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宇文修出現在祝家大廳時,里頭的女眷全都驚嚇得說不出話。
不是說他殘了,不在外頭走動的!
祝老太太率先回神,握著拐杖起身,領著女眷前來行禮。
照理說,宇文修應該虛扶一把,哪怕是虛情假意都好,但他就是不,直挺挺地站著,目光毫不避諱地掃過一干女眷,見其中有個姑娘紅著臉直盯著自己,壓根沒垂下眼,他眼里瞬間滿是諷刺……果然,祝家門風讓人惡心。
祝心璉看著自家祖母拄著拐杖行禮,一雙腿抖得如落葉般,他還不叫起,只好斗膽輕扯他的衣袖。
宇文修垂斂長睫,目光輕掃過她的臉,再慢吞吞地道︰「起吧。」
祝老太太何曾被這樣折騰過,一雙腿抖得不行,還是兩個媳婦趕緊攪住她,本是要扶著她坐到主位,卻听宇文修慢悠悠地開口——
「本王坐哪?」
此話一出,眾人不禁看向祝西臨再看向祝老太太。
雖說是女婿陪女兒回門,可人家是王爺啊,總不可能讓王爺坐在客位上!
「自然是坐這兒。」祝老太太指著自己面前的位置。
于是,宇文修毫不客氣往主位一坐,還拉著祝心璉坐在身旁。
這安排讓廳堂里的人全錯愕了,雖說夫妻本就坐在一塊,可祝心璉畢竟只是側妃,哪怕要祝心璉站在他身旁布菜也不為過,他卻拉著她入座,這是表示王爺很重視她嗎?
別說眾人疑惑,就連祝心璉都懵了。
她早就打定主意,不管他想怎麼給爹難看或是為難自己,她都會做好準備見招拆招,可誰知道他完全不按牌理出牌,這人在馬車上時壓根不睬她,如今卻對她熱絡……演給爹看的馬?
「坐坐坐,大伙都坐。」祝西臨扶著母親入座,招呼著大伙。
因為祝家只有兩房人,而且人丁也不怎麼興盛,兩房包括晚輩加在一塊,搭上秦王和祝心璉,一張大圓桌才勉強坐滿。
這就是為什麼連女眷都跟著上桌了,不然席上更顯空蕩。
菜上桌後,宇文修不怎麼開口,听著祝西臨天南地北說得天花亂墜,一邊替祝心璉布著菜。
他的一舉一動落在祝家女眷眼里,莫不認為秦王是對祝心璉上心了。
祝老太太對此笑皺了臉,至于喬氏倒不怎麼在意,她在意的是女兒看向秦王的眼神不太對,多次在桌下輕踢著她的腳警告著。
祝心瑜被踢了幾次才忿忿地收回目光,在肚里暗罵,憑什麼啊?為什麼這丫頭的命就那麼好!明明就是個外室之女,她娘死的時候,她早就該流落街頭,可偏偏爹就是疼她,而原本是要害她的,竟讓她撞上好姻緣!
到底是誰說秦王是個殘廢且破相到不敢出門的無用王爺的!他哪兒破相了?他面貌俊美無方,風姿特秀,舉步如行雲流水……到底是殘在哪?
想到這里,她恨恨地瞪著坐在身旁的兄長祝心璉。
祝心璉當沒瞧見妹妹的瞪視,滿心只想著要怎麼利用祝心璉搭上宇文修。
雖說秦王手上無實權,可人家是王爺,是目前所有皇子中唯一封王的,可見皇上還是很重視他的。
父親在地方多年,在京中根本沒有人脈,外祖家的表兄弟們除了斗雞走狗,根本沒識得半個勳貴子弟,要是他能與秦王交好,想踏進京里的勳貴圈子肯定不難。
打定主意,他趁著父親已經說完話的當頭,舉杯對著宇文修道︰「妹婿,為兄在此敬你一杯。」
一聲妹婿令宇文修持筷的手一頓,一雙魅眸像是裹著冰霜般望去,「誰給你的臉讓你在本王面前自稱兄長?」
他本就威嚴懾人,在這一刻更是碾壓得祝心璉說不出話,臉色漲紅,幾個女眷更是被嚇得不知道該如何打圓場。
「真令人不愉快。」宇文修把筷子一擱,接過海青遞來的手巾拭手。「祝西臨,咱們借一步說話。」
在這當頭祝西臨很難說不,誰叫他那個蠢兒子說出丟人蠢話,把他的臉都丟盡了!
祝心璉眼見爹爹領著宇文修往外走,急著起身跟上,祝西臨卻朝她笑了笑,擺了擺手要她好生吃頓飯。
祝心璉雖擔心卻還是乖乖听話坐下吃飯,二房的叔母卻突然對她親熱起來,就連二房的妹妹也挽著她的手臂撒著嬌,祖母更是莫名其妙地夸她,叫她只能不斷干笑,低頭扒飯。
書房里,宇文修冷沉著臉,看著祝西臨在書架前磨磨蹭蹭。
等待許久後,他不耐啟口,「祝西臨,你少給本王耍花樣。」
「賢婿說哪去了,我這不是在找嗎?」
再次听到婿字,宇文修額際的青筋不斷跳動著,似笑非笑地道︰「就你這種不思正道,專走旁門左道的滑頭,才教得出那種膽敢與本王稱兄道弟的貨色。」
祝西臨手一頓,火氣猛然燒上心頭,皮笑肉不笑地道︰「嘴上討巧也不至于釀出禍事,總比有人蠢得不知韜光養晦,殃及兄弟的好。」
他兒子確實是沒教好,他會自個兒處理,還輪不到他說嘴。
海青在門外听見,暗叫不妙,微惱祝西臨哪壺不開提哪壺。
果然,如海青所料,宇文修瞬間黑了臉,霍然起身。
「祝西臨,你在含沙射影什麼!」混帳東西,以為他听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可沒說什麼,賢婿千萬別說者無心,听者有意。」祝西臨朝他呵呵笑著。
「本王不想與你提陳年舊事,你倒是先提起了,你不如先說說當年在淮州時,你到底干了什麼好事!」
提起當年他尚是淮州同知時,祝西臨臉色微沉道︰「我已經盡力了。」
「你已經盡力了!怎麼本王查到的皆是你怎麼與當時的淮州知府梁豫同流合污,瓜分百姓的賑糧,再將罪名推到昭廷身上?」
「那是……」
宇文修冷聲打斷他未竟之言,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本王無話可說,但是昭廷給本王的信里提到你居心叵測,待本王趕到淮州時,本王總算明白了……你確實與淮州地方官沆瀦一氣!」
祝西臨像是要解釋什麼,卻被他硬生生打斷,「梁豫要在押解昭廷回京前殺人滅口,本王不相信你不知道!可你做了什麼?沒有,你什麼都沒做,哪怕是提前告知昭廷這點小事你都沒做,你眼睜睜地看著昔日好友遭人滅門,一把火毀尸滅跡,讓他無法平反,永遠背負著罪臣之名,不能風光入殮,只能草席裹尸,草草掩埋!」
這事積壓在他心里十二年,沒一夜能睡得安穩,只因他沒能來得及救下好友,他讓天下損失了一個治水奇才!
祝西臨緊抿著唇,臉上哪還有半點從容的笑,冷聲譏刺道「誰造成的?」
宇文修瞪著他還未語,書房門已經被海青推開,沉聲道︰「祝侍郎,適可而止!」
宇文修沉聲道︰「海青,出去!」
「主子。」
「出去!本王就想听听他想說什麼!」他暴喝了聲。
海青猶豫了下,無奈地退出門外,掩上門前還多看了祝西臨一眼,只盼他適可而止。
「說呀,誰造成的?」宇文修吸了口氣質問著。
「不正是你?」祝西臨涼涼說道。
海青在門外沉痛地閉上眼,在心里將祝西臨罵了百兒八十遍。
「本王?」
「當初是誰舉薦昭廷南下淮州治水的?是誰在皇上面前屢建奇功,叫皇上夸贊連連?又是誰鋒芒畢露毫不遮掩,引來其他皇子眼紅?這一件件一樁樁,到底是誰先造了因才生了那個果!」祝西臨說得理直氣壯,怒目對視。
宇文修握緊了拳,渾身微顫著,「所以……你的意思是說,要本王別管那些百姓死活,讓百姓無安身立命之處?」
「王爺的本意是對的,但是做法是錯的,鋒芒太露只會招來小人,昭廷前往淮州治水不久後,淮州又犯了水患,朝廷派下的賑災錢糧從京城送到淮州,一路上本就會被層層剝削,而敢在賑災錢糧上動手的會有誰?等到了淮州時,你以為還剩下多少?水患再犯,百姓死傷成千上萬,這筆帳要算在誰頭上?在這個絕佳時機,其他皇子要是不動手,不弄死昭廷毀你一只臂膀,甚至借機取你的性命,還要他們等到什麼時候?」
宇文修臉色刷白,高大身形搖搖欲墜。
他知道,他心里一直很清楚,昭廷極可能是因為自己而死,是他懦弱不敢承認,才會將心里的恨與怨投射到祝西臨身上。
其實……他才是凶手。
祝西臨見他臉色慘白,沉默不語,哪里還有半點當年的意氣風發和方才在他面前的張狂,心想自己是不是把話說重了。
當年的秦王行事根本不留余地,對于自己認定對的事,那是一條路走到底,壓根不管後果……但其實也不能怪罪他,只能說人心的貪婪與爭奪是連帝王都遏止不了的,一旦破壞了這些人的利益就會引來殺機,朝廷派系互相斗爭,盤根錯節,誰也不能輕易撼動,更遑論當年他不過是個束發之年的皇子,哪里能窺見其中的危機。
秦王當年為了救昭廷受了重傷,費了不少勁才救回,光是養傷就費了數年,如今雖然被封王,卻不再是受帝王重視的皇子,眼前手上無實權,講白一點就是個空殼王爺,在朝堂間早已無足輕重,閑散王爺的身分至少能保他安養天年,不受派系斗爭之禍。
見宇文修吭都不吭一聲,祝西臨莫名覺得有些內疚,緩和語氣道︰「其實也不是你的錯,而是事情本就……」
不等他說完,宇文修已經冷聲道︰「皇家是不堪,可你祝家也是不遑多讓,一家子才剛回京就能找到管道買凶殺人,倒也是一絕。」
看著祝西臨臉色微變,他心情好了些,接著道︰「更絕的是你祝家的門風,可真是追求清白貞潔,一個外室之女被壞了名聲,不問前因後果就打算拿條白綾了事……皇家行事,也沒你祝家這股狠勁。」
他讓暗衛去追查祝心璉為何在保安寺遇到歹人,後頭也一並查出祝老太太其實是打算拿條白綾要了結祝心璉的命。
他可以不管,反正死的是祝西臨最心疼的女兒,但這事畢竟是他刻意鬧開,不管怎樣他也不能讓祝心璉沒死在兄姊手中,反倒死在他手上,要真讓她出事,他和祝家人又有何不同?這才有後續的賜婚。
听到這里,祝西臨的臉色都刷白了。
這混帳,他正內疚著,他就酸了他一把……他的家人做了什麼他怎會不知道?只是家事本就是最難處置,一個是老母親,一個是獨苗!但他終究有法子可治,只是需要時間。
宇文修滿意勾笑道︰「本王迎她為側妃,你該感謝本王才是。」
若不是有他在,天曉得在她面前還有多少劫難等著她?
「還不趕緊將昭廷的手稿交出來?」
祝西臨無奈收回目光,在書架上取出一本冊子遞給他。
「這不是昭廷親筆的手稿。」他隨手翻看了下便道。
「那是我謄寫的,你也知道昭廷記事很隨興,總是隨手記下,是我找了時間把他畫的機具圖和幾份河川整治圖和各種治水方案謄寫下來,省得屆時找不到。」祝西臨懶懶解釋,而他沒說的是,如果當年不是他謄寫了一部分,恐怕連半張手稿都不會留下。
宇文修沒應聲,只是翻看了幾頁後便將冊子收起,轉身就要離開。
祝西臨卻在他背後道︰「王爺,心璉是個好姑娘,下官也看明白方在大廳上您有心護著她,還盼您能善待她,他日若您迎娶正妃,還請您放她自由。」
祝西臨總算是看明白他在大廳上的古怪舉措是想為祝心璉掙點面子,甚至是替她出口氣,也許他不再是當年意氣風發的三皇子,但是憐憫弱小這點似乎未變。
宇文修腳步微頓了下,頭也沒回地踏出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