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情弦五十 第四章

一夜之間,她似乎成了宮中的異類。時而有怪異的目光投向她,更有听不真切的竊竊私語時時鑽進耳中。甚至許多原本與她交好的宮女都與她漸漸疏離。從慈寧宮到乾清宮,她仍是曹錦瑟——一個身份卑微的小小爆女,她的身份未改,地位未改,又何來讓她們猜疑、議論之處的呢?

杜康妃說她既已想通富貴如雲,看破紅塵若夢,何必還要留在宮里?

可是想通了,看破了,她終究還是放不下呀!舍不得,放不下,終是痴情難舍呀!她拋卻少女羞怯,幾次想要向墨窸表白心跡,偏天公不作美,總是沒能和墨窸單獨相處的機會。這一日,久病的六皇子殤,這消息對她來說毫不意外,甚至早已預料之中。但對他的父母來說,想必是晴天霹靂。可能是事不關己、旁觀者清吧!所以,在皇上突然失蹤時,她才不會像福公公那樣焦急。甚至是立刻就想到了皇上可能去的地方。

埃公公主張立刻就到慈寧宮去找皇上,而墨窸則認為皇上最需要安靜,而她則以為皇上最需要的應是安慰吧!而那安慰皇上的人可能只有伴他一同長大的墨窸。

走進慈寧宮,听到門里隱隱的飲泣,三個人都怔住了,誰都沒敢跨出那最後的一步。

若是此刻進去,不止皇上難堪,怕是他們的小命也……

皇上也會哭?怕他是第一個听到皇上哭的太監吧?小埃子眨巴著眼楮,心里這個悔呀!吧嗎跟著這災星來呀?

淒淒的吟聲夾著低低的哭聲,讓曹錦瑟鼻子一酸,忍不住推門而入。

小埃子一驚,忙拽著墨窸側身躲在旁邊。

「誰?!」朱厚熜回過頭,含淚龍目皆是怒意。

「錦瑟見過皇上。」曹錦瑟施了一禮。盈盈起身,自案上取下紫金漆盒。

「大膽!」容忍她一次無禮,並不代表會容忍她第二次。

曹錦瑟抬頭,眼中隱有淚光,「太後知皇上喜歡江南點心,所以每天都叫人備下。可惜皇上每次都是來去匆匆,竟從未嘗過一塊。」

朱厚熜怔了半晌,緩緩打開漆盒。盒中有四樣精美的小點心。桂花糕,梅花糕,皆是他少年時最愛吃的。捻起一塊梅花糕放入口中。雖因日久早已失去松軟口感,但那濃郁的梅香沁人心腑,恰似母親溫馨的關愛。一滴淚自眼角滑落。

他緩緩抬頭,看著同樣滿臉淚的曹錦瑟,「朕乃千古不孝之罪人也!」

「太後從未曾怪過皇上半分。」曹錦瑟低泣,「皇上平安快樂是太後最大的安慰。」

「母後不怪朕,但朕怎能寬恕自己?」朱厚熜嘆息,「朕自幼體弱多病,若無母後精心照顧早已夭折。又何來今日?」

「太後待皇上之心如皇上待皇子之心!案母對子女的愛是任何事都無法改變的。」朱厚熄低嘆,「夭折皇子不提也罷——他們不該生在帝王之家。」祖宗積下的戾氣真要由子孫後代來償還嗎?「自皇長子殤後,短短五年朕已失去四子二女。蒼天何其殘忍,難道朕向道之心還不夠誠嗎?」此時的朱厚熜,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一個無依的兒子和一個悲傷的父親。讓人心生哀憐竟忘卻他的身份與地位,一心想要撫慰他的悲傷。曹錦瑟緩緩跪在他身邊,沒有說話,只極自然地抱住他,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朱厚熜動了一下,正要動怒,卻覺一滴水滴在頸上……

是她的淚?!涼涼的濕意奇異地熄去了他的怒火——是天意嗎?竟讓母後最喜愛的婢女來撫慰他傷痛的心。這個除了母後外惟一見過他淚的女人呵!

輕輕掩上門,小埃子拉著墨窸悄悄離去。原來那丫頭不是災星而是貴人呢!看來,日後要多多討好她才是。

「咦!墨將軍你怎麼了?」他奇怪地看向無語眺望遠方的墨窸。這家伙,總是陰陽怪氣的,讓人猜不透心思。

墨窸看他一眼,沒有說話。難解心頭突然泛上的酸澀。為何?為何?難道他竟是在嫉妒皇上?怎麼可以?即便是為她,也不可以呀!

他苦笑,心卻在一陣陣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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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或許是冒失無禮了些——每想起那一次,她都有絲絲懊惱。但她的無禮並未受到責罰,只是加重了她的工作。她不再只是在乾清官當值,而是隨侍皇上左右,儼然是另一個貼身太監。再有就是皇上常常用探究的目光看她,讓她有些不知所措。不過除此之外,倒真是威風八面了!非但管事太監不敢相欺,小太監、宮女害怕,就連那些妃嬪也是笑臉相對。曹錦瑟就不止一次看見小埃子收下悄悄塞過來的金銀珠寶。

「你真的不要?」在她婉拒後,小埃子這頭問,那頭已把珠寶收入懷中,很小人地笑道︰「這些可都是人家心甘情願送我的喲!你別看我貪財,這錢可不是自收的。若不是有我這麼個人在皇上面前常提提她們,皇上哪兒還記得她們誰是誰呀?」看她一臉不以為然,他又哀嘆道︰「我是貪財!可是我這麼個只能自稱奴才的太監,除了錢我還能想什麼呀?難道我還能想女人呀!」

曹錦瑟沒法應聲。小埃子是貪財也好佔點小便宜,但對她真是很好了,像幫她調楊金英來乾清宮做伴,非但分文不索還替她向司禮監的管事太監送了一份厚禮,讓她著實不安。

服侍皇上快三個月了,倒也相安無事——或者,該說皇上對她還算滿意。

「你是服侍朕最用心的一個。」皇上半真半假地笑,眼中卻有一種她陌生的光彩。

「不是奴婢用心,是太後有心。」她是個死心眼的人,既然服侍皇上就是盡心盡力忠心耿耿的,但若非太後常常對她提及皇上起居飲食的習慣,她怎能應付自如?

「這麼說你很了解朕了?」沉默之後的問題讓她無法回答。了解皇上?哪個敢那麼說呀!

「奴婢不敢!」她垂首斂眉。小聲回答。偷偷抬頭,便窺見皇上唇邊深深的笑。

平時的皇上是和善的,甚至讓她覺得有些溫柔。但服食金丹後的皇上卻暴躁易怒,令人畏懼。不過也算她幸運,每次入丹房皇上只帶小埃子一人,從不喚她服侍。而每次,小埃子都會滿載而歸,時不時拿著金飾珠寶出來顯擺,說原是皇上賜給某某娘娘的,活似兜售珠寶的商人。

不過說來也怪,那些嬪妃貴人對著小埃子就有說有笑,對著她卻冷冰冰的。即便她恭聲問安,也只換來半句冷哼或是一聲嘲笑。尤其王寧嬪,每次見她都是那種半是嘲弄半是輕蔑的笑意。

但真正令她生氣的卻是墨窸有意無意回避她的態度,倒像她是沾不得的瘟神。難道她真的是那麼令人討厭?

這回在御花園撞見他,就不想放他走。站在小徑上,她動也不動。四月,燦爛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身上。菊樣明淨的笑容,令人怦然心動。

「咳咳……」墨窸低咳著,終于忍不住道︰「曹姑娘。」

曹錦瑟看著他,冷冷地卻又有莫名地哀傷,「我知道墨將軍是沒空和我這身份卑微的小爆女耗時間。墨將軍要走,小女子又哪兒來的本事阻止呢?就算將軍不用絕世的武功,單只二品大員的官威也足以嚇破小女子的膽子了!」

挖苦嘲諷的刻薄話語讓墨窸不覺苦笑,「曹姑娘,末將要覲見皇上,還請姑娘行個方便。」

「覲見皇上?」分明是推托之詞!曹錦瑟越想越氣,「皇上現在正在召見陶仲文,恐怕沒時間見你吧!」那可惡的臭道士,不知又弄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丹藥來騙皇上呢。

她看著墨窸,聲漸淬然,「難道——你真的那麼討厭我?連說上幾句話都不願意嗎?」見他眉間隱有不忍之色,她露出狡黠的笑,「還記得四年前的那個元夜,我說過的話嗎?」

記得!他怎能忘記?

「當年那一句是任性的孩子話,但現在我卻是當真的!」她大膽地直視他,讓他心慌不已,「你願意把那句話變成事實嗎?」

這是她的表白嗎?心中一蕩,墨窸明知自己心中那難言的悸動是多麼危險,卻仍無法壓下那心動的感覺。這不是別人啊!她是錦瑟,是祿兒,是那個倔強任性刁蠻卻又善良的祿兒,他怎麼能無動于衷?

可能,他其實早就在害怕,又早就在期待。好像突然之間就捅破了的窗戶紙,他再也不能裝作不知道沒感覺。可是他能夠回應嗎?錦瑟說她要把任性的孩子話變成真,可他能夠嗎?當年那不過是一個惡作劇,一個玩笑,那現在呢?現在她又真的看清了她自己的心嗎?若是她知道皇上對她的心思,她還會對他說這樣的話嗎?

墨窸知道自己是不該這樣想的,但卻是忍不住這樣想了。原來感情于他而言竟是這樣的陌生,以至讓他大亂方寸無法作答,「末將還要見皇上,先行告辭了。」听見隱約傳來的腳步聲,他拱手為禮在人來前先避開了。

「墨窸!」她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避開她。他不該是厭惡她的啊,從他平日待她的情形看她的目光,墨窸絕不是個無情之人。但為什麼她一個女子都拋下自尊與羞恥向他吐露愛意,他竟避如蛇蠍?是她不夠好還是他覺得她是個小爆女根本配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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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似水匆匆過,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是初夏。

午後,悶熱的天氣讓人昏沉沉的總是想睡。

「錦瑟!」

稍帶不悅的低喚讓她猛地回神,「奴婢在!」奉上手中的蓮子湯,她小心翼翼地望著正在看她的皇上。

皇上近來總有些怪怪的,按理說,皇上這幾日未服金丹,當不至無端煩躁才對呀?

「你抬起頭。」朱厚熜仔細端詳著她,心卻仍是難以平靜。

她並非絕色,若說她有三分姿色也算是恭維她了。但她的笑溫暖如三月暖陽燦爛而明媚,看久了竟也覺得她平凡的五官清麗可人,頗為耐看。就連那眉間一絲英氣、目中三分狡黠,羞時面泛紅霞,怒極百無畏懼的俏模樣都深深吸引他的目光。近來總是想起當年選後時母後所說的話︰「真的不再仔細選選嗎?皇後不同于嬪妃,那是你結發之妻,是要同你過一輩子的人呀!」當時他只漫不經心地笑。女人嘛!對他來說毫無區別,不過是他手中的玩偶而已,何必那麼在意呢?什麼喜歡、愛呀都是多余的!他所需要的不過是那些年輕美麗的罷了!

難產而死的陳皇後,被怒責廢除的張皇後,由德嬪而覲封為後的方皇後,鄭賢妃、馬貞妃、杜康妃乃至他新近寵幸的寧嬪王氏,所有與他恩愛溫存過的女人不過如鏡中之花,水中之萍,都會如雲煙散去留不下半點痕跡,不曾讓他動過半絲真情……

但對她——這敢于頂撞、直諫卻又忠誠、體貼的丫頭,他是真的有些喜歡了!滿朝文武,後宮嬪妃,哪個不是把他當做皇上視作天神般敬著畏著,偏只她一個不僅是把他看作是皇上是主子,更多時候怕只是當他是太後的兒子,一個要人照顧的傷心人吧!可不管她把他這個皇上看成什麼,這宮里頭真心待他的除了墨窸也只有她一個啦!

「朕嚇到你了?」他看著她,溫柔的語氣倒讓她著實嚇了一跳。但回心想來,這樣溫和的笑容才是太後所描述的那個人呀!

她笑了,搖頭,「奴婢不以為一個于父親病榻前親試湯藥的孝子會很可怕。」

朱厚熜一怔,「母後究竟對你說了多少朕的事?」

這話若是從前,她斷不敢回答,但服侍皇上一年來,竟是不再怕他。對著溫和的笑臉,她毫不猶豫,「皇上最怕狗。因為皇上幼時頑皮,私出王府曾被野狗追了幾條街。至今腿上有疤痕……」

「夠了!」打斷她的話,朱厚熜只覺臉上燥熱,一時竟哭笑不得。幼年之事,除了仙逝的父母和他本人外,幾乎無人知曉,沒想到她倒知道了。

頭微揚,窺見他唇邊悠悠笑意,她不覺隨之微笑,原本興起的怯意蕩然無存。

身子前傾,朱厚熜笑道︰「答應朕,母後告訴你的事,你決不會告訴第二個人知道——這只是你我之間的秘密!」

「秘密?!」和皇上兩個人的秘密?曹錦瑟遲疑了下,「奴婢遵……」

伸手扶她,朱厚熜笑看著她,「這不是皇上的旨意,而是朋友之間的請求。」

朋友?!曹錦瑟猶豫許久,終于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小指,「奴婢會保守秘密……」無意瞥見他溫柔的笑,她的心突地一跳,臉莫名地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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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崇道教信長生,自有好事之徒投其所好。一時之間,大明朝的得道高士天降謫仙滿天飛,而其中最受皇上寵信的就是陶仲文。但不為什麼,曹錦瑟就是非常討厭這個身材微胖的道士。

所謂的延年藥,即指「紅鉛」。「紅鉛」者,即女子初期經血配以藥料,以火熔煉。煉成後形如辰砂,謂之「紅鉛」。另有「含真餅子」,是用煉好的紅鉛合以嬰兒出生時口中所含的血塊制成的。

「如此污穢之物,怎麼可能補氣養身,延年益壽?」合上手中的《唐新修本草》,曹錦瑟皺起眉。若非自太醫院借到《新修唐本草》,又怎知那臭道士進獻的所謂仙丹竟是這樣的東西。可嘆皇上不信醫術,偏偏要信那些個術士,才落得如此暴躁怪癖的性格。

原本想找墨窸幫忙勸皇上勿信妖道之言,誰知卻听福公公說朝堂之上禮部侍窸劉大人當眾怒斥陶真人,惹皇上震怒下令推出午門斬首。一時百官驚駭無人敢言,惟獨墨窸敢于直諫從刀下救出劉大人一命,卻因此而令皇上不快。听聞此事,不覺心中威然,卻不料墨窸竟突然進宮找她。

「我還以為墨將軍這一輩子都不想見小女子呢!」雖然歡喜,但想到墨窸上次那樣對她就忍不住傍他臉色看。

「我——」此時此刻他又能說什麼呢?墨窸在心里一嘆,正色道︰「墨窸此來是有事相求。」

「我一個小爆女哪里能幫得了將軍呢?」

「姑娘可以的!泵娘想想,若皇上真的听信那臭道士之言,自民間選幼女入宮,取經制藥,實在危害百姓,更要留下千古罵名,必須阻止皇上!」

「阻止皇上?墨將軍是在看玩笑嗎?朝中重臣為此事都幾乎喪命,我一個小小爆女,哪有那麼大的本事呢?!」

「皇上最重顏面。劉大人在朝堂眾臣面前直諫,無異于當眾打皇上的耳光,這種做法最不明智,只會使皇上怒斥、杖責以立君威。對皇上不能曉以大義,惟有動之以情。」

「既然墨將軍深知此理又怎麼當面頂撞皇上以至落得當眾斥退,閉門思過呢?其實,這滿朝文武,除了墨將軍又有誰能對皇上動之以情呢?二十二年的追隨相伴,忠貞不貳豈是‘君臣’二字便可概述?若今兒個換了旁人對皇上出言不遜怕早就處死,哪里是簡單地斥退而已呢?」

「有時候明知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卻也不得不說不得不做,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皇上因一時之氣而殺害忠良,自毀長城。」

「好一個大忠臣!你心里除了大明的江山社稷怕是容不下別的了!」話說出來,連曹錦瑟自己都覺得過分。可她就是心里不舒服,他心里頭除了皇上難道就沒有別的嗎?

「我並非為江山杜稷,而是為了太後的遺命。」墨窸看著她,突然跪倒在地,「還望姑娘為天下百姓答應此事。」

「你、你這是存心折煞我嗎?」身子一矮,曹錦瑟對跪在他面前,咬著唇淚卻掉了下來,「你難道真的不懂我的心嗎?只要是你說的,你要我做的,就算是拼了我的命我也會去做呀!哪里用得著這樣——你、你這是存心欺負人,你……」

「墨窸怎會是存心欺負姑娘呢?!」心中一急,墨窸月兌口叫道︰「若我真的存心欺負姑娘,叫我不得好死!」

「你——哪里要得著說這麼重的話!」曹錦瑟掩著他的嘴,深深地望著他,「我知道你不會欺負我,就算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欺負我,你也會站在我這邊幫我的對不對?其實你說得對,就算是為了太後,也不能讓皇上做錯事,何況是你叫我做的。如果我也像那個劉大人一樣被推出去斬了,也就罷了,反正也有你為我流淚!」

心中一悸,墨窸沉默片刻,忽道︰「皇上不會殺你的,若他要殺你早就殺了,哪用等到現在。錦瑟,皇上——他喜歡你啊!」

怔了怔,曹錦瑟忽然笑了,「胡說什麼呢?你當皇上也像你這麼沒眼光嗎?」臉上一紅,她又道︰「我可不是要損你——但只有你才會喜歡我這樣的丑丫頭。」

墨窸痴痴地看著她,難得見她這樣嬌羞的模樣,卻又問︰「如果皇上真的喜歡你呢?」

「如果皇上喜歡我?」歪著頭,曹錦瑟一本正經地道︰「那我就讓皇上封我做皇後,好好氣氣那些個看我不順眼的妃子……你怎麼了?我是在開玩笑的!」忽地一笑,她垂下頭,「我的心已經給了你,你知道我不會再喜歡上別人的……」

不會嗎?世事哪有絕對呢?!墨窸在心里一嘆,卻在錦瑟偎向他時緊緊地擁住她。多年宦海生涯,多疑已是他不可改變的心性,但不管怎樣,他知道至少在這一刻,錦瑟的心里只有他——這樣就已經夠了吧?

真的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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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清風帶著淡淡的花香繞室而過。雖然听見腳步聲,曹錦瑟卻仍一動不動,只專注于案上紙墨,直到腳步聲停在她身後,傳來低笑之聲,她才猛地回頭,假作震驚,「奴婢叩見皇上。」

「平身!」朱厚熜含笑坐于案前,「在做什麼?這麼專心……」

「奴婢在練字……」看他拿起紙,盡避早已打定主意,她卻仍難免有絲緊張,「那是奴婢所抄的《唐新修本草》。」

「《唐新修本草》?」朱厚熜笑笑,又另取一張,「這又是什麼?」

「是韓愈所撰《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

「這個呢?」

「是白居易的《思舊》。」

「《墓志銘》、《思舊》!」甩下手中紙絹,朱厚熜冷笑著看向她,「你還真是有學問呀!竟找出這麼冷僻的文章來練字?!」

瞥一眼面目陰沉的朱厚熜,曹錦瑟慌忙跪在地上,顫聲道︰「奴婢也是無意中……」

「無意?!我看你是有心得很呀!」朱厚熜抓起案上的紙,劈頭扔在她臉上,「你抄錄這些死人文章做什麼?要來威嚇朕嗎?!」

眉微上揚,窺見他因盛怒微顫的手,曹錦瑟一咬牙,低低吟道︰「……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崔君夸藥力,終冬不衣錦。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惟余不服食,老命反遲延。皇上若仔細想這最後‘惟余不服食,老命反遲延。’這兩句,當知奴婢確是用心良苦,決非威嚇冒犯皇上。」

朱厚熜微怔,沉吟片刻,看她眼角晶瑩淚珠,終于道︰「你起來吧!」

曹錦瑟起身,偷瞄一眼,慌忙又垂下頭去。

朱厚熜低聲問︰「你見過墨窸?」

心頭一驚,不知皇上怎麼竟會知道,雖然心里怕,她卻仍道︰「是!皇上英明,奴婢確是見過墨將軍。」

看她一眼,朱厚熜沉聲道︰「你和墨窸很熟?」

眨了下眼,曹錦瑟淡淡地道︰「奴婢服侍太後,又怎會不認識墨將軍呢?」

「所以,你就幫著他來對付朕!」朱厚熜斷喝,隱含怒意。

曹錦瑟忙跪下,「皇上,墨將軍對皇上忠心耿耿,又怎會對付皇上呢?再說,勸皇上戒丹藥一事就是墨將軍不說,奴婢也是要和皇上說的。」曹錦瑟哀聲道,「歷朝歷代亡于丹毒者不計其數。奴婢受太後、皇上深恩厚德,豈能眼睜睜地看方士以邪藥害主!何況皇上若真準那陶仲文所奏,選幼女入宮取經制藥,豈不要留下……」

「千古罵名?!」朱厚熜看著她,眼中卻有了笑意,「起來吧!朕不愛看你誠惶誠恐的模樣。」

「謝皇上不罪之恩。」曹錦瑟起身看他,試探地道︰「皇上……」

「不必說了!」舉手阻止她再說下去,朱厚熜微笑,「有你這雙明眸慧眼緊緊盯著,朕又怎敢做出留下千古罵名之事呢?!」執起她的手,他低語︰「朕的性命、名譽由你為朕看牢。」

听得皇上輕描淡寫的一句承諾,曹錦瑟身子一震,一句話也說不出。不可能的!一定是她想錯了,皇上怎麼會看上她呢?她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爆女呵!一定是這樣,她笑著安慰自己。在抬頭看見他溫柔笑意的剎那,又亂了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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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原本平凡無奇的一天,卻因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故事而變得神秘浪漫。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長生殿中的海誓山盟已是多少女人的夢。若能、若能——若真能得到那份天長地久,此生又有何憾?!

七夕之夜,依舊例,帝後嬪妃齊聚御花園觀星賞舞。所有的女人都盛裝以待,粉面含情,秀目帶笑。七夕之夜,誰不想在這浪漫之夜得聖上寵幸?若能定誓約、懷龍胎,便真是一步登天了!

樂聲驟停,一曲舞畢,王寧嬪嫣然巧笑,艷紅的舞衣襯著雪膚冰肌,更顯妖嬈妖媚,「皇上,臣妾新編的舞曲可還入眼?」她笑得極自信,因她的能歌善舞一向深得皇上的贊賞。

朱厚熜淡淡一笑,只說了兩個字︰「當賞!」

王寧嬪嬌笑如花,卻低語︰「得皇上的恩寵已是臣妾最大的福分,哪里還要什麼賞賜呢?」

虛偽!眾妃冷笑,鄭賢妃低哼出聲;方皇後揚眉,卻不動聲色;惟杜康妃平靜如水。

將眾人神情一一看在眼里,朱厚熜哈哈大笑,「諸位愛妃服侍朕多年,皆屬有功之臣。朕感念于心,自當一一重賞!」

王寧嬪面色微變,卻仍與眾人齊拜,口稱︰「謝皇上恩寵厚愛,隆恩浩蕩……」

不過是幾句話,一些賞賜,已足使這些貪慕虛榮的女人滿足。古人「恩威並重」之言果然是至理明言!

這就是皇上對女人的方式。對他再多的愛,也只換來無用的金銀。這些謝恩的女人真如她們表面般欣喜嗎?但若非有無上的權力,他又怎能如此狂妄自大?帝王果然是天下最無情的男人!

金銀珠寶一樣樣擺上桌,所有的女人都忍不住美目放光。女人愛珠寶似乎是天性、是本能,不僅受它不菲的價值,更愛它異常的美麗。各地進貢來的珠寶自然件件精美。紅的瑪瑙,黃的貓眼石,白的珍珠,綠的祖母綠,每一件都是女人夢寐以求的稀世珍寶。但其中最貴重的卻是那一對「龍鳳玉鐲」。一對碧玉鐲子有什麼稀奇?刻了龍鳳圖案的鐲子多得是了!鐲子上有龍紋鳳紋是不稀奇,奇就奇在這花紋不是刻上去而是天然生成的。更難得的是龍須鳳羽栩栩如生,幾疑神物有靈,化玉而來。

「天降寶玉,乃我主將得賢後,龍鳳呈祥,百年好合之兆!」獻玉人如是說。

必于「龍鳳玉鐲」的傳說,宮中人人皆知。此刻自然皆把目光落在皇上手中碧綠剔透的玉鐲上。不甚得寵的自知無法得此厚賜,惋惜之余倒也坦然。至于得寵的幾個,卻你瞧我來我瞧她,暗自揣度皇上會把玉鐲賜給誰?

方皇後抿抿唇,欲言又止,早年張皇後也曾向皇上求過此鐲,皇上但笑不語。若她今夜開口也踫個軟釘子,當著眾妃嬪面前,她這個皇後還有什麼臉面?

鄭賢妃暗存必爭之心。愛子已被立為太子,若她得此寶鐲,何愁他日不能覲封皇後,掌管後宮呢。

王玨瑛秀眉輕揚,眼角含笑。眼前雖以她的身份、地位最為低微,但在這宮中,身份地位並不是最重要的。若不得寵,便是尊如皇後又如何?皇上的恩寵就是她最大的倚仗呀!

相較之下,杜康妃可算是太平靜了。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她又何必與人爭奪?平白壞了寧和無爭的生活。

無聊啊!要充大方,就快些分寶貝嘛!白白浪費時間。掩口打了個哈欠,曹錦瑟無趣地玩著手指。

「伸出手來!」朱厚熜回首看她,唇邊有掩不住的笑意。

曹錦瑟一怔,下意識地縮手。該不是惱她月復誹吧?看看他的笑,她終于放心地伸出手。

含笑執起玉手,將玉鐲輕輕套于腕上。朱厚熜的動作極輕柔,對花容失色的眾妃看都不看一眼。

「皇上!」曹錦瑟低喚,一時也怔住了。雖然她不知這鐲子有什麼珍貴之處,但看看眾妃嬪詫異妒恨的目光,也不難猜出這鐲子的貴重了。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她還不至于蠢到為了無關緊要的身外之物而得罪這麼一大群處處斗心機、耍手段的女人。

褪下玉鐲,曹錦瑟跪在地上,婉轉道︰「皇上,所謂無功不受祿,奴婢無功無德怎敢領這樣貴重的賞賜。」

「難道你盡心盡力地服侍朕,還不算是有功嗎?」朱厚熜望著她,溫柔的目光令她驚心不已。

「服侍皇上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但求無錯,不求有功。」曹錦瑟垂首低語,可沒敢把後面那句話說出來——最好、最好是千萬不要看上她!

「皇上!這樣不識好歹的賤人怎配戴這天降寶玉呢?」鄭賢妃尖著嗓子,滿心滿眼的嫉妒。

難怪都說嫉妒中的女人最可怕、也最愚蠢,果然似瘋狗一般不可理喻。她都說不要了,干嗎還惡言相向?聰明的就該學學方皇後,不動聲色,後發制人才是上策。似她這般無狀只會令皇上不快罷了!

「大膽!」朱厚熜一拍桌子,果然如她所料勃然大怒。

皇上的盛怒是鄭賢妃始料未及的,但仗著自己是太子生母,又多年得寵,她又道︰「皇上,難道臣妾在皇上心中竟還不如她一個卑微下賤的宮女嗎?!」話里半是心酸,半是氣惱,卻也有些撒嬌。

朱厚熜聞言冷哼,環視眾妃,冷冷地道︰「你們自以為身份尊貴,可是再高貴的身份地位也不過是朕所賞賜。」在他眼中,她們不過是他的附屬品罷了……是玩物,是器具,低微如他靴上的微塵。

鄭賢妃踉蹌後退,比其他妃嬪更為受傷。皇上是一向脾氣不好,也不是沒喝斥過她,但從未如此羞辱過她——且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而這一切竟不過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宮女。

她真的是小看她了!

王玨瑛揚眉看著同樣惶惑不安的曹錦瑟。這小爆女倒果真有些手段,但她又何嘗會輸給她呢?

「皇上莫生氣了。」方皇後上前,一張微笑的臉掩去所有的不快,「何必為了一點小事壞了皇上的好興致呢?」瞄一眼曹錦瑟,她的笑有些僵硬,「還不快謝皇上賞賜!」

「皇上!」曹錦瑟咬著唇,抬起頭堅決地說道︰「奴婢不敢領如此厚賜。」

看著她舉到他面前的玉鐲,朱厚熜咬牙一字一頓︰「你——真的——不要?!」

「奴婢不敢要!」明知這樣的回答會令皇上下不了台,她卻仍然堅持。

「好!好……」縱聲大笑,朱厚熜將玉鐲拂落于地,「啪」的一聲脆響震在每個人心上,他拂袖而去。

「我的小泵女乃女乃呀!你又惹怒皇上了!」小埃子低語,急急地追了去。

「你好大的膽子!」方皇後折到她面前,看她許久,突然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晃了一下,曹錦瑟抬頭,眼含怒意。

「好啊!你竟敢用這樣的眼神看哀家……」

方皇後氣得發抖,正要教訓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賤人,偏小埃子跑回來,急急地道︰「皇後娘娘,皇上傳召曹錦瑟。」

「皇上傳召?!」方皇後一怔,看向小埃子,「皇上是要親自教訓這小賤人?」

「這——奴婢不知……」小埃子低頭。

「奴婢告退!」曹錦瑟施了一禮,不待準她起身,已翩然離去。她向來知禮曉義,卻最受不得欺負。反正人是已經得罪了,又何必再虛偽地多禮呢?

這賤人!方皇後瞪著她的背影,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句話。竟敢連她這個皇後都不放在眼里,這小賤人是在自己找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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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薰風繞殿而行,拂起輕紗羅幃,惹得燭火明滅,寂靜的乾清宮只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眨了下眼,曹錦瑟終于撩簾而入。燭光明滅中,看清龍床上的男人。他散了發,半敞著衣衫,斯文的臉上帶著一種與平日完全不同的邪魅笑意。危險!她的心驚跳,幾乎要奪門而逃。

「過來!」朱厚熜笑著喚她,看她不甚情願地一步一步蹭近,笑意更甚,「你怕朕?」

「是!」曹錦瑟坦言,嗅到淡淡的酒氣,「奴婢去準備醒酒湯。」

「不必!」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朱厚熜微一用力拉她入懷,「朕很清醒。」

「皇上醉了!」雙手抵在他滾燙的胸口,曹錦瑟努力保持冷靜。

「朕醉了?」朱厚熜抓著她的手臂,笑了,「這里是乾清宮,朕是大明天子,你則是那個總是惹朕生氣的小爆女。你瞧,朕哪里喝醉了?」

「皇上醉了!」

「朕哪里醉了?!朕哪里醉了?!」搖晃著她,朱厚熜凝望她清冷的眸,忽道︰「是!朕是醉了!」醉于你的眸光你的笑……

面上一熱,曹錦瑟仍道︰「皇上醉了,奴婢去準備醒酒湯。」

「不準去!」朱厚熜低喝,突然狠狠地吻住她。

他的唇沉沉地壓著她的,濕潤,微冷,卻透溫熱的酒氣。她的唇初次沾上他人的氣息,卻不是她所渴望的那人。

她先是詫異,繼而憤怒莫名。他以為他是皇上就可以任意妄為,全不顧他人的感受嗎?就算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可也不容人輕視呀!

她掙扎,卻掙不月兌他環在她腰上的手臂。情急之下,她張口咬他的唇,趁他吃痛松手之際,逃出他的懷抱滾落在地。人還未站穩,手已拔下發上銀簪,瞪著他,眼中全是忿怒。

「你做什麼?」朱厚熜掩著唇,雖隱有怒意卻不慌張,顯然是不把她手中的利器放在眼里。

三宮六院,三千佳麗,這宮里的女人哪個不是曲意婉轉,小心翼翼地服侍他?偏這丫頭竟如此膽大包天!而她的反抗絕非矯情做作,唇上沁著腥甜的血味,卻反讓他更為亢奮。就是她的與眾不同才讓他如此動心呀!

「莫非你想用一支小小的銀簪來行刺朕?」他舌忝了舌忝唇上的血,竟笑了。

「奴婢不敢!」曹錦瑟看著他,清亮眼眸卻毫不掩飾心中怒意。

「不敢?」他輕笑,玩味于她的忿怒。這丫頭是真的生氣了,全不理他是誰。可是這種被視為普通人的感覺新鮮而有趣——或許,天底下只有她一人將他視為一個普通男人吧,「你在生朕的氣?」

「是!」曹錦瑟坦然回答,「奴婢想不到皇上竟會以帝王之尊做出這種下三濫的行為……」

「下三濫的行為?!」朱厚熜揚眉,忽然放聲大笑,「你竟將朕的恩寵形容得如此不堪!」

「恩寵?這種市井無賴才會做出的行為竟也是恩寵?!」曹錦瑟冷笑,「奴婢不敢受此恩寵!」便是拼卻一死,也決不容人欺辱,手中銀簪抵住咽喉,她淒然一笑,「奴婢自知觸犯龍顏乃是死罪,也不必皇上下旨,奴婢自行了斷便是!」這或許是她保住清白之軀的惟一方法吧!

「住手!」傾身上前,朱厚熜及時抓住她的手,「朕準你自行了斷了嗎?」

曹錦瑟合上眼,面色慘白,「難道皇上竟連死的自由都不留給奴婢嗎?」

「你要自由?朕給你!」朱厚熜輕咳,在她耳邊低語︰「朕決非不知憐香惜玉的魯男子,怎麼忍心看你香消玉殞?!」溫熱的呼吸拂起她凌亂的發絲,如他含笑的低語,「朕要的不止是你的身體,還有你的心……」

曹錦瑟僵直著身子,直到他的聲音遠去,才敢回身。環視空蕩的宮殿,莫名的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心頭,惟一的念頭就是「逃」。

逃!逃得遠遠的,永遠逃離這座囚人的牢籠,逃離被人左右的命運。

對!她不要再做這個被縛住自由靈魂的曹錦瑟,她要做那個放任無拘的曹祿兒!從今往後,拋我今日名,還我舊時 。山林長逍遙,天地任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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