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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甲衣方 第六章 脫胎換骨(1)

跑快一點,他不斷叮囑自己,但是積雪滲入腳踝間,冷得他幾乎失去知覺。他會死嗎?他就要葬身在這片銀裝素裹的天地?可是不行啊,他還沒有報仇,他的恨還沒有被洗滌,他死去,有何顏面見母親?

對,不能死,得再跑、用力跑,連一步都不能停下來。

北風鑽入衣襟,凍得他瑟瑟發抖,他大口大口喘著氣,白色的煙霧從嘴邊噴出,跑著跑著,所有的知覺漸漸離他遠去……

從夢中驚醒,全身被汗水濕透,腰月復間劇烈的疼痛提醒陌言,他身受重傷。

扶著床板,他緩慢坐起,大口大口吸氣,用力搖頭,他試圖把惡夢里的場景搖出腦外。

他試著告訴自己,不要害怕,已經過去了,那些已經相隔遙遠……

離家時,陌言不知道戰況如此嚴峻,把師父的信交給劉將軍後,他竟然直接將百夫長的位置給了他。

那天,劉將軍不耐煩地看著他的錯愕,口氣惡狠狠說︰「不是我看重你,而是人死太多,勉強來個會認字的,我別無選擇。你最好盡快給我進入狀況,我可不想你成為有史以來死得最快的百夫長。」

然後他就被趕出了帳篷。

再然後他帶著自己的屬下,還沒認清他們誰是誰,就開始一波波操練,他說︰「想死的不要待在我這里,去別隊里杵著,不想死的就跟著我練。」

然後的然後,他的人天未亮就開始操練,他把師父教給自己的陣法,在他們身上一一演練,于是他們立下了大功,在上一場戰事里,百余人卻殲敵五百,活擒了敵方將軍。

厲害的不是以少勝多,而是他們以最少的傷亡,殲滅對方的精英隊伍。

當陌言把敵國將軍甩到劉將軍跟前,還來不及听劉將軍一頓和「自做主張」、「不知死活」相關的批判就昏死過去,所以他不曉得自己已經昏睡幾天。

慢慢起身,他用有史以來最烏龜的速度把自己挪到帳門前。

拉開帳門,他的人就在帳前操練,由副手周珩帶著,生怕他不知道似的,精神抖擻地喊著一二、一二。

看著汗流浹背的周珩,陌言微哂,他知道他是誰,周珩只比自己晚到十天,當時還非常訝異,這人怎會變成小兵,又怎會被編到自己手下。

不過劉將軍敢編,他就敢操,不是像對待旁人那種操法,而是加倍加倍的操,操到周珩每次坐下就直接往後倒,夠狠吧?陌言承認,這已經不是訓練而是虐待了。

他在等待,等周珩求饒或者負氣離去,但是他沒有,他一一承受下來了,因此陌言很高興,這家伙是狼,不是綿羊。

既然他有野心、有狼性,那麼他願意賭一把。

「老大醒了。」不知道是誰發出這麼一聲,近百人沖向他的帳前,看著他的雙眼里閃閃發光,像要哭似的。

他們終于理解老大的話——要活著就必須比別人更辛苦。

願意吃苦的他們,在第一場戰事上,認識了死亡,訓練時的動作在千鈞一發間,把他們從鬼門關前硬生生拉回來。

「回來幾個?」陌言的聲音有點虛弱,但所有人全听見了。

周珩上前回答,「回老大,九十八人走著回來,兩個躺著回來。」

他看著陌言,眼底充滿激動與感恩,因為老大身上的傷是為救他而得的,是他被敵將凜冽殺氣驚嚇,看不見長刀迎頭而至,老大才會受這麼重的傷。

老大昏迷的三天里,罪惡感壓得他喘不過氣,幸好……老大活回來了。

還是死了兩個?陌言輕嘆,還以為自己的詭計一個接一個,搞得敵軍焦頭爛額、手忙腳亂,自己人能全身而退的,沒想到……

一將功成萬骨枯,他想起一再要求別讓自己頭顱成為旁人上進階梯的曉夏,怎麼辦?別人的頭顱成了他的上進階梯,她知道後,會有什麼反應?

「屍體呢?」

「已經讓人送回去。劉將軍給了獎賞,一人二兩,兄弟們自願分出一兩給他們,連同撫恤共一百五十兩,和屍身一起送回故鄉了。」周珩說。

「老大,兄弟分錢是阿珩提議的,他不但把自己的賞銀都送了,還捐出二十兩。劉將軍也給你升了官,你現在是千夫長了。」

說話的是另一個副手——宋敬。

沒考上秀才的宋敬,竟然在成親後不久留書離家,說要到戰場上給白嬌嬌掙個誥命,這是怎樣的堅持吶?但更讓人意外的是,他不但被編到陌言旗下,還表現得可圈可點,受陌言青睞提為副手。

他抓抓頭發看向周衍,朝對方挑了挑眼,又說︰「我和阿珩還是老大的副手。」

宋敬性子機靈熱忱,是他硬把性格清冷的陌言和態度高傲的周班給拉在一塊兒。起初大大小小的摩擦爭執不斷,但磨合過後,三人之間只余下欣賞,他們一起操練、一同吃睡,情誼就此結下。

陌言贊賞地看周珩一眼,淡淡笑開,這小子終于懂得爬下高台體貼別人了?這樣很好,從軍三個月,終算是有點長進。

這時他又想起曉夏,如果她在,會不會跑到劉將軍面前念聲——怎麼辦?他現在不是有史以來死得最快的百夫長,而是有史以來升得最快的百夫長,將軍要不要為自己的有眼無珠做點補償。

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他發現,那丫頭非常護短。這樣的性格,如果不是白家二房做得過火,她絕不會來上那麼一出,讓他們雞飛蛋打白忙一場。

周珩想到什麼似的說︰「老大,你有封家書,我放在你的桌上。」

家書?陌言瞬間變臉,沉靜的眼底透出光彩。

「繼續操練。」說完他轉身往營帳里走,動作遲鈍但背影卻透露出迫不及待。

周珩心想,老大很珍惜他的家人吧,可惜自己沒有那樣的家人讓他珍惜。抽出信,陌言的手指微微顫抖,也不知道是因為過度高興,還是因為饑餓虛弱。

第一眼所見便是「梁陌言」三個字,這是個很沒有禮貌的開頭,但卻沒造成他任何的不快,甚至在看見丑到讓人發笑的筆跡時,心奇異地安定了。

好消息兩個、壞消息一個,不過壞消息和白家二房有關,所以對我來講應該算好消息,不行,這樣說話太歹毒,我想當公主,可不想當壞後母。

好啦,話說從頭——

好消息一︰我們搬家了,理由是陌軒、陌新決定到青峰書院就學,說到這個,得先提一件奇怪的事兒。

某天一位老爺爺敲開家中大門,一個個點名過後,說了句「我餓了」,接著我就乖乖表示要去做飯,走進了廚房。

不要罵我腦殘,如果換成別人,基于扶老愛幼的精神,我可能會給他幾文錢,告訴他︰爺爺慢走,我們這里不是飯館。但甘爺爺……你相信天底下有那種人嗎?他一開口就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從,我也說不出原因,是不是因為他天生氣勢強,所以讓人無法不在他面前低頭?

陌言失笑,他能夠理解這種感受,第一次見到師父,他也有這種感覺,但理所當然,他身分本就非凡人。

不知道啦,反正我就是覺得——爺爺說得對,吃飯時間到了。

甘爺爺成了陌軒三人的師父,他口口聲聲一視同仁,但我就是感覺得出來,其實他最疼的是欣瑤。

我找了三處房子,本打算買那間最破舊又鬧鬼的,優點是便宜、地點合適,陌軒、陌新每天上學不必花太久時間,至于鬧鬼?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有便宜當然要盡快撿。

不過甘爺爺看上官員給外室置辦的宅子,那宅子雖然豪華,但又貴又遠 ?爺卻說每天跑半個時辰去書院,恰好可以訓練體力,問題是錢不夠啊,所以後來爺爺就把不足的添上了。

听懂這話的意思嗎?是的,甘爺爺也跟著我們搬家了,白天陌軒、陌新在書院上學,下牛回來還有家教陪著做功課,那是身為皇帝才有的特殊待遇啊。

又拿皇上說事?她對皇權真的沒有半分畏懼概念。

  

不過倒是讓她蒙對了,能得師父親自教導,確實是皇帝才有的待遇。

只是師父向來清高,不屑與俗人交往,他竟然願意搬過去住,他不排斥曉夏了?

甘爺爺不止教他們念書,還教他們武功,我在想梁家何德何能,能有這番奇遇。我猜你爹肯定是拯救世界的大偉人,才能為後代積下這份功德。

錯,他爹是腐蟲,是敗類,是無可救藥的人渣!這樣的人不該苟活于世上。

新宅子很大,我第一次住到有小橋流水的房子,天吶,美到讓人作夢都會笑醒。不過打掃起來可累人了,我與「金縷衣」有合作關系,得卯足力氣掙錢,家事實在顧不上,只好買回兩個下人。

第二個好消息是白嬌嬌和宋敬成親了,婚後感情很好,周巧梅也找到了好夫家,很多人認為她們能順利尋到好姻緣,幫她們做衣服、設計造型的我厥功至偉,為此很多人求上門來讓我幫忙。也許我真能往這方面發展,幫助世間女子,讓她們更符合婚姻市場的需求,你說呢?

說到宋敬,你知道嗎?他居然留書離家,說要上戰場給嬌嬌爭個誥命。嬌嬌哭慘了,說她不想當官夫人了,只想平平安安和他過一輩子,如果你有機會見到他,就把話傳給他吧。

她的信寫得很雜,東一段、西一截,拉拉雜雜說的全是生活瑣事,遣詞用字很隨便,字體更是該羞于見人。

但是他很喜歡,總是看過一遍又一遍,看著看著心情就變得愜意輕松。

信厚厚一大疊,描述弟弟妹妹生活、性格與上進,沒錯,就是上進。他們日日早起,跑到師父窗下蹲馬步,連午休床邊都要擺上書。她說陌新比陌軒的記憶力更強,但陌軒終究大一點,對事物的看法見解更通透。

她說欣瑤是世界上最乖巧的女孩,但乖巧不是好事,往後在婆家要被欺負的,她得把欣瑤給訓練得強悍些。

這話沒有幾個正常的女人說得出來,揚起苦笑,他自言自語道︰「不曉得三個孩子會被她教成什麼樣兒。」

信重復看過三遍,陌言笑著坐回床邊,模索著從枕頭底下拉出一件衣裳,一件有點大的女子衣衫。緩緩躺下,將衣服抱在懷里,其實上頭的氣味已經淡了,但許是已經習慣,習慣它在的安心感,因此有它陪伴的深夜里,失眠不曾侵襲。

閉上眼楮,清冷刻板的臉龐漾出一抹笑意。

就這樣吧,全家一起努力,那麼……他升官的事要不要報回去?他想像著曉夏高舉書信對著孩子們大喊,「快來看,你們哥哥好厲害……」

她一定會說他好厲害的,對吧?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姑娘們呵呵笑鬧著,她們最喜歡白曉夏辦的宴會了,熱鬧有趣又新鮮,連桌上的點心果酒都比外頭好許多。

「我又輸。」嬌嬌軟軟的聲音傳來,惹得旁邊的姑娘們一陣輕笑。

「別再玩了,再玩下去,你連身上的衣裳都要輸給人啦。」

十五、六歲的大姑娘回眸,她臉上並無半點脂粉,卻膚色潔膩,瓜子臉兒柳葉眉,未貼花黃的飽滿額間,一顆從挽鬢金纏鳳里流垂的寶石嬌紅欲滴,與她鼻下艷潤的丹唇相映生輝,身上穿的紫綾襖兒,玄色緞紅比甲,更是襯得她肌女敕玉生香。

她是白曉夏,兩年的間歇性斷食法與大量的運動,讓她成功瘦下來了,勉強稱得上窈窕,可她並不滿意,雖然一百六十三公分、五十八公斤,BMI指數正常,視覺效果卻不夠縴細,她還有努力空間。

不過這一瘦,五官線條出來了,過去以為不存在的脖子嶄露頭角,自信一路往上攀升,如今還會有那不相識的,私下尋人相問︰這是哪個官家千金?

「小姐,葉大爺把圖送來了。」

听聞婢女低喚,曉夏忽地一笑,如銀瓶乍破,剎那間的笑顏宛如雲破月來花弄影,連沈曦都看傻了眼。

沈曦是「清照書院」的第一位老師,兩年前曉夏意外救下沈耀,成了沈府恩人,從此沈大人處處照拂,而沈曦本就欣賞曉夏的性情,兩人遂成好友。

然去年原該出嫁的沈曦因未婚夫病故守了望門寡,他們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為此沈曦終日郁郁寡歡、足不出戶,竟學起老人,青燈古佛打算了此殘生。

長輩心疼卻不知如何勸慰,恰逢曉夏開設女子書院,沈曦知道後二話不說挺身相幫,有事可做、不再終日沉溺哀愁,她的精神漸漸好轉。

沈家是京城四大家族,沈大人雖然只是庶子,但在注重教養的清貴家庭中長大,沈曦從小琴棋書畫淑姿禮儀無一落下,有她來教導姑娘們,再恰當不過。

「清照書院」與其說是女子書院,不如說是所新娘學校,這里教導女子美姿美儀之外,還教導她們執掌中饋,如何與夫君相處,教養子女等等。

開書院純粹是無心插柳,本來曉夏只是聚集幾個讓她做服裝造型的女子,講解美姿禮儀及與宴注意事項,沒想到她講得太好,令姑娘們欲罷不能,遂要求她常把眾人聚在一起,多講講這方面的事。

結果話題越拉越廣,到最後連與夫家的相處之道,教養子女之法……都成了分享內容,于是曉夏靈機一動,開了這間新娘學校。

這間新娘學校本就是為了提高女子婚姻市場上的價值而設,因此舉辦集體相親這種事勢在必行。

「曉夏姊姊快把圖貼起來吧,很好奇呢。」相熟的姑娘低喊。

她口中的圖是配對圖。

今天是曉夏的每季一宴,她邀請書院女子與少年公子赴宴。人到的時候,不管男女手上都會拿到一張號碼牌,這號碼只有自己知道。

在短暫的見面儀式與簡單交談之後,他們在號碼牌後面寫下三個名字,待牌子匯集,就送到葉青手中。

葉青就是周巧梅的表哥,當年幫梁家找房子的牙子。

決定做這件事時,她想到的第一助手就是葉青,一來他有很好的業務能力,二來他對鎮上很熟悉,哪家公子好,哪家的家風佳,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表分男女兩張,上方寫號碼、下方寫名字,以線條串起,大家能從圖上確定自己選的人有沒有錯誤,也能曉得自己被誰選上,卻不曉得誰選誰、誰與誰配上對,如果自選與被選能夠對上,就會悄悄地被請到小亭子里見面,每個亭子相隔頗遠,旁邊有小廝、婢女侍候著,倘若雙方有意,自會陸續安排機會讓兩人踫面。

但這不是曉夏的重點事業,她真正的工作還是在服裝設計這塊,她開了間制衣廠,雇用幾個手藝好的女子做衣裳,而她只負責設計,成品專門供應「金縷衣」,至于整體造型,她只為「清照書院」的同學服務,即使如此她還是忙得腳不沾地,說好要親自教育欣瑤的,到最後只能推給甘爺爺,也是兩人投緣,一段時日相處下來,還真的成了親爺孫。

命人張貼圖表時,曉夏看一眼手中的冊子,今天運氣不錯,竟然配出五對。

篩選條件這關非常重要,畢竟這時代,成親往往與家族榮耀有重大關聯。

五位姑娘被請走了,他們將會進行第二輪見面,而剩下的姑娘也不能冷落,曉夏領著她們在院子里飲茶說笑。

「……女人跟男人不同,看事情角度不同,喜歡的事物也不同,如果你與男子聊衣服首飾、化妝,他們會覺得無趣,即使表面上裝作感興趣,但心里難免不喜,因此想引起對方興趣,就得開啟對方喜歡的話。」

「可他們喜歡的我們又不懂。」

「不懂就問吶。你問對方答,男人會倍感成就,你以為說話只是說話,不對,那也是展現成就的過程,任何人都需要傾听者,當你扮演好傾听者,就會讓說話的人感覺開心,喜歡同你說話。」

這時婢女上前在她耳畔低言,曉夏不由眉心一皺,隨即淺淺笑開,「有件事希望各位姑娘謹記,今天雖然沒有成功,卻並不代表你們不夠好,汝之蜜糖彼之砒霜,適合她們的不見得適合你,在一生的輾轉里,有些人的出現是為了調整你,而不是為了留下你,只要透過不斷的努力,出類拔萃的你,肯定能夠留下所有人的目光。各位繼續玩,我先失陪。」

沈曦與她對視一眼,低聲道︰「去吧,別擔心,有我呢。」

曉夏走得有點快,心底琢磨著,莫非她開這種宴會不合法?有礙善良風俗?

不至于吧,如果是的話,沈曦的親爹怎會允許女兒加入?既然合法,又怎會招來欽差大人?她沒那麼大的臉,不會認為自己做了有助于國家婚姻順利、子孫綿延的好事,皇帝要招她進京去勉勵嘉獎。

所以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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