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歲歲一夜未眠。
她一直在想顧晏然,想著他孤寂悠遠的簫聲,想著他對她的冷漠淡然,想著他連看都懶得多看她一眼,哪怕她就站在他面前對他笑、試圖攀關系,他的眼里依然沒有她。
她頹喪、懊惱,卻也心疼。
她知道他不把其他姑娘看在眼里,是因為他心心念念就只有前世的她,那位出身定國公府的程沐蘭。
這麼多年過去了,從他不告而別,去戰場從軍,到她嫁入睿王府,甚至在她的遺體都已入土後,他還是掛念著她。
這般心如止水的他該如何接近?如今她這具身體的外貌說不上是絕好的顏色,身分也平常,並沒有足以稱道之處,要怎麼才能引起他的注意?
總不能真讓她學那些草原或苗疆的姑娘,豪放大膽地追著自己的心上人跑吧?就算那樣他也未必肯買賬,只怕會更加嫌棄她。
深究起來也是無奈,如果是程沐蘭追著他,他肯定就不嫌棄了,說不定還心頭火熱,小鹿亂撞呢……咦?
一道靈光突如其來地在溫歲歲腦海劈亮,她驀地從床上彈坐起身,一雙秋水明眸瞬間點亮璀璨異采。
她怎麼就魔怔了,為何要堅持以溫歲歲的身分和他重逢?她可以告訴他,她就是程沐蘭啊!
雖說他那人從來不信鬼神之說,但她可以說出那些只有她和他才知曉的往事,要是他還不信,她還能說出自己的靈魂跟隨在他身邊那兩年間所發生的點點滴滴,他和商隊走過哪些地方,他在漫漫長夜如何輾轉難眠,甚至她偶然撞見他沐浴時,因驚慌失措造成的那些不尋常的異動,她都可以跟他說啊!
他會相信她的,只要她能證明自己就是程沐蘭,即便是奪舍重生這樣的神異之事他也必不會將她視作妖孽,反而會幫她保守這個秘密。
對啊,只要告訴他,她是程沐蘭,她就有理由到他的身邊了,此生與他相伴,形影不離。
就這麼辦!
一念及此,溫歲歲頓時興高采烈起來,輕快地跳下床,也等不及喚人送來熱水,直接就著盥洗盆里的冷水洗漱,然後對鏡理妝起來。
因尚在孝期內,她平日並不怎麼打扮,只偶爾以粉敷面,可今日她不僅描了眉,敷了粉,還在唇上點了淡淡的口脂。
接著她從衣箱里挑出一件淺藕色素紋緞裙,烏黑的秀發插著一支珍珠梅花簪,雖仍是一嚴身素淨,到底多了幾分女子的嬌柔。
女為悅己者容,這個才剛剛破曉的清晨,溫歲歲深切地明白了這個道理。
***
顧晏然一開房門,映入眼里的是一道亭亭玉立的倩影。
嚴來人是一個姑娘,容貌清雅,身材縴細,正對他綻開一朵燦爛的笑容,明眸如最上乘的珠玉,熠熠生輝。
他一凜,懷疑是自己昨夜睡得太遲精神不濟,一時恍了神。
他冷冷盯著姑娘,姑娘卻依然笑如花,半晌,見他沉默不語,她像是很無奈地輕輕嘆息一聲,總算主動開了口。
「才過了一晚,你就不認得我了嗎?」
顧晏然一震,這聲嗓又嬌又脆,宛如琴聲叮咚,其中還蘊含著無限深意,像是氣惱,又似撒嬌。
「你是昨夜那位姑娘?」他語氣清冷。
她卻是笑得更甜。「是,我就是昨位那位姑娘,躲在角落偷听你吹簫,惹你厭煩,還拿發簪凶狠地對付登徒子的那位很潑辣的姑娘。」
顧晏然微訝地揚眉,不是沒有姑娘家對他示好過,但還從來沒有一個會在他面前如此自嘲。
他眯了眯眼,再度默不作聲。
她又嘆了口氣。「你不問問我為何這麼一大早就來敲你的房門嗎?」
他淡淡掃她一眼,墨眸深邃無垠。「為何?」
「我有件重要的事跟你說。」
「嗯。」
溫歲歲有些不滿,「你就嗯一聲?一個姑娘家清晨來敲你的房門,對你笑、對你示好,你就這個反應?」
「姑娘有事就說,我不听廢話。」
這男人,簡直敗給他了!
溫歲歲臉頰發燙,真心覺得自己是俏媚眼拋給瞎子看,他非得要一個姑娘家拉下面子就是了。
雖然這回她的確是來倒追他的,可身為女兒家的矜持難免令她有幾分羞澀,芙頰生暈。
罷了,是你欠他的,程沐蘭欠顧晏然。
她深吸口氣,終于鼓起勇氣,揚起羽睫。「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事,你可能會覺得匪夷所思,但請務必相信我,我是句句實話。」
顧晏然的反應是往後退一步,眼看著他順手就想關門。
溫歲歲頓時大驚,橫臂去擋。「你做什麼?」
顧晏然神色淡淡。「姑娘廢話太多,實在浪費在下時間。」
「你!」溫歲歲氣得跺腳。
而他的反應是拉下她橫在門邊的手,顯然還想關門。
溫歲歲見狀,越發心慌意亂,沖口而出。「顧晏然,你別太過分!」
兩道凌銳的眸刃射向她。「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是大壯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
那她如何知曉?莫非她一個姑娘家還四處向人打探一個陌生男子?顧晏然嘲諷一哂,正欲回話,目光與她的眼神對上,頓時愣住。
他從來不曾在一個人的眼中看見如此復雜的情緒,有哀怨、有委屈、有惆悵,還有更多的眷戀不舍。
她看著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個久別重逢的故人……不更像是看一個情人,因為那目光太纏綿,絲絲勾惹人的心弦。
「為何……這般看我?」在理智回籠前,他已不由自主地喃喃問出聲。
她的眼神更纏綿了,柔情似水。「因為我是那個人。」
「是誰?」
她沒立刻回答,盯著他的眼眸一點一點地泛紅,像是極度的痛楚,極度的傷感,教他的胸口也糾結起來。
「顧晏然。」她上前一步,送來一股盈盈暗香。「我是程……」
咚咚!
溫歲歲陡然屏息,只覺得心髒彷佛遭受某種強烈撞擊,教她幾乎承受不住。
這是怎麼回事?為何她會忽然覺得自己胸口悶痛難抑,氣都喘個過來?
「我是程……」
咚咚!
又一下劇烈的撞擊,痛得溫歲歲無法呼吸,試著換句話說。「定、定國公府……」
咚咚!
劇烈的疼痛宛如天罰,絞扭著她的胸口,她腦門發暈,身子發軟,眼前逐漸變得迷蒙。顧晏然察覺她的異狀,莫名也有種不祥預感。「定國公府怎麼了?與你有什麼關系?你為何不說了?」
「我、我……」溫歲歲雙手抓緊胸口,痛得全身冷汗涔涔。
她說不出來,神靈不允許她說,原來是這樣,原來她不被允許以如此取巧的方式到他的身邊。
她不能再是程沐蘭了,不能和程沐蘭有任何一點點牽連。
她,只能是溫歲歲。
珠淚滑落,她迷蒙地看著眼前的男人,看著他一直漠然的神色終于有了動搖的跡象。
「顧、晏然……」她朝他伸出手,抓到的只有一片虛無,接著雙眼一閉,頹然暈厥。
再醒來時,溫歲歲發現自己躺在床上。
她有片刻的恍惚,腦子有些迷迷糊糊的,還未完全清醒過來就听見溫炫驚喜的喊聲。
「姊姊,你總算醒了!」
溫歲歲一凜,側頭一看,只見溫炫坐在床邊,正滿懷關切地瞅著她,眉宇仍有些擔憂過後的緊繃。
溫歲歲連忙坐起身。「我怎麼會在這兒?」
「你突然暈倒了,是一位姓顧的公子送你回來的。」
是顧晏然,他將她抱回來了?
「那他人呢?」她焦急地追問。
「他說他和朋友還要趕路,先告辭了。」
所以他已經離開了?她好不容易才與他相遇的,這就錯過了?
溫歲歲芳心沉下,心口隱隱揪痛著,一股難言的情緒噎在喉頭,她頹然地低斂著眸,玉手緊緊抓住被褥。
溫炫卻誤會了她的難過,慌忙安慰道︰「姊姊,你莫多慮,顧公子送你回來時很小心,沒有外人看到,連大伯父那邊派來的劉管事和僕婦都不知曉,是我和香姨把你接回房里的。香姨跟劉管事他們說你身子有些不舒服,請了大夫來把脈,大夫說你可能是因為一時情緒激動才暈過去的,沒什麼大礙,只要放寬心就好了,又開了些安神的藥方,香姨替你煎藥去了。」
溫歲歲默默听著弟弟長串的解釋與安慰,心中暗自苦笑。
弟弟怕是以為她被一個男子抱著送回來,會擔心自己壞了名聲,可她其實不是的,她巴不得能與顧晏然有更多親密接觸,要是能讓他不得不娶了她那才好呢!
她幽幽嘆息,為自己的厚顏無恥感到汗顏。
一陣叩門聲響,接著沉香推開門走進房內,見溫歲歲已經坐起身了,大喜過望,忙忙地來到床邊。
「小姐醒了,正好這湯藥也熬好了,等我搧涼了些小姐就喝了吧。」
「我沒事。」溫歲歲有些懨懨。「用不著喝藥。」
溫炫與沉香聞言交換一眼,兩人還想再勸,就听見外頭響起吵吵嚷嚷的聲音,有人高聲喊著。
「香姨娘,小姐可醒了?劉管事吩咐了,若是小姐無事,咱們就趕著出發了,否則天黑之前怕是進不了城。」
這听起來就是個中年婆子的聲音,語氣頗有些不客氣。
溫歲歲蹙眉,未及反應,溫炫已搶先開口。
「剛剛那位顧公子不是說了嗎?路上可能有變,讓我們最好延遲一日出發,香姨你沒去提醒劉管事嗎?」
沉香臉色也有些難看。「我說了,但劉管事的意思是顧公子與咱們非親非故,也不知是何居心,還說這幾日府里忙得很,最好早些回去,免得侍郎老爺和夫人他們掛心。」
說來說去,就是不想為了接他們這幾個不重要的親戚耽擱時間吧。溫歲歲嘲諷地冷笑。
下人們的態度絕大多數也代表了主人的態度,有時候她在想,若不是她和鄒家有親事,而鄒文理的外祖父又于去年入閣,她那位大伯父還會那般熱情地替父親在吏部走動,得來升遷的機會嗎?她的大伯母怕也是懶得費神為她這個旁支佷女操辦婚事吧。
她定了定神,懶得去理會劉管事等人的粗率無禮,見沉香去了外間,開門和那僕婦說話,她便抓著溫炫細問。
「你方才說,顧公子提醒我們晚一日再上路,可曾問清楚是什麼緣故?」
「我問了,可顧公子也沒有細說,只是囑咐我們回京時務必小心。」
「那顧公子和他那位朋友可是也要回京?」溫歲歲帶著一絲希冀,顧晏然會特意提醒,說不定是決定改變行程了。
可溫炫的回答終究還是讓她失望了。
「我原也提議過,不如就讓我們跟著顧公子一同出發,可他說他和朋友與我們並不同路。」
她和他終究是錯過了。
溫歲歲有些索然無味,沉默下來,而外頭的喧嚷聲更大了,只听見一道不客氣的男聲下著命令。
「動作快些!將行李都搬下樓去,讓車夫和護衛們準備好了,我們一會兒就出發!」
「劉管事,我家小姐還需要多休養些……」這是沉香的嗓音,仍是溫溫柔柔的,帶著些許焦急意味。
「小姐既然醒了,咱們就在馬車上多墊些軟褥子,讓她回京路上舒坦些就是了,若真要調養身體還是等回到府里,拿老爺的帖子去請個好大夫來看才是正理。」
很明顯,劉管事這是堅持今日一定要出發了。
「王大人他們也打算今日就回京,咱們兩家一同上路,彼此也有個照應……」劉管事態度依然強勢。
溫炫不以為然地撇撇嘴,壓低了嗓音對姊姊說道︰「顧公子說了,他也會去提醒王大人他們多在驛站停留一日,看來他們也是不听勸了。」
「既然如此,我還是起身吧。」溫歲歲勉力振作起來。「阿炫,你把桌上的藥碗拿給我。」
溫炫登時笑了。「姊姊肯喝藥就對了,總是身子要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