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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歲伴君行 第四章 趕路半途遇襲擊(2)

距離驛站往京城方向的官道上約十多里處有一大片空曠的野地,芒草叢生,路邊卻有一棵數百年的老樹,橫展著遒勁的枝芽,濃蔭如蓋。

此刻一匹玄色駿馬正被系在樹下,悠閑地吃著草,一旁則站著一個身穿靛藍色長袍的青年男子,圓領箭袖,十分英氣。

男子正是顧晏然,他已在此處等了一刻多鐘,總算听到一陣踢踏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不一會兒張大壯便連人帶馬來到他跟前,俐落地躍下坐騎。

一下馬,張大壯還來不及開口,先扯下水囊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大口。

顧晏然有些不忍。「累了吧?」

「累倒是不累,就是今兒這秋老虎曬得慌,害我跑馬跑得滿身大汗。」張大壯喝罷水,又隨便用衣袖抹了抹汗,立刻興奮地報告。「頭兒,還真的被你猜中了,京城那邊送出來一批流放的犯人,約莫今日午時就會經過驛站附近。」

「嗯。」顧晏然深思地頷首。

昨夜他和張大壯發現那幾個意圖不明的黑衣人後就提高警覺,兩人輪流守夜,可直到天蒙蒙亮整個驛站都毫無異動。

這便排除了那些黑衣人是想趁夜入室偷盜或綁架的可能,也就是說他們的目標並不是打劫。

為了厘清那群人的計劃,他命張大壯趁著天色未亮往京城那頭的官道沿路打探消息,果然如他所料,那群人夜探驛站確實是想找人。

這會兒,張大壯素來不怎麼靈光的腦袋也有了想法。「頭兒,那幾個黑衣人該不會真的想劫犯人吧?他們是想趁著那些犯人進驛站投宿時偷偷地把人帶走?可是不對啊,押解流犯規定日行五十里,照他們的腳程,今天入夜前怕早是離驛站很遠了,只能宿在下一個據點。」

顧晏然不置可否,淡淡地問︰「若你想劫犯人,可會如此明目張膽?」

張大壯一愣。「難不成我想錯了?」

顧晏然神情意味深長。「若我想劫犯人,必會讓人看不出我原本的目的,一是這群流犯不會在這座驛站休整,二是在驛站下手,意圖也太過明顯。」

「頭兒的意思是……」

「官差押解流犯,路途遙遠,意外頻傳,有時在荒郊野外遇到野獸或是些山賊盜匪,也是常事。」

張大壯頓時恍然大悟。「所以他們不是想在驛站劫人,是想在路途中動手?」

顧晏然頷首。「昨夜那些人怕是來查探驛站里可有準備往京城去的富商或官員,到時這兩路人馬在途中交會了,正巧冒出一群山賊打劫,混亂之中跑了幾個流犯,在上面的人看來也是情有可原。」

「頭兒說得有理!那個從南方市舶司回京述職的五品官帶了十幾輛馬車的行李,裝得滿滿當當的,分明是富得流油,眼看就是只肥羊,說是山賊想打劫他們我也相信!這群人表面打劫富官,實際是想帶走流犯,這就叫明修那個那個什麼……」實在想不出來,張大壯略窘地放棄。「頭兒,你也知道我沒讀過什麼書,那些文謁認的話我記得你有教過我,可我實在是忘了。」

顧晏然忍不住微微一笑。「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對對對,就是這句!唉,你說讀書人怎麼就那麼能鑽研呢?這麼多典故我都想不出來。」張大壯懊惱地連拍幾下自己的頭,「頭兒,那咱們現在怎麼辦?是管還是不管?」

「如今我們只是尋常百姓,這種事也管不著。」顧晏然頓了頓,腦海中莫名掠過一張燦順的笑顏。「不過既然同宿于驛站也算有緣,今日一早我已經提醒過溫侍郎和王大人的家人了,讓他們延後一日再出發,至于他們听不听就不是我們能干涉的了。」

「也是,他們要是晚一日走,那些黑衣人假搶劫真救人的計劃也只能被迫中止,得到下一個合適的地點再動手了。」

張大壯話語才落,就听見遠方隱隱約約傳來一陣車輪行進的聲音,帶動一片黃沙滾滾。顧晏然面色一沉。

張大壯粗濃的眉毛皺起來。「頭兒,看樣子王大人他們沒听你的勸,這聲勢干脆直接敲鑼打鼓通知大伙兒肥羊來了。

顧晏然默然不語,望著那一輛輛的馬車踏著煙塵而來,他認得前頭應該是那位市舶司王大人一家,而溫侍郎的家人則跟在後頭。

那位溫姑娘應該也在某一輛馬車上吧。

顧晏然默默地看著那一輛接一輛的馬車駛過,他不知道溫歲歲正坐在倒數第二輛馬車內,和溫炫、沉香同乘。

車窗上蓋著一層深藍色的粗布簾,溫炫想掀開簾子,卻遭到沉香柔聲勸阻。

「外頭都是煙塵,你姊姊身上不大好,你也容易氣喘,可別嗆到了。」

「我不開窗,就打開簾子看看外頭景色。」

「就是一片黃沙,也沒啥好看的,外頭日頭曬,免得又把小姐曬暈了。」

溫炫沒轍,訥訓地看了溫歲歲一眼,溫歲歲只是倦懶地靠在馬車壁上,一句話也不想說。

車內的姑娘意態消沉,車外的青年神色冷郁,這一扇窗,一道簾,宛如天際那一帶蜿蜒的銀河,阻絕了牛郎與織女。

一長列的馬車漸行漸遠,再回神時,視線所及之處已看不見車輛,連那漫天煙塵也都消逸無蹤。

「走吧。」顧晏然神色淡淡,解開系在樹上的韁繩,翻身上馬。

張大壯連忙跟上。「頭兒,咱們這就走了嗎?」

「嗯。」顧晏然輕輕踢了踢馬腹,策馬往與京城相反的方向奔去。

隨著馬蹄噠噠,回旋于他耳畔的卻是那姑娘的嬌甜軟嗓——

我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說。

顧晏然,你別太過分!

我是程……

顧晏然陡然一震,說不清在胸臆漫開的是什麼樣的滋味,驀地緊緊勒住鶴繩,坐騎有些受驚,直立嘶鳴起來。

張大壯也嚇了一跳,揚聲喊。「頭兒,怎麼了?」

顧晏然調轉馬頭。「追上去!」

「啊?你要去追……你不是說咱們管不著嗎?」

「駕!」顧晏然的回答是僵繩一抖,策馬疾奔。

張大壯傻眼,只得慌慌張張地跟著調轉方向,緊追而去。

驚變起于轉瞬之間。

前一刻溫歲歲還靠著引枕閉目養神,一邊听弟弟心不甘情不願地背著論語,下一刻就听見四面八方傳來雜沓的馬蹄聲。

這段官道是一路上最窄的,一邊是陡峭的山壁,另一邊被一片樹林擋住,越過樹林便是溪流縱谷,此時變故陡生,一行二十多輛馬車登時卡住,馬匹都不安地打著轉兒。

「姊姊!」

馬車激烈搖晃,溫歲歲一時不察,後腦杓在車壁上重重撞了一下,溫炫與沉香有些驚,兩人都擔心溫歲歲被撞得不舒服,紛紛望向她。

沉香握住她臂膀。「小姐,你還好吧?」

溫歲歲摸了摸自己後腦杓,安撫地笑了笑。「沒事。」

溫炫見溫歲歲還能笑著說話,稍稍松口氣,但仍是惶恐,忍不住緊緊握住她的手。

溫歲歲輕輕拍拍他,彎身敲了敲前方的車壁,揚聲喊。「徐管家,怎麼回事?」

徐管家一路跟著溫家人上京,受溫承翰的命令和沉香一同留下照顧溫歲歲姊弟倆,他用粗嘎的嗓音回應道︰「小姐少爺莫慌,前面來了一隊押解的流犯,可能是雙方起了什麼爭執,你們且待在馬車內,待我下車去瞧瞧。」

徐管家才剛下車,就听見前頭有人驚懼地嘶喊——

「是山賊!一伙山賊拿刀殺過來了!」

跟著便是一陣鏗鏘凌厲的金戈交擊聲。

「山賊動手了!快逃!」

徐管家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打開車門。「小姐,是山賊!山賊來了!」

溫歲歲聞言神色一凜,溫炫與沉香更是嚇白了臉。

沉香焦慮不已。「小姐,怎麼會遇上山賊的?如今我們該如何是好?」

溫歲歲一手攬住香姨,另一手將弟弟握得更緊,打開車窗探頭察看外頭形勢。

此刻周遭已是一片殺聲震天,押解流犯的官兵以及分屬于王、溫兩家的家丁與護衛,足足上百個人拿刀砍在一起,好幾個雙手上著繚的流犯趁這一團混亂,彼此使個眼色就往一旁的樹林里竄去。

王大人的家眷都被嚇慌了,侍郎府派出來接溫歲歲姊弟的下人們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個個四散逃命,劉管事高聲喝令家丁與護衛們團團護住他乘坐的那輛馬車,卻沒人想到來關心溫歲歲姊弟的安危。

看來他們只能自力救濟了。

溫歲歲咬牙,望向負責駕車的老僕。「徐管家,可能駕車逃離此處?」

「不成啊!小姐,前頭的路都被其他馬車給卡住了,咱們是動彈不得!」

「後面呢?後面是鄧叔負責押送行李,他是殿後的最後一輛,讓他想辦法調轉車頭,我們回頭走!」

「好!我去同他說!」

徐管家往後頭去找從通州雇來的鄧姓車夫,溫歲歲其實也心慌意亂,但見弟弟和香姨都眼巴巴地瞧著自己,只能勉力鎮定下來。

「阿炫,香姨,你們莫憂,山賊要搶劫也得找頭肥羊,王大人他們的目標比我們顯眼多了,我們悄悄地往後退回去,說不定根本沒人會注意到……即便他們還是要搶,我們將所有的金銀行李都給他們就是了,性命要緊。」

「可是……」

「莫怕,來,握住我的手,無論如何,我們三人絕不分開!」

溫歲歲神色篤定,溫炫與沉香看著,豬徨不安的心彷佛也有了依歸,兩人都握著溫歲歲的手彼此撫慰。

徐管家重新回來駕車,正艱難地調轉車頭時,前方溫府的幾個護衛與山賊交手漸漸落了下風,劉管事躲在馬車上,深怕刀光劍影波及自己,腦中念頭一閃,忽然朝車外大喊。

「壯士,我們只是侍郎府的下人,身上沒幾個值錢的東西,還不夠壯士們一口吃的,後頭、後頭那輛車坐的才是小姐和少爺,他們才是真正的矜貴人……你們、你們就饒了小的吧!」

劉管事想著將禍水東引,卻不料外頭幾個蒙面的山匪听他求饒,反倒一肚子火。

「吃里扒外的狗東西!本大爺最看不起你們這種賣主求榮的鼠輩……兄弟們,把這輛馬車給我掀了!」

這頭打得熱鬧,另一頭徐管家趁機要駕車逃離現場,沒想到攔住他的不是山賊,而是溫府的下人。

「都是你們!不過就是些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偏老爺夫人還讓我們來接,如今被你們害得不得好死……要死大伙兒一起死,誰也別想走!」

那僕婦彷佛瘋了似的吆喝來兩、三個家丁,拉扯著徐管家不放,欲將他給拽下馬車,徐管家死命撐著,手肘都脫臼了,痛得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溫歲歲探頭往車窗外看,見狀大驚,隨手抓起一個食盒就往那僕婦背部用力砸去。

那僕婦吃痛,身子踉蹌了下,順勢撞歪了一旁的家丁,幾個人狼狽地跌在一起。

「徐管家,快走!」

徐管家點頭,忍著痛一甩馬鞭,駕車急馳,馬匹受了驚橫沖直撞起來,沒往後頭的官道上走,反而慌不擇路地朝一旁的樹林奔去。

顧晏然與張大壯策馬趕到現場時,目睹的便是這一幕混亂的情景,拿刀的官兵與護衛和假扮山賊的黑衣人持刀互砍,黑衣人明面上打著搶劫的名號,實際上暗中分流,護送幾個流犯藏進樹林里。

張大壯驚愕地張大嘴。「頭兒,都亂成這樣了,咱們是打算救哪個?」

「找溫家的馬車!」顧晏然當機立斷。

「溫家?」張大壯先是一愣,繼而恍然大悟。「你是要救昨那個勇敢的姑娘?早說嘛!要知道你是來英雄救美的,我這一路上也不會哇哇叫了……」

「別說廢話,快找人!」

「顧晏然無心听張大壯插科打譚,只掛念著找那個言笑晏晏的姑娘,她雖然魯莽了些、大膽了些,但一朵迎風綻放的春花不該凋零在如此蕭瑟的深秋。

他縱目四顧,犀利如鷹隼的目光將現場的所有細節都一一掠過,偏偏就是看不見那道娉婷曼妙的倩影,看不見那張燦爛甜美的笑顏。

顧晏然越發著急,他已經許久不曾有過這般激蕩的情緒了,不曾這般迫切地想找到一個人,想听見她的聲音……

「顧晏然!」

清脆高昂的聲嗓在他的腦海激起千層浪,顧晏然渾身一震,往聲音來處尋去。

「顧晏然!是我,我在這兒!」

他看見她了,一輛歪歪扭扭竄向樹林里的馬車上,一個神態俏皮的姑娘不顧危險地攀著車窗,幾乎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外,朝他不停揮著手。

「顧晏然!」

明明那麼險象環生,她臉上卻是笑著的,語氣輕盈歡快,就好像能在這樣的險境與他相逢,對她而言是多麼大的幸運。

「啊!」

溫歲歲忽地驚喊了一聲,顧晏然的胸口也隨之如遭重擊。

只見駕車的車夫不知怎地身子一歪,摔下車來,而已然受驚的馬更加惶恐,一個直立嘶鳴差點帶翻了整輛車,接著繼續往樹林深處,跌跌撞撞地竄去。

顧晏然悚然大驚,一踢馬腹,立即朝那輛已經失控的馬車狂奔,張大壯一凜,也隨後跟上。

兩人身上摺著弓箭,一入樹林就被幾個黑衣人誤認為是來壞己方大事的,不由分說便拿刀砍過來。

顧晏然並不想與這些黑衣人交手,抽刀揮了幾下,邊打邊退,黑衣人卻反而死死糾纏不放。

張大壯見勢不妙,連忙喊。「頭兒,你先去救人,這邊我來斷後!」

顧晏然一凜,也明白再和這幾個黑衣人糾纏下去只會耽誤救人時機,低聲叮囑。「那你自己小心!」

趁著張大壯揮刀掩護,顧晏然立即後撤,待他追上那輛失控的馬車時,只見那匹馬拉著車廂一路奔到懸崖邊,崖下便是溪流湍急的深谷。

馬兒嚇到了,慌忙煞住馬蹄,一個打轉卻是將整輛車來回甩動。

車門被搖晃開來,車廂里三個人一時重心不穩撞成一團,沉香更是整個人被甩出車外,撲跌在地。

「香姨!」溫炫驚喊,上半身也被甩出車外。

「阿炫小心!」溫歲歲一手抓住車上橫把,另一手揪住溫炫後衣領,試著將他提上車,奈何氣力不夠,也跟著搖搖欲墜。

「快跳車!」顧晏然厲聲高喊。

說時遲,那時快,半個車廂已掛在懸崖邊,跟著便是一點一點地往後墜,顧晏然飛快甩繩,試圖套住車廂將整輛車拉回來,卻已經來不及。

千鈞一發間,他無暇細思,索性從坐騎上縱躍而起,借著扣住車廂的強繩,整個人順勢隨著車廂一起墜落——

「頭兒!」

張大壯策馬趕到崖邊,只見顧晏然和溫家姊弟,連人帶車馬墜入深谷,在湍急的溪流里載浮載沉,不知被帶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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