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那男子扶回樹下,為他處理一身的傷口,幸好我們手上還有顏清有留下的藥。
沒過多久,那男子便醒了。
「你醒啦?」
「你們——」見他的眼中滿是戒備之色,我朝他笑了笑,「你放心,我們不是你的敵人。」
男子往四周看了眼,不見追殺他的人,不禁臉露迷惑。
「我們把那些人打跑了。」
我一邊跟他解釋,一邊扶著他起來。
「你是唐軍的什麼人?為什麼會落單被劉武周的追殺?」
那男子見我們沒有惡意,這才稍稍現出松了口氣的神色。
「在下劉世讓,是唐軍右翼行軍總管。多謝二位出手相救。」
「唐軍右翼?」李玄霸微一沉吟,「你是永安王李孝基的手下?」
「正是。」
「那你為何會出現在此?永安王現在又在哪里?」
劉世讓沉痛一嘆,「永安王爺已經——已經被劉武周殺了——」
我和李玄霸不由大吃了一驚。
原來,這次永安王李孝基原本奉命攻打夏縣,但誤信讒言失了先機,結果被尉遲敬德大敗。唐軍五大將被俘,永安王試圖逃走,卻被劉武周給殺害了。
這次被俘的五名大將里,有一個叫孤獨懷恩的家伙。他是李淵的表弟,他早有謀反之心,永安王就是因為听信了他的讒言才會導致全軍覆沒。
後來李世民攔截尉遲敬德,打了一場漂亮的美良川之戰,孤獨懷恩便趁亂逃了出來。但李淵不但沒有責罰他,甚至還派兵讓他攻打蒲阪。
如今蒲阪已經被唐軍攻下,李淵大喜之際,想親自前去蒲阪慰問一干將領。但李淵卻不知道,在蒲阪早已布好了一個陷阱就等著他前去送死。
劉世讓就是當時被俘的五位將領之一,當時另一名被俘將領唐儉在獄里听說了獨孤懷恩的謀反之心,便設計讓尉遲敬德放劉世讓回去,表明上是說讓劉世讓回去跟李世民談判,實際上卻是讓劉世讓去向李淵報信。
劉世讓成功逃出夏縣,但在半途上卻被尉遲敬德派來跟蹤的人識破。
「現在皇上到哪了?」李玄霸沉聲問。
「估計已經快到黃河邊上,怕是馬上便要渡船前往河東。」
「我們馬上去。」李玄霸聞言一驚,站了起來,忽然腳下微微一顛。
「玄霸。」我連忙扶住他,觸手一陣冰冷。
罷才一定是動了武,又引發了舊傷了。
「我們休息一下再走吧。」
「我沒事。」李玄霸輕搖了搖頭,推開了我的手。
「事不宜遲。我們趕緊向皇上報信。」劉世讓早已是心急如焚,哪里看得出李玄霸的異樣。
他說完,也不顧自己身上的重傷便帶頭踉蹌離去。
李玄霸連忙跟上。
「玄霸——」我跺了跺腳,卻又無力阻止,只能無可奈何地緊緊跟在李玄霸身後。
我們連夜趕路,好不容易趕到了黃河邊上,眼看就要見到李淵了,李玄霸卻不再前行了。
他讓我扶著重傷的劉世讓去見李淵,而他則在附近等我。
我知道,他想見李淵卻又不能見。
他說,李玄霸是個已死之人,又何必在形勢如此緊迫的關頭,再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其實,我心底明白,他只是不想自己的父親傷心。他寧願自己一個人躲在黑暗里,遠遠地觀望。
在李淵就要離開行宮,登船東渡的緊急關頭,我和劉世讓及時攔住了李淵。
當劉世讓在李淵耳邊說明一切的時候,我看見了李淵眼底掠過的那絲復雜神色。
所謂高處不甚寒。他雖然坐上了皇帝的寶座,卻又要提防著多少人圖謀不軌,提防多少人謀朝篡位?這里面不乏親朋好友,甚至是……自己的兒子。
短短幾年,我覺得李淵老了許多,雖然一如當初所見般高貴雍容,但兩鬢已添上了許多白發。
也許是因為國事操勞,又也許是因為一些其他的原因……
在劉世讓跟李淵長談的時候,我也只是遠遠地站在一旁,並沒有靠近。我也不想讓李淵認出我,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畢竟,我與李淵的那一次會面並不愉快。
低頭思忖間,我感覺有一道視線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不由抬起頭,就看見李淵正朝我這里望來。
我下意識地就想退居一旁,避過那道視線。
這時劉世讓走了過來,「蕭姑娘,皇上要見你。」
我心里一跳。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走到李淵面前時,我並沒有像普通人那樣下跪,只是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他。
「蕭姑娘,見到皇上為何不下跪——」
劉世讓驚異于我的大膽,正想責備,卻被李淵阻攔住了。
「世讓,你先退下吧!」
劉世讓受命退下。
「蕭瀟,好久不見了。」李淵看著我,嘴角竟牽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原來皇上還記得蕭瀟。」我只是回以一記禮貌的輕笑。
「朕忘記任何人,也無法忘記你。」他的語氣雖淡,卻是一語雙關。
我不由心底暗暗一嘆。
也確實啊,當年我不僅牽涉到李玄霸的死因,也跟李世民糾纏不清,也難怪李淵對我印象深刻了。
「朕一直在想,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奇女子,竟讓世民為你飲下毒酒?!」
「皇上抬舉了,蕭瀟只是名普通平凡的女子。秦王仁慈,當年也只是不想我枉死罷了。」
李淵見我說得淡漠平靜,又是一笑,「走吧,隨朕回行宮。朕有些話要問你。」
他還有什麼事要問我?
李淵走了兩步,見我還立在原地,竟淡淡地補了一句︰「是關于玄霸的事。」
我心中微微一驚。
苞著李淵回到行宮時,天已經完全黑了。
李淵回到行宮後,又是讓人備了酒宴,又是沐浴包衣。我突然覺得皇族的人真是好麻煩,連吃個飯都要先洗好澡,換好衣服。
我無聊地坐在酒席前,看著滿桌美食佳釀,卻沒有什麼味口。外面忽然吹進一陣冷風,帶來了陣陣寒意,我搓了搓臂膀,不由轉頭看了眼外面的夜色,感覺一片沉悶,似乎又要下雪了。
不知道玄霸等不到我,會不會心急?「皇上駕到。」
我回過頭,李淵終于出現了。
李淵在主座上坐了下來,淡淡看了我一眼,「蕭瀟,你剛一直心神不寧地在看向宮外,是不是有人在等你?」
「沒有。」我連忙搖頭,暗自心驚這個皇帝也不是當假的,那雙看似溫和慈祥的眼楮其實也很犀利。
「不知皇上找我究竟想問何事?」我直接進入正題,想快點了結了這件事回去找李玄霸。
李淵端起手中的琉璃玉杯,慢慢飲了一口。
「蕭瀟,知道朕為何設這個酒宴嗎?」
我搖頭。
「那幾年,朕因公事繁忙,沒能呆在玄霸身邊,幸虧有你替朕照料玄霸,至少——那個時候玄霸不會感覺太寂寞吧?」
此時的李淵已不再是一代帝王,而是一個痛失親子的父親。他連玄霸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對他來說,那是心底永遠也無法抹滅的傷痕。
我抬頭深深望進李淵眼里,「看來皇上設這個酒宴,是想答謝我照顧三少爺。」我頓了頓,又接著道︰「當年三少爺的死,皇上已經對我沒有疑心了嗎?」
李淵竟然搖頭一笑,那笑容復雜而悲涼。
「蕭瀟,你可知道,這世間有些事我不必弄得太清楚,也可以說,我不想弄得太清楚。」
我一怔,听出了李淵的弦外之音。
難道他早已知曉李玄霸的真正「死因」了嗎?
李淵拿起酒杯,又一口飲盡,「蕭瀟,朕問你,這世間,親情、友情、夫妻之情,哪一樣更為重要?」
「這三樣感情缺一不可,沒有主次之分。」
「是啊,確實缺一不可。」李淵長長一嘆,目露淒涼之色,「但這些感情,對朕來說,也許每一樣都不存在。」他微垂下眼簾,看著手中的琉璃玉杯,「但朕總想著可以挽留住一些東西,所以很多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已不想再追究下去。」
我不由握起了手頭,口氣有些冷漠。
「但皇上可曾想過,這樣做對有些人卻是極為不公。」
听到這里,我知道自己猜得並沒有錯,李淵確實已經知道了李玄霸的真正死因,就算不是完全模清,但也猜到了七分左右吧?否則,他不會跟我說出這樣的話。
但我替李玄霸感到不平。李淵明知李玄霸當年的「死」與李建成有關,為什麼沒有懲罰李建成?為什麼就這樣放任凶手逍遙法外?
「蕭瀟,逝者已矣,但活著的人,還是要繼續活下去。難道你要朕再失去一個兒子嗎?」
我一時語塞。
雖然明白天下父母心這個道理,更明白這件事真正痛心疾首的人,怕就是李淵了吧?但李玄霸呢?難道他就只能這樣永遠生活在黑暗里?
李淵緊握著手中的琉璃玉杯,一分分地握緊,就仿佛要將它捏碎了一般,「朕很快就又要失去一個至親的人了。雖然朕得到了這個皇位,得到了這個天下,但也同樣失去了很多東西。」
我垂下眼,沉默了。
他指是的獨孤懷恩吧?那個已經在蒲阪設好陷阱,正做著春秋皇帝夢的表弟。
這一刻,我深切感受到了一代帝王的無奈。
李淵醉了,醉得很厲害。
當我和隨行太監將李淵扶進房間休息的時候,我看見李淵緊蹙的眉峰一直沒有舒展開過。
獨孤懷恩的陰謀背叛,對李淵也是個不小的打擊吧?
輕輕嘆了一口氣,我和那名太監退了出去。正當我要離開的時候,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院落里掠過了一抹熟悉的人影。
我找了個借口,說是剛剛還沒吃飽,便把那個太監騙走了。
走出庭院門口的時候,我微微側頭看了眼。
李淵的房門開了一下,緊接著又關上了。
我搖了搖頭。
那個家伙不是說不來嗎?結果,到最後,他還是放心不下吧?
畢竟,父子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