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季,一條寬闊的河面上,行駛著一艘三層的中型客船,兩岸春色怡人,各種野花遍布。
此時其中一間客艙里,一名十四歲左右的小姑娘正端著一碗清粥。
「爹,您再多吃一點。」
「好……」陳世忠艱難地張口,吞下女兒送到嘴邊的清粥。
瞧著父親的臉色一天比一天更加暗紫蒼白,陳紫萁心下萬分焦急。
「爹,再過兩天咱們就能到達京城了,到時只要找到那位張神醫,說不定就能查出爹到底得了什麼病。」
兩個月前,一向身子硬朗的父親突然暈倒在藥田,而且自那次過後,父親就時不時犯暈,一開始請來的大夫說父親只是太過勞累所致,只要多多休息就會沒事,可是幾服藥下去,父親的身子反而變得更加虛弱,後來竟然連床也無法下了,隨後她又請了其他大夫看診,結果大夫說父親得了風疾,此病的另一個稱呼叫癱瘓癥,暫無藥可治,只能眼睜睜看著病人全身癱瘓。
前幾日她上街替父親抓藥時,听聞京城來了一位醫術高超的張神醫,他特別拿手的便是這些疑難雜癥。
「唉,希望如此。」陳世忠瞧著女兒一臉殷盼,不想讓她難過,勉強扯出一絲笑意附和道。只是對于身子,他覺得自己快撐到極限了,能否有命熬到京城很難說。
「姑娘,藥熬好了。」這時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人端著一碗湯藥走進來。
「辛苦王嬤嬤了。」
「姑娘太客氣了,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王嬤嬤將藥放在桌上,一臉關切道︰「瞧姑娘一臉倦色,要不要先回房間休息下?」
「是啊萁兒,爹沒事,有王嬤嬤在這里照看就好了。」陳世忠瞧著女兒一臉疲倦之色,心疼不已。
陳紫萁略猶豫了一下,便點點頭,「好,有什麼事,王嬤嬤只管來叫我。」說完,她站起身,將碗放在桌上,轉身走出船艙。
「姑娘,老爺怎麼樣了?可還吃得下些清粥?」陳紫萁的房間就在隔壁,當她進到房間,一名跟她同年的小丫鬟蘭草忙丟下手中的繡活,站起身來,一邊替她倒了一杯熱茶,一邊問道。
「身子瞧著比昨日又虛弱了些,強撐著用了大半碗粥。」陳紫萁緊鎖眉頭,坐在桌邊,接過她遞過來的熱茶,喝了一小口。
「姑娘也別太擔憂,听說那張神醫可厲害了,說不定真能治好老爺的風疾。」蘭草瞧著姑娘滿臉憂色,忙安慰道。
「嗯。只是父親的病,我總覺得……」陳紫萁說到此,突地打住。
「覺得什麼?難道老爺的病有什麼問題嗎?」蘭草見姑娘說到一半突然打住,不由好奇追問道。
「沒什麼,也許是我多想了。對了,我先上床休息一會兒,父親那邊若有事,一定要叫醒我。」
「好,這會兒大白天,外邊吵鬧得很,要不我給姑娘點支安神香?」
「不用,萬一我睡沉了,叫不醒我可不好。」陳紫萁搖了搖頭,一口喝掉杯中茶水,站起身走到床邊,直接合衣躺下。
蘭草上前仔細拉過被子給她蓋好,才又坐到桌邊,拿起繡活做起來。
陳紫萁閉著眼楮,雖然全身疲憊極了,可腦袋仍然很清醒,腦海中不禁又回想著前幾日自己無意中的發現。
那日她給父親抓完藥,路過一家書鋪時,想到弟弟練字的白紙快用完了,便進去想幫他買點,路過一排擺放著醫書的架子時,她隨手拿了本翻看,沒想到正好瞧見其中一章在介紹風疾這病癥的特征以及如何治療,只是當她看過風疾的癥狀後,覺得父親的癥狀雖與風疾很相似,但認真區分又有些不同。
于是她當即拿著醫書去找那名替父親看病的王大夫確認,王大夫看過後,堅持自己沒有診錯,還說是編寫這本書的醫者寫錯了。
這幾日她思來想去,覺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也或許真是那本醫書寫錯了,畢竟王大夫是一位行醫多年的老大夫,不可能欺騙自己,何況也沒有理由欺騙她……
「姑娘、姑娘!不好了,老爺又昏過去了,我怎麼叫也叫不醒……」突然,王嬤嬤急步沖了進來。
陳紫萁心下大驚,猛地睜開眼,快速下床,連鞋都來不及穿,便朝父親的房間奔去。
進到房內,一股血腥味立時撲面而來,只見床頭邊的地上有一大灘黑色血跡,而床上父親原本暗紫色的嘴唇變得更加深紫,蒼白的臉色也透著暗灰。
陳紫萁只覺自個兒的心髒快要跳出胸口,顫抖著手去探父親的頸脈,半晌她才感覺到輕微的跳動,緊懸的心略放下幾分,暗呼一口氣後,才又側頭看了眼地上那刺目的黑漬。
「王嬤嬤,這是怎麼回事?」
王嬤嬤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才滿臉慚愧地說道︰「是老爺一直不讓我告訴姑娘,免得姑娘更加憂心。其實自前日上船後,老爺每回服完湯藥就會吐出一口黑血,只是平常吐完後,老爺並不會昏倒,而剛才老爺還沒服完藥就突然吐血,隨後人就昏厥了過去。」
聞言,陳紫萁雙手顫抖地握成拳,努力壓下心里的害怕與慌亂,瞧著王嬤嬤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又問︰「王嬤嬤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王嬤嬤略猶豫了下,才溫聲開口道︰「姑娘,不是我故意要說喪氣話,這兩日我瞧著老爺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嚴重,不禁有些擔心老爺能不能撐到京城去?而且咱們只知道張神醫人在京城,可京城那麼大,咱們進京後也不可能立即就能尋到人。」
「王嬤嬤的意思,是要我放棄上京,調頭回家?」
「嗯,如此一來,就算老爺真有個萬一,至少還能與夫人和少爺見上最後一面。」
瞧著王嬤嬤暗含不忍的神色,陳紫萁撇開眼,瞧著床上昏迷的父親,暗自用力將拳頭握得更緊,牙關一咬,依舊堅持。
「不能就這麼回去。我當初堅持要帶父親上京,其實心里就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只是沒料到父親的病情惡化得如此之快。」壓下心底的慌亂,她繼續道︰「不過就算如此,我也不能就這樣放棄,雖然咱們立即調頭帶父親回家,能讓娘和弟弟見上父親最後一面,可也等于是徹底放棄了父親。若是繼續上京,至少還有一線生機,不是嗎?」
見狀,王嬤嬤動容地點了點頭,「姑娘說的是,是我一時糊涂,才想著勸姑娘,我相信老爺這麼良善的人,老天爺一定會保佑的。」
陳紫萁松開拳頭,回過頭,吩咐道︰「王嬤嬤,麻煩你去找船家,讓他問問船上有沒有大夫。」
「好,我這就去。」王嬤嬤點點頭,快步出去。
「蘭草,你去打一盆溫水來。」
蘭草應了一聲,忙轉身離去。
一樓一間寬大的船艙里,身著一灰一白的兩名男子正相對而坐,專注地下著棋。
「許老板,該你下了。」年輕的白衣男子忍不住開口道。
「銀公子不僅做生意厲害,更是棋中高手!這一局,我輸得心服口服!」許老板邊笑著說道,邊將握在手中半天的黑棋放回棋缽。
他抬眼瞧著對方左臉上那面十分刺眼的銀色面具,心里不禁感到遺憾,如此年輕有為的公子,卻偏偏帶有隱疾,而且還是在臉上,實在是太可惜了。
「許老板謬贊了。」見對方眼中那一閃而過的遺憾之意,銀公子神色不變,只是微勾嘴角,客氣回道。
就在這時,響起了敲門聲,一名中年男子推門走了進來。
「什麼事?」許老板開口問道。
「老板,二樓船艙里那名帶著身患重病的父親上京的陳姑娘派人來問,船上是否有同行的大夫?」
許老板眉頭一皺,正想吩咐他去問問看,沒想銀公子開口道︰「正巧在下懂得幾分醫理。」
「什麼?銀公子竟還會醫術?」許老板一臉驚訝。
「在下因臉上的隱疾,曾與一名神醫住在一起幾年,閑來無事便跟著他學習醫術。」
「如此就麻煩銀公子幫忙瞧瞧了。」
就在陳紫萁正忙著替父親擦拭臉時,王嬤嬤帶著銀公子回來。
「姑娘,這位銀公子說自己略懂醫術,願意替老爺瞧瞧。」
陳紫萁聞言忙抬起頭,轉身一瞧,頓時愣住,只見那名身材頎長的年輕公子左臉戴著一塊顯眼刺目的銀色面具。
她一怔後,忙收回心神,站起身朝他行了一禮,「有勞銀公子了。」
「陳姑娘不必客氣。」銀皓回了一禮。
沒想這銀公子的聲音如此清朗,令陳紫萁又是一怔,而後讓到一邊,讓王嬤嬤搬來凳子放在床頭邊。
銀皓坐下,先翻了翻陳世忠的眼楮,再把脈,半晌後,他神色淡然地轉過頭,看向陳紫萁,「陳老爺之所以陷入昏厥,是因為身體里的毒發作所致。」
「毒?老爺不是得了風疾?怎麼……」
陳紫萁心下暗驚,面上卻不顯,見王嬤嬤一臉驚慌,忙安撫道︰「王嬤嬤先別著急。」她看向銀皓,暗帶幾分顫音問道︰「不知銀公子可知家父所中何毒?可有解救之法?」
銀皓見她听到自己的話後,面上只稍稍顯露一絲震驚之色,很快便恢復如常,彷佛她心里早有猜疑,他那幽深的眸子里快速閃過一絲不明暗光,才啟口回答,「陳老爺所中之毒倒很尋常,只是野葛。若是在陳老爺剛中毒之時,憑在下淺薄的醫術倒是能解,只是如今毒已擴散至五髒六腑,就是一般大夫也難有把握解毒,如今唯有請到對藥毒很在行的大夫方才有解毒之法。」
頓了頓,他又說道︰「不過在下倒可以用針灸暫時壓制陳老爺身體里的毒素,防止它繼續侵入,不過這也只是暫時的,陳姑娘還是需要盡快找大夫解毒。」
「好,那就勞煩銀公子先替家父施針。」陳紫萁面上雖鎮定,但心里卻亂如麻,父親為何無故中毒,此時她實在沒有這個精力去思考,只是若真如這銀公子所說,父親身上的毒素已入五內,不及時找到能解毒的大夫,只怕父親活不了。
也不知那位擅長疑難雜癥的張神醫能否解得了此毒?
銀皓點了點頭。
不一會兒,一名身材高壯的男子走了進來,「公子,您要的針包。」
「這是我的屬下,名叫鄭峰。」
聞言,陳紫萁朝鄭峰點了點頭,「那我先出去,銀公子有什麼需要只管吩咐王嬤嬤。」
「好。」
此刻陳紫萁一心擔憂著父親的病情,因此沒察覺銀皓根本沒有吩咐,他的屬下就及時送來針包。
陳紫萁帶著蘭草回到房中,剛坐下,蘭草就忍不住開口問道︰「姑娘,您真的相信那銀公子的話嗎?老爺並非風疾,而是中毒?」
陳紫萁動手替自己倒了一杯已經冷掉的茶,仰頭一口將它喝完,點了點頭道︰「還記得我上回在一本醫書上看到風疾的癥狀後,曾去詢問王大夫一事嗎?」
「記得。難不成醫書並沒寫錯,而是王大夫自個兒醫術不精?可那銀公子稱自己只是略懂些醫術,會不會是他誤診了?」
一直替老爺看病的那名王大夫,在杭州城里稱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名醫了,應該不可能病和毒還分不清吧?
「說實話,我這會兒也不知道該信誰,可是父親的身子已耽誤不得,而且這會兒咱們除了信他,也找不到其他大夫。」
「唉,說得也是,只希望老爺能撐到京城,等咱們找到那位張神醫,也許就能確定老爺到底是生病還是中毒。」
「嗯。」陳紫萁握著杯子,點了點頭。
足足等了快一刻鐘的時間,王嬤嬤才一臉激動地過來報信,「姑娘,老爺醒過來了。」
「真的!」陳紫萁忙站起身,快步走到隔壁房間。
銀皓正在收拾針包,床上的陳世忠雖虛弱,但臉色明顯緩和許多,嘴唇也沒有剛才那麼暗紫了。
「爹,您現在覺得怎麼樣?」
「氣暢通多了!這兩日一直覺得胸口堵得慌,這會兒總算緩過氣來了。」
「那就好。」陳紫萁轉過頭,看向銀皓,十分感激道︰「多謝銀公子及時相救。」
「陳姑娘不必客氣,舉手之勞罷了。」銀皓客氣道,轉頭看向陳世忠,叮囑道︰「陳老爺也不要太過憂思。」
「多謝公子。」陳世忠勉強地朝他點點頭。
「那我就先回去了,若有什麼事,陳姑娘只管讓人來叫我便是。」
「好!我送送公子。」陳紫萁一邊說,一邊隨手抓起桌上一包準備晚間熬煮的藥材,跟在他後面步出房間。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樓梯口時,銀皓停下腳步,轉過身,淡然開口道︰「陳姑娘可有話要問我?」
陳紫萁猶豫了一下,才一臉難為情地開口道︰「請恕我冒昧向銀公子打探一下,你可識得能解此毒的大夫?」
聞言,銀皓盯著她深深看了一眼,才啟口道︰「若是陳姑娘信得過我的話,我倒可以為姑娘推薦一位對藥毒都很在行的大夫,前段時間他正好從遼東來到京城,我這次上京就是為了去見他。」
遼東?陳紫萁腦中突然閃過一個重要訊息,「請問銀公子所說的那位大夫是否姓張?」
「嗯,他名叫張天澤,是我的義父,也是傳授我醫術的師傅。只是我志不在此,中途便改行經商了。難道陳姑娘識得我義父?」
陳紫萁搖了搖頭,「前幾日在街上听到不少人談起京城最近來了一位從遼東過來的張神醫,對一些疑難雜癥很是在行,所以我才帶著父親上京,想找他試試。」
「如此瞧來,陳姑娘要找的那位張神醫應該是我的義父不錯,不過我義父除了對疑難雜癥在行外,對毒也拿手。」
「真的?」陳紫萁原本還有幾分不確定,此時听他一說,頓時激動不已,「等到了京城,不知能否勞煩公子幫忙引薦?」
「我剛才不是說了,只要陳姑娘信得過我,我自然願意引薦義父為你父親解毒。」
聞言,陳紫萁怔了怔,不由喃喃道︰「為什麼公子會認為我信不過你?」
銀皓冷眼瞧著她那雙清澈見底的明眸,啟口道︰「畢竟剛才王嬤嬤說你父親得的是風疾,而我卻說他是中毒,這兩者差別很大,難免讓人誤會。再加上我的醫術淺薄——」頓了下,他略勾起唇角,「難道陳姑娘心里就沒有半點懷疑可能是我誤診了嗎?還是說陳姑娘早已知道陳老爺不是風疾?」
陳紫萁凝視著他那只幽深似古井般的右眼,怔了怔,才開口回道︰「誠如公子所言,我的確對父親的病早起了疑心,只是萬沒料到竟是中毒。而剛才我也的確懷疑過公子,但此時我相信公子的診斷。」
「既然陳姑娘願意信我,等到了京城,我便帶你們去見我義父。」
「太好了!那我在此先謝過公子。」陳紫萁當即滿面感激地朝他一禮。「對了,我還有一事想勞煩公子。」
「陳姑娘請講。」
「之前替我父親看診的王大夫一直說是風疾,這是他開給我父親的藥,可否請公子幫忙瞧瞧這藥對不對?」陳紫萁忙將手中的藥包解開,遞給他。
銀皓接過,放在鼻尖聞了聞,又仔細翻看了一遍,才道︰「這藥沒有問題,的確是治療風疾的藥材。」
「如此說來,很可能是那王大夫誤診了。」
「或許吧!我建議陳姑娘不要再給陳老爺服用這藥了,這其中有幾味草藥反倒會促使陳老爺身體里的毒加速擴散。」
陳紫萁心下暗驚,忙朝他感激地點了點頭,「多謝銀公子提醒。」
「不過陳老爺身上的毒已侵入五髒,這兩日隨時都有可能昏厥,到時陳姑娘切不要驚慌,只管來找我便是。」
「如此就有勞了。」
「陳姑娘不用客氣,如果沒有別的事,那我就先走一步。」
「好,公子慢走。」陳紫萁忙再次感激地向他一禮。
銀皓點點頭,便轉身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