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茉莉按下最後一次快門時,照例堆滿祝福的笑容走向前,朝拍了一天婚紗照仍蹦蹦跳跳的一對新人伸手道恭喜。「待會再和樓下助理約挑片的時間喔。」她親切指醒著,不禁想著,愛是養料,滋養著每對戀人永不言倦。
回頭,她的疲憊涌向四肢百骸,拖著步伐爬上三樓,剛窩進工作室,還未沾椅,正和其他助理吃著宵夜的小真將她的手機遞給她。「響了五通了,快回電吧。」
她瞄一眼來電號碼,低呼一聲,也不回電,勿促收拾好私人物品,一把拎起背包,對小真一干助理道別︰「今天有事,先走了。」
她飛奔下了樓,攔了輛計程車,說了個已感到陌生的地址,再看一眼腕表的時間,真的太晚了。她懊惱地看著窗外,夜晚車少,左彎右拐很快便到達了地點。
她跳下車,走近社區警衛室,通報後她被允許進了大門,靠著薄弱的方向感,她穿廊繞園,走了一段石板小路,終于看見了那棟標示著「雅頌樓」的建築物。在大門掃瞄器旁按下被告知的密碼,她順利進了門,使用感應卡搭電梯上樓,一邊自言自語︰「真麻煩。」所以她從來就不愛造訪這里,和她從前那個家族舊時的豪華住所一樣,警衛森嚴,設下無謂關卡,隔絕外人,也隔絕自己的心。
她在一扁暗紅色鍛造門外站定,舉手按了門鈴,等了半分鐘,沒有動靜,再按一次,門喀喇一聲松了,她主動推門進入,開門的男人坐回
客廳沙發主位上,全室只啟亮了一盞立燈,他全神貫注在簞記型電腦瑩墓上,皺著眉敲打鍵盤,他朝她勾勾手指。「過來一下。」
她稍猶豫,戒備地站在他身後,他指著螢幕上密密麻麻的英文來函中倒數第五行的第三個字問︰「這個字有沒有別的意涵?還是拚錯了?」
她先是湊近看了一眼,再上下讀了一遍內文,尋思一會回答道︰「這是西班牙文,多了一個字母去掉就和英文一樣了。」
他恍悟點頭,豐不停歇繼續謄打回函,一邊對她說︰「你遲到了。」
「客人要求多拍一組,我沒注意到時間。」她轉著眼珠打量四面陳設,變化不大,他幾乎沒有更動原有的裝潢,只是在那片景觀窗前多放置了一台跑步機,看來他比以前更忙碌了,恐怕連付了昂貴會員費用的健身房都無暇涉足了吧。
她靜靜佇立一旁,不再多張望,等著他結束工作,同時注意到他臉上的掛彩,雖然消腫了,瘀青卻尚未退淡,眉骨仍貼著白色小型絆帶,那正是她的杰作。
五分鐘後,他闔上電腦,月兌去外套,拿起桌上的威太忌抿了一口,離開座位,兩手叉腰俯看她,她垂下眼,若無其事地看著地板。
「你是不是應該對我說什麼?」他一派認真地問。
她兩手插在牛仔褲口袋,歪著頭打好月復稿,順口地說出︰「對不起,我誠心向李先生道歉,上次實在太沖動了,沒有衡量您尊貴的老板身分,只顧著自己爽快海扁您,我向李先生保證,日後無論您用再多的卑鄙手段向我挑釁,我都不會再動您一根手指頭。這樣可以嗎?」
他臉一僵,接著不是滋味地哼笑兩聲,勾起她的下巴,兩人四目相視,他搖頭道︰「真有你的,茱莉,你的確是茱莉,玫瑰不會這樣說話,我很好奇,這麼好強的你怎麼肯低頭呢?」
她揮手格開他的手指,但不若之前帶著憤怒,僅是淡淡地,就事論事的口吻︰「律師沒說我有義務和你閑聊私事,今天打掃哪里?」
彼此凝視了幾秒,他以下巴示意。「這里開始吧。」
她一點也不浪費時間,丟下背包,亮開四面間照燈,束起長發,憑著記憶走到廚房旁邊的工具間,拿出掃把畚斗和拖把水桶,一把杠到客廳,開始她的勞動役。
他的居家原有專人打婦,並不顯髒,地板仍然雪亮逼人,她心知肚明他不過是想挫辱她,動作還是做足,推開桌椅或拾裰起障礙物,很認分地在每個角落掃過一回,沒有打馬虎眼。回頭一看,他已走進內室不見蹤影,待她掃完半個客廳,他再度現身,全身清新宜人,換上了輕松的居家衫褲,顯然已經梳洗過了。他倒了杯水,揀了張可以環視全室的座椅,捧了一台平板電腦,上網閱讀新聞刊物。
閱讀不過是假動作,他不時抬眼監看她一舉一動,不過幾分鐘,開始納悶起來,他真的認識這個女人嗎?
她掃得相當順手,快速又有效率,即使乍看光潔無比的石材地板,還是掃出了一些粉塵紙屑和發絲;掃完接續拖地,她實實在在地從玄關往內拖抹,沒有遺漏任何方寸之地,經過他身邊時,禮貌地請他移開尊腳,讓拖把滑過他的足下。
她賣力地冒了微汗,紅了兩頰,索性月兌下外套,僅著貼身無袖T恤,露出清瘦但結實的臂膀,偶爾她直起腰揉甩酸疼的手腕,接著又彎身做下去,十分耐操;中途她放在背包里的手機響了起來,她暫停片刻,走過去取出手機接听,掩嘴低聲回應︰「我現在不方便……明天晚上我九點鐘再打回去……跟他說我有事忙……我听見了……再見。」
室內闐靜無聲,他清晰接收到她刻意壓低的話語,發自內心的悄笑聲,那是可以自由發揮想象故事的對白,但他抑制了令他不舒坦的想象,視線勉強落在電腦上,當他回神時,她已站在他前方,仰頭喝著自行攜帶的一瓶礦泉水,豪邁地問︰「老板,做完了,可以走了嗎?」
不,還不行。他很想這麼說,把窗簾全都拆下來清洗,我想看你是怎麼應付現在的生活的,你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年,為何像朵禁不起日曬雨淋的嬌女敕玫瑰?
「可以了,明天別遲到。」他只有這麼說。
「可以和您商量一下嗎?」她松開腦後長發,揩了揩額汗。「明天可以改個時間來嗎?我上班前有空檔,像今天這樣太晚了,搭車不太方便。」
是不想錯過重要電話吧?他盯著她鼻頭還在冒汗的臉蛋,久久不語。
她被盯得略微不安,回開視線,為了掩飾手足無措,她兩手插在後臀褲袋,挪動雙腿,結果更加突顯了勻美的胸部和細腰巧臀。他淡掃一眼,理智地不多停駐,曾經他伸臂一攔,那副縴軀就為他所擁有,任他擁抱撫觸,但她現在避他惟恐不及,不是不得已,她不會再踏足此地。
「可以。如果你想上午來,就得做早餐。」他也公事化口吻。「我八點得吃到早餐。」
她抿嘴考慮了頃刻,點頭答應,轉頭背起背包,像個陌生人帶上門離開。
他低下頭,揉揉眼窩,忽然起了懷疑——當初是如何讓她離開的?
第二天一早,門鈴悠長一響,李思齊的神識還躺在幽黑的深海底無法動彈;隔了十幾秒,鈴聲再度催響,他動了一下手腳,翻個身,感覺自己奮力朝上泅涌,浮升至一半深度時又軟綿綿沉入海底;第三次間隔不到十秒,門鈴響得十萬火急,成了名副其實的噪音,他頂著昏蒙的腦袋,倏然坐起身,怒火在體內燃燒,令他四肢逐漸有力;他翻身下了床,機械化拖著腳步來到玄關,霍然拉開門,正要啟口開罵,前方一雙大眼清亮有神地瞪著他,還往他身上掃瞄了一圈,再回到他臉上,神色雖然有異,但很快恢復正常。
「我來做早餐的。」嗓音中氣十足的女子說。
他猛然想起了昨晚的約定,面前的女子是梁茉莉。他不該吃下那顆安眠藥的,但失眠至兩點的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板著臉散發濃濃的起床氣,一言不發走回臥室,倒頭躺下,再度昏昏欲睡。
不知睡了多久,一股熟悉的香味溜進敞開的房門內,不斷剌激他的嗅覺,擾亂他的睡興,他輾轉反側,終于放棄補眠的念頭,下床走到浴室盥洗,對著鏡子刷牙刮胡髭,忽然瞥望到鏡中果著半身只著一條內褲的自己,憶起開門時梁茉莉的表情變化,忍俊不禁笑起來。
他著好衣衫,慢吞吞踱步到餐廳,梁茉莉已經將早餐布好在桌上,靜候一旁。
早餐內容是一份蘑菇洋蔥起士蛋卷,兩片三角烤土司夾煙燻培根,一杯柳橙汁,一杯熱咖啡,與刀叉一起整齊排放在桌上。他心頭微翻騰,那是他長年嗜吃的早餐,只有她明白他要求的火候。
他看向她,希望從她臉上看出點什麼,但她面無表情,出其不意向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食材費一共三佰元,請埋單。」
他楞了楞,不免氣惱她的掃興,見她一臉認真,他勉為其難道︰「先記賬吧,改天一起給。」
「今天清潔哪里?」她問。
「臥房。」他拉開餐椅坐下,舉杯啜口咖啡。
她二話不說,轉頭走進臥房。
他拿起刀叉,盯著熱騰騰的早餐。多熟悉的滋味,他大口吃進絕不淋上蕃茄醬的蛋卷,流淌在嘴里的起士濃度恰到好處,與磨菇洋蔥搭配得宜,煙燻培根煎至香酥,是他的特有喜好,柳橙汁現榨,不可用濃縮果汁代替,她全都沒忘,忠實為他呈現。
十五分鐘掃完盤中美食,他的胃溫暖充實,氣惱已經消失,喝下半杯柳橙汁,他尋至臥房,她正彎腰以吸塵器在地毯上來回移動,床上的被褥折迭整齊,他隨意甩丟的西裝長褲被掛在衣架上,需要換洗的衣物盛裝在衣籃內。他倚在門邊,目視她完成地經清潔動作,再下達指令︰「衣櫃也整理一下吧。」
她低頭停頓片刻,沒說話,走進衣帽間,拉開衣櫃門,開始折迭松亂的襯衫衣襪,內衣內褲,毫不扭怩。重點在最下方的抽屜,幾盒堆放角落,她竟視若無睹,和袖扣領帶一同徘列完整,輕輕闔上抽屜。
他專注無比地觀看她。她活像稱職的管家,完成每一件被賦予的指令,嚴肅的面龐未泄露一絲情緒,那股鎮定如儀是強自為之,抑或他在她心中已被全然替代,再也形成不了干擾?
他極度存疑,又微感不悅,見她提起衣籃準備到洗衣間洗滌,突然起了惡謔的心思,他擋住她的去路。「等等,還有。」
她聳聳肩,放下衣籃,交叉雙臂等候,他舉起雙臂月兌下圓領衫,瞬間袒露胸膛;未完,接著彎身月兌下長褲、內褲,一並扔進衣籃,身無寸縷,泰然自若看著她微笑。
「可以了,我剛好要洗澡,順便換洗吧。」
她剎那呆怔,眉峰不由自主地抽動,她屏住氣,一手撐住額角閉了閉眼,讓視線落在斜角方向,順勢彎腰提起衣籃。她絕對可以無動于衷,無論看見什麼。
此時,鼻管忽然感到說不出的酥癢,稍停,鼻下竟淌出一片濡濕,她以指尖撫觸,定晴一瞧,一抹鮮紅血跡沾附其上。李思齊瞥見,大為驚駭,慌忙抽取床頭的面紙讓她揩抹,然而更多的血珠不听使喚,成串滴落在她衣襟、地毯上,他下意識扳倒她強制她躺在床上,抓出一女把面紙堵塞在她鼻孔下,一面迭聲喊著︰「你反應這麼強烈干什麼?又不是沒看過!以前在屋里不常是這樣?」
她用力推開他,尖聲大喊︰「李思齊!你再不穿上衣服我就告你性騷擾!」
八點整,李思齊看了第三次表,招待所的沙發很舒適,他卻不停調整坐姿,有點坐立不安的模樣。面前散坐幾個交好的生意伙伴,正暢所欲言地笑談某個商場大老晚節不保的緋聞,酒已喝了快一瓶。
「听說根本是他高中老同學的女兒。」
「周刊沒挖到的是,那個女的早幫他生了個兒子了,不是隨便打發就可以的。」
「也不差這個,他都子孫滿堂了,看他走路不太靈光的樣子得吃多點威而鋼才能上陣吧,上次心髒病發不知和這個女的有沒有關系?」
全體一陣哄堂,他陪笑兩聲,拿出手機,隨手撥出一個內建號碼,再將手機舉至離耳朵一點距離,兩秒後,空氣中便出現了女性的怒吼︰「李思齊!你到底在干什麼?!我已經等了半個鐘頭了!」
眾人愕然止聲,他笑著把手機湊近耳畔,輕松道︰「我馬上到。」接著便放下酒杯,拿起外套,起身離座。
「各位,很抱歉我得先走了,下次再聊。」他舉手示意。
「不是吧?現在才八點多欸。」其中一位抗議。
另一位緩頰︰「算了,別引起人家家庭糾紛。欸,這位不是魏小姐吧?她這麼有氣質——似乎很難將方才的獅吼和大家千金連結在一起。
他笑而不答,幾個男人心照不宣地眨貶眼楮。
「改天讓兄弟們瞧瞧吧。」有人提議。
「你們別害我。」他揮揮手。
「啊,原來你臉上的傷原凶另有其人?很來勁喔!」
他不理調侃,邁步走出招待所。
天空不知何時飄下雨絲,司機撐開傘奔至他身邊,護著他進入車後座。
「回家,開快點。」他盼咐。
短短車程,他好玩地猜測起那張素顏會對他呈現什麼樣的表情呢?沒想到昔日永遠像道精致甜點的她竟有他難以掌握的反應,交手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斷開了眼界。她時而冷潢,時而暴怒,甚至出人意表對他動粗;接受和解條件後,她對他多半保持疏淡距離,閑話不多說,行事干練,很少抱怨,堅持到底,和以前常用撒賴施媚向他取得豁免權大異其趣;令他大感納悶的是,她竟然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生理反應——流鼻血!
那天在她強烈抗議後,他穿上了衣服,在她面前忍不住大笑了一回。
她捧著一團面紙堵著鼻孔,一面冷眼看他笑至東倒西歪,甚至掉下了床。
她嚴肅地抿緊雙唇,默默自行下床,經過他身邊時,以涼涼淡淡的語氣澆了他一頭冷水︰「請別往自己臉上貼金,我氣急攻心時偶爾會發生這種現象,和春心蕩漾一點關系也沒有,麻煩您以後別再做出這種有失分寸的舉動。」
分寸?她和他談分寸?他對她的認識是,她在愛里從未有分寸可言。但那一天,直到她清掃完畢告辭都不肯再回應他說的每句話,把他當透明空氣,似乎余怒未消,只有翌日在電話中向他請了兩天假並且更動服勞務時段時,口氣才較為緩和;今晚他刻意讓她久候,不知她又會端出怎樣的面孔?
他趣味性猜測了幾回,忽然驚覺到,有多久沒有對一個女人如此躍躍欲試了?他前段時間不是還耿耿于懷她絕決的作為嗎?
胸口一陣悶塞,他令司機在大門口停車,不開進停車場,下車後慢慢走向她,她就在警衛室附近一面講手機一面來回踱步,說話聲調高昂,心情似乎頗愉快。
「確定了嗎?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行,他們不用你的設計還能用誰的呢……吃飯啊?唔,不行喔,這星期工作很滿,客戶都擠在這幾天拍照,下星期才能回去……你要上台北來開會?真的嗎?不用破費了,我親自下廚,你相信我的手藝,我義大利面很行的……」
她肩上發梢布滿一層薄薄雨點,在照明燈下輝閃著瑩亮。她談興正濃,不畏愈來愈明顯的雨勢,但頭頂多了一把傘為她隔絕了濕意,她敏感地察覺了,扭頭望見他,她連忙低聲結束電話。「來之前給我電話喔,我要工作了,掰。」
「你遲到了。」她的笑容散去,以直板板語調對著他,或許是難掩心情雀躍,她的臉色不如上次嚴肅,眼神還漾著一絲笑意。
「不正好讓你講完電話?」他嘻笑道。
她拋了個不領情的白眼,不再說話,跟著他走進大門。
義大利面?舌根一陣莫名澀味。他記得她曾經為了他特地跟著一位名廚學過義式料理,手藝絕對搬得上台面,現在好處可都嘉惠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