妮跟著闖進來──這次她穿著衣服,嘴上卻涂著崔西的口紅。「媽咪,瞧瞧我!」
「抱我!」康納也跟著進來。
最後是漢利,佇立在門口看著她。
「老天,我一點隱私都沒有嗎?」
「我恨杰瑞!他喊我──」
「我會和他談。你們都離開──立刻。」漢利退離門邊。「走吧,孩子們,安娜說早餐就快好了。蘭妮、芬妮,牽著你們的弟弟。」
孩子們不情願地離開了,只剩下漢利,此刻她最不想看到的人。「每個人,包括你──你為什麼還沒離開?」
他自眼鏡後看著她。「因為我的家人在這里。」
「仿佛你在乎似的。」
「我提議我們在孩子用早餐之前談談,我想在中午之前上路。」
「何必等到中午?你現在就可以走了。」她擠牙膏。
「我昨天就告訴過你。沒有孩子,我不會離開。」
他不可能同時工作又帶孩子,而且他們都很清楚。他也知道她不可能丟下孩子,噢,他只是想藉此操縱她。「好吧,帶走他們。我需要度個假。」她開始刷牙,仿佛一點也不在乎。
她自鏡子里打量著他,她的回答顯然出乎他意料外。她注意到他刮了胡子,而她愛極了他清晨時的氣味。她渴望將臉龐埋在他的頸項。
「好吧!」他緩緩地道。
或許是有虐待狂吧!她放下牙刷,捧著肚子。「只除了這個。我們同意過的──這個出生後屬于我。」
他首度回避了視線。「我──我不該那樣說的。」
「抱歉不被接受,」她漱了口。「我認為我該冠回娘家的姓──我和孩子。」
「你痛恨你娘家的姓。」
「的確,「馬」崔西實在很難听。我決定用「範」,範崔西听起來不錯。我希望這個孩子是男的,我可以為他取名小龍。範小龍是個好名字。」
「才怪!」
她終于穿透他冷漠的外牆,但傷害他並沒有帶給她滿足感。相反地,她感覺想哭。「那又有什麼差別了?記得嗎,你不想要這個孩子。」
「我不高興你懷孕,並不意味著我不會接受孩子。」
「我應該為此感激涕零嗎?」
「我不會為我的感情道歉。該死了,崔西,你總是指控我不擅表達感情,但你唯一允許我表達的感情只有你想要的。」她原以為他終于失控了,但他再度換回那令她發瘋的冰冷語氣。「當初我也不想要康納,現在我卻無法想像沒有他的人生。邏輯告訴我,對你月復中的嬰兒,我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感謝上帝邏輯的存在。」她自地上拿起泳裝。
「少孩子氣了。你生氣的真正原因,是你沒有得到足夠的注意力,天知道你愛極了注意力。」
「下地獄去吧!」
「在我們離開康乃迪克前,你就知道我會忙著工作。」
「但你沒有提到你也會胡搞上其他女人。」
「我沒有胡搞上其他女人。」
他容忍的語氣令她氣得牙癢癢的。「你怎麼解釋餐廳里的小騷貨?」
「崔西……」
「我看見你和她在一起!你們兩個窩在包廂里,她在吻你!」
他竟然還有膽子顯得氣惱。「為什麼你不前來救我月兌身,反而將她丟給我?你明知道我不擅處理那種尷尬的社交情況。」
「噢,的確……看起來相當尷尬。」
「算了,崔西,少來戲劇化那一套──太老式了。她是伍布奇公司的新采購經理,而且她喝多了酒。」
「你真幸運。」
「你真的是被寵壞了!你明知道我是全世界最不可能有外遇的人,但你偏偏要從一名酒醉女人的胡言亂語里編出希臘悲劇,就因為你覺得被忽略了。」
「的確,我只是在使小性子。」應付他的出軌似乎比他的感情疏離容易多了,但或許她早就知道他沒有外遇。「事實是,早在我們離家數個月前,你就一直將我冰凍在外。事實是……你一直想舍棄我們的婚姻──還有我。」
她等著他否認,但他沒有。「離開的人是你,少將矛頭指到我身上。而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你的舞會男孩前夫。」
崔西和倫恩的關系一直是漢利不安全感的癥結。這十二年來,他始終不肯和倫恩見面,而且每次她和倫恩講電話,漢利就會變得冷冰冰。這一點也不像他。
「我來找倫恩,因為我知道我可以倚靠他。」
「是嗎?他看起來似乎不高興看到你。」
「就算再過一百萬年,你也無法了解倫恩的想法。」
她終于讓他屈居劣勢,而他很自然地改變了話題。「是你堅持我接受在蘇黎世的工作,也是你堅持和我同行。」
「因為我知道那對你意義重大,我不希望你拿那當做借口,指控我的再度懷孕毀了你的事業。」
「我什麼時候曾經指控過你了?」
從來不曾。打從他們結婚起,在她尚未學會愛人之前,他有許多可以抱怨的。但他從來沒有。在她懷了康納之前,他一直對她很有耐心,而她迫切想要得回那份耐心──還有,最重要的是,她一直認為是無條件的愛。
「的確,」她苦澀地道。「我總是在抱怨,你則是完美的。太遺憾你被迫和這麼不完美的妻子困在一起。」她回到浴室,將自己反鎖在內換衣服。
當她出來時,漢利已經離開。她走到廚房,听見他在花園里和杰瑞玩球。她試著欺騙自己,一切都會好轉的。
☆☆☆☆☆
「你看到了什麼?」
「鬼,」伊莎打量著倫恩被汗水浸濕的T恤,深藍色將他的眼眸映成不懷好意的銀色。她凝視良久,開始將瑪妲洗好的碗盤歸架。「絕對是鬼。這麼熱的天氣,你怎麼還有辦法跑步?」
「因為我起得太晚了。什麼樣的鬼?」
「那種會對著窗子丟石頭,披著白被單在橄欖樹叢里跑來跑去的鬼。我朝它揮揮手。」
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笑。「這已經太過分了。」
「我同意。」
「在我出去慢跑前,我打電話給安娜,告訴她今天我會帶你去參觀西雅那。現在他們應該都知道屋子將會空出來。」他拿起她辛苦榨好、不小心留在桌上的檸檬汁,一口飲盡,走上樓梯。「給我十分鐘沖澡,之後我就可以出發了。」
二十分鐘後,他換上牛仔褲和黑色T恤,戴著帽子出來。他狐疑地打量著她的灰色長褲、膠底鞋和借自他的灰色T恤。「你的打扮看起來不像是要去觀光。」
「這是偽裝,」她戴上太陽眼鏡,走向車子。「我改變主意,決定和你一起去埋伏。」
「我不要你和我同行。」
「我還是要去。不然你可能會睡著,錯過重要的細節。」她打開駕駛座的車門問。「也或者你會因為無聊,開始將蚱蜢分尸,或是燒死蝴蝶──你在「尸之路」里是怎麼做的?」
「我不記得了,」他推開她,硬擠進狹小的駕駛座。「這輛車真是可恥。」
「並不是每個人都負擔得起瑪莎拉蒂,」她繞到乘客座坐下。昨晚的扮鬼事件顯示對方已不擇手段,而她必須拆穿真相,即使那意味著和倫恩在不會被葡萄園管理人、孩子或管家打斷熱吻的地方獨處。
只有他們兩個人。光是想像就令她的血流加促。她已經準備好──老早準備好了──但首先,他們需要認真地談談。盡避她的身體說好,她的頭腦卻告訴她必須設限。「我帶來野餐籃,就在後車廂里。」
他厭惡地瞪了她一眼。「只有女孩會在監視時帶野餐籃。」
「不然我應該帶什麼?」
「我不知道。監視時的食物──廉價的甜甜圈、保溫杯裝的熱咖啡,和小解用的空瓶。」
「我真傻。」
「還不能是一般的空瓶,而是特大號的。」
「我會試著忘了我是個心理學家。」
倫恩朝西莫揮揮手,把車開向莊園。「我得看看霍杰肯的劇本是否寄來了,順便通知他們,我們離開了。」
她笑著看他走進屋子。跟範倫恩在一起的短短幾天里,她笑的次數比和邁克在一起的三年都多。而後她的笑容逸去,沉思著解除婚約所留下的傷口。傷口尚未完全愈合,但那已不再是心碎的痛,而是痛心浪費這麼多的時間和精力,在打一開始就錯誤的關系上。
她和邁克的關系就像是一攤死水。沒有暗潮洶涌,或突出的岩石激起浪花,改變水流的方向。他們從不曾爭吵或挑釁彼此。他們之間沒有刺激──邁克是對的──也沒有熱情。
和倫恩將會是熱情澎湃……在暗潮洶涌、布滿岩礁的海里。而那並不意味著她會撞得粉身碎骨。
一會兒後,倫恩狼狽地逃回車上。「那名小天體營找到了我的刮胡子水,用白沫在身上涂了件比基尼。」
「很有創意。你收到劇本了嗎?」
「不。該死了!我想我撞斷了一根腳趾。杰瑞找到了我的腕力球,亂丟在樓梯上。我真不知道崔西怎麼能夠容忍他們。」
「自己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她試著想像倫恩的孩子,腦海里浮現的卻是一群小惡魔將保母綁起來,引爆臭彈,或打惡作劇電話給大人──不是很美麗的畫面。
她望向他。「記得,你小時候也不是乖乖牌。」
「的確。十一歲那年,父親送我去的爛學校教會了我,要獲得雙親注意力的最好方法是做壞事。我很早就精通惡作劇之道,好引人注意。」
「而你將同樣的哲學引進你的事業里。」
「它一直有用。每個人都記得惡棍。」
這不是討論他們關系的好時機,但或許她可以在他前進的路上放塊石頭──不會讓船翻覆,只是讓他警覺。「我想你也知道,我們從小發展出感情障礙的傾向,因為那對我們的生存是必要的。」
「嗯哼。」
「我們成熟的過程之一是跨越那道障礙。當然,對多數偉大的演員來說,想要引人注目的心是很重要的,因此就你的情況來說,你小時候的經驗反而是種助力。」
「你認為我是個偉大的演員。」
「我認為你有那個潛能,但如果你老是扮演同樣的角色,你就不可能真的偉大。」
「說什麼鬼話!每個角色都有其微妙的不同,因此別告訴我它們都一樣。演員都愛扮演壞人,那讓他們能夠盡情發揮。」
「我們不是談論一般的演員,我們是在談論你,以及你不願意扮演其他角色的事實。為什麼?」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而且我不想在一大早討論這個。」
「因為你從小對自己的觀點就是扭曲的。你的童年飽受感情虐待,而你必須滌清你選擇這些角色的真正動機。」再投顆小石子,她就不再煩他了。「你喜歡扮演壞人,是否因為在某種層面上,你認為自己不值得扮演英雄人物?」
他用力捶著方向盤。「上帝為證,這絕對是我最後一次和天殺的道學人物約會!」
她反倒笑了。「我們沒有在約會,而且你超速了。」
「閉嘴!」
她在心里記下了寫給他「健康的關系之公平戰斗準則」,其中一條包括不能大吼︰「閉嘴!」
他們來到鎮上,開過廣場。她注意到一些人轉過頭看他們。「我不明白。盡避你的偽裝,一定已經有人知道了你的身分,但他們並沒有追著你討簽名。你不覺得那很奇怪嗎?」
「我告訴過安娜,如果大家別打擾我,我願意捐錢給當地學校買運動設備。」
「考慮到你一心一意要引人注意,躲躲藏藏的感覺不會很奇怪嗎?」
「你一早起床就計劃好要惹我抓狂,也或者那只是臨時起意?」
「你又超速了。」
他嘆了口氣。
他們開出了鎮上,再往前開了數哩後,離開大路,轉到一條較狹小的路上。他終于紆尊降貴地決定和她說話。「這條路通往一座廢棄的城堡。它位在俯瞰屋子的山丘,也是最好的監視地點。」
路到後面愈來愈難開,最後終止于一條人行小徑。倫恩停下車子,兩人穿過林木往上走,他接過她手上的購物袋。「至少你沒有帶那種女孩子氣的野餐籃。」
「我對秘密任務還是略有所知的。」
他嗤之以鼻。
他們來到山頂的小空地。他停下來看古堡旁邊的牌子解說,她則直接去探險。這似乎曾經是一座軍事碉堡,規模還挺大的。廢棄的塔樓攀滿了藤蔓,樹木由箭垛孔里冒出來,野花生長在過去的馬廄和彈藥庫的基石上。
倫恩來到她身邊,為她解說。「在城堡建立前,這里原是伊特魯尼人的墳地。」
「建立在遺址上的遺址。」伊莎遠眺山下的農舍,但花園和橄欖樹山丘上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動靜。」
他拿起望遠鏡觀看。「我們離開得還不夠久。這里是義大利,他們需要時間動員。」
鳥由築在古牆上的巢里飛走。伊莎稍微後退,自覺侵擾了此地的寧靜。她踩到了野生的薄荷,香氣四溢。
「一切是如此寧靜,」她道。「我納悶他們當初為什麼離開。」
「解說提到十五世紀時有場瘟疫,再加上鄰近的主教課征重稅──也或者他們是被埋葬在地底下的伊特魯尼鬼魂趕走的。」
他的語氣里隱含著怒意。她轉身,瞧見他點燃了香菸。
「你在做什麼?」
「我一天只抽一根菸。」
「你能夠在我不在場時抽嗎?」
他不理她,深吸了一大口菸後,朝斷壁殘柱走去。他背倚著石柱,顯得落落寡歡。
或許她不該強迫他探索自己的童年。
「你錯了,」他突兀地道。「我絕對能夠分得清楚銀幕和真實生活。」
「我沒有說你不能,」她坐在一截斷牆上,審視著他恍若雕鑿般的側面。「我只是暗示你對自己的觀感是在年幼時形成的,你的童年環境並不正常,你的觀感或許不符合你所長成的男人。」
「你不看報紙嗎?」
她終于明白了真正困擾他的。「你無法不去想靄麗的遭遇,對不對?」
他深吸了口菸,沒有回答。「為什麼你不召開記者會,說出真相?」她摘了片野生的薄荷,在指間揉碎。
「人們不會听的,他們只相信他們想要相信的。」
「你關心她,不是嗎?」
「她是個甜美的女孩……而且很有天分。白白浪費了大好的人生!」
她以臂環膝。「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只有幾個月。在我發現她有嗑藥的問題後,我幻想我能夠救她,又多待了幾個月。」他深吸了口菸。「我安排了心理咨商,試著說服她接受勒戒。但一點用處也沒有,最後我離開了。」
「我明白了。」
他陰郁地瞪向她。「明白什麼?」
「沒什麼。」她將薄荷湊到鼻端,多希望人們能夠修補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由她來多管閑事──特別說真正需要被修復的人是她自己時。
「你那句「我明白了」是什麼意思?把你心里想的說出來呀!天知道,那對你應該不困難。」
「你認為我在想什麼?」
他吐了口菸圈。「何不由你來告訴我?」
「我不是你的心理治療師,倫恩。」
「我會開張支票給你。說出你的想法。」
「我的想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
「听起來像是你在評斷我,」他像刺蝟般豎起敵意。「听起來像是你認為我原本可以設法救她,而我不喜歡那樣。」
「你認為那是我所想的?評斷你?」
他丟掉香菸。「她自殺並不是我的錯。該死了!我已經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
「是嗎?」
「你認為我應該留下來?」他踩熄菸蒂。「我應該在她想要打針時,遞給她針管,或是代她挨針?我說過我十二歲起就嗑藥,我無法忍受毒品。」
她記得他曾玩笑地提起過,但那顯然不是玩笑。
「我在滿二十歲後戒掉了,但想到我差點徹底毀滅自己,我仍被嚇壞了。在那之後,我發誓要盡可能遠離毒品。」他搖搖頭。「她的一生就這樣平白被毀掉了。」
她的心為他疼痛。「如果你留下來,你或許可以救得了她?」
他轉向她,一臉的狂怒。「***!沒有人能夠救得了她。」
「你確定?」
「你認為我是唯一試過的人?她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她身邊,但她唯一想的只是哈一管。」
「或許你可以勸得動她,或者你可以做些什麼?」
「該死,她早就不可救藥了!唯一能夠救她的人是她自己。」
「但她不肯,不是嗎?」
他踢著腳下的小石頭。
伊莎站了起來。「你無法為她做任何事,倫恩,但你想要。自從她死後,你一直在折磨自己,想著你或許可以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來改變一切。」
他雙手插著口袋,眺望著遠處。「是的。」
她來到他身邊,按摩他的背。「繼續提醒你自己。」
他俯望著她,眉間的結舒展開來。「我真的得開張支票給你,不是嗎?」
「當做交換烹飪課程吧!」
他的唇角微揚。「別為我祈禱就好,那會嚇壞了我。」
「你不認為你值得祈禱?」
「在我一心想著為我祈禱的人的時不。」
火焰在兩人之間跳躍著。他緩緩抬起手,將她的一綹鬈發塞到耳後。「我真是該死的好運。我循規蹈矩了數個月,就當我決定胡作非為時,偏偏和一名修女困在荒島上。」
「你是那樣子想我的?」
他撫弄她的耳垂。「我試過──但沒有成功。」
「很好。」
「噢,伊莎,你傳遞出來的雜訊就像壞掉的收音機般難以辨識。」他挫折地攤開手。
她舌忝著下唇。「那是……因為我自己也很矛盾。」
「你一點也不矛盾。你和我一樣想要它,只不過你尚未理出要怎樣融入現在的生活規劃,于是你一直不肯邁開玉足──我一心只想架到肩上的玉足。」
她的嘴唇發干。
「我快被逼瘋了!」他喊道。
「我又何嘗不是?」她哀怨地道。
「太好了,那麼我們為什麼還呆站在這里?」
他伸出手,但她往後跳開。「我──我需要弄清楚立場──我們都需要……坐下來談談。」
「那是我絕對不想要的。」輪到他退開了。「該死了!我不想要再被打斷。我敢說我一踫你,農舍里就會剛好有人出來。拿出你的野餐吧,我需要分個心。」
「我記得你抱怨我的野餐太過女孩子氣。」
「饑餓觸及了我的女性層面。另一方面,性挫折引動了我的殺手直覺。告訴我,你沒有忘了帶酒。」
「這是監視埋伏,不是雞尾酒舞會,少爺。我拿食物出來,你繼續守著望遠鏡。」
這是他首次沒有爭辯。她拿出三明治、沙拉、腌火腿和水梨,放在可以俯瞰農舍的斷牆上。他們享受野餐,知道彼此都無法再忍受更多的調情,改討論起食物和書本。倫恩談笑風生,展現出淵博的知識。
她正要享用水梨時,他突然拿起望遠鏡。「看來舞會終于開始了。」
伊莎也拿起她的望遠鏡,望著下方的花園和橄欖樹山丘。西莫和基諾首先出現,跟著她認出基諾的哥哥伯納──他是當地的警察。安娜、瑪妲和數名中年婦人陸續出現,開始指揮隨後抵達的年輕人做事。伊莎認出昨天她在鎮上買花的紅發女郎、在照片店做事的年輕人和市場的肉販。
「瞧,這下是誰來了。」
她調轉望遠鏡。維多和茱莉走進花園,加入拆石牆的行列。「我不該對他們感到失望的,但我的確是。」
「我也是。」
瑪妲將一名年輕人趕離她的玫瑰花叢。
「我納悶他們在找什麼,又為什麼要等到我搬進來後才開始找?」
「或許他們這時才發現東西不見了。」他放下望遠鏡,開始收拾垃圾。「我想該是攤牌的時候了。」
「不準你動刀或槍。」
「只有在迫不得已時。」
他一直握著她的手臂,往下走回他們的車子,迅速開動車子。「我們必須采取突襲策略,」他道,刻意繞過小鎮。「義大利的每個人都有手機,我不希望鎮上有人給農舍那邊通風報信。」
他們將車子停在離莊園不遠的小路,穿過樹林,來到橄欖樹山丘。他取下她發間的葉子,走向屋子。
安娜首先看到他們。她放下手上的水罐,某人關掉播放著流行樂的收音機。談話聲逐漸地停了下來,所有人不安地磨蹭著。茱莉走到維多的身邊,握住他的手。穿著警察制服的伯納和他的弟弟基諾站在一起。
倫恩停在小丘的邊緣,打量著凌亂的挖掘現場,再輪流掃過每個人,十足是銀幕上的冷血殺手。他好一晌不開口,凌厲的銀藍色眸子凌遲著每個人的神經,直到所有人都無法承受時,才開始說話──用義大利文。
她早該料到他們不會用英文交談──但她沒有,並且挫折得想要尖叫。
他停下來,其他人開始回應。那就像是看著一大隊過度高亢的管弦樂指揮,所有人指天畫地,同時喊叫、聳肩,或是戲劇化地翻眼向天。伊莎痛恨極了自己听不懂義大利文。
「英文。」她對倫恩道,但他忙著質問安娜。管家站到群眾面前,像悲劇名伶般地述說起來。
他切斷她的話,對群眾說了些什麼。他們喃喃低語,陸續開始散去。
「他們剛說了些什麼?」她問。
「還不是有關掘井的那番胡扯。」
「找出他們的弱點。」
「我已經找出來了。」他走進花園里。「茱莉、維多,你們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