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潛力無窮,一道實惠的排骨飯簡餐十五分鐘就解決了,當然免不了狼吞虎咽;但店里坐的食客全是忙碌的上班族或是在附近開挖捷運的工人,誰也沒心情評論別人的吃相。
「這家炸排骨好,下次我們再來。」她把配菜辣蘿卜干一並掃光。
「我打賭這里的排骨直徑比對面那家至少多兩公分。」
「我就說嘛,小羅介紹的那家貴又吃不飽,這里只是位子擠點,有什麼不好?」小真看了她見底的餐盤一眼,吃驚道︰「你有那麼餓啊?」
「早餐忘了吃。對了,這家外送便當嗎?」
「老板太忙了,訂五個才肯送。」
「那好吧,出來走走也好。」她舀了碗熱湯細嘗,這種大鍋湯怎麼打撈也不會有真材實料,飽月復卻很有用。
兩人用完午餐,又相偕到隔壁烘焙店買了點面包,準備晚上無法準時進食時墊胃用。這份工作性質通常如此,趕拍時或氣氛良好時,攝影師多半不願輕易喊停,經常延誤用餐時機。從前為了保持身材,她經常挨餓。也很耐餓,支撐她體力的維生素不過是男人一點激賞的目光、一句贊嘆;徹底投入工作後,她愛上了飽足感,充足的熱量讓她有力氣面對每天,也模糊產生了一點近似幸福的感覺。
生話就是這樣,有缺口就會有出口,沒有人是完全的千瘡百孔,她很好,將來也會更好,她經常對自己這麼說著她其實不是玫瑰,也不是茉莉,她是仙人掌,一點雨露就可以存活。
「茉莉,那輛車是不是在跟著我們?」小真踫踫她的手臂。
她不經意朝馬路上望去,一輛陌生的氣派房車緩速沿著人行道前行。
乍看的確是亦步亦趨緊跟著她們,從側窗透視不進內部,無法得知車主是何人物。
但房車也跟著轉了彎,與她們保持固定距離。她終于察覺了一絲不對勁,加快腳程,小真跟著快步,不解地問︰「誰啊這麼無聊?我去問。」
「別管。」她扯住小真,埋頭前進,車子卻無預警停泊了,駕駛座上的司機下了車,繞過車頭欄在她們面前。
「沈小姐,老板想和你談談,可以借個時間嗎?」中年司機對著她說話,熟悉的面孔讓她心驚。
「我不是你老板的下屬,沒有義務和他談話,而且我很忙。」她沒有慍色,平靜地回應,司機一臉大惑不解。
「老板說,如果你不願意,那就到婚紗店里談也可以。」司機照本宣達。
她驚訝地瞟了一眼車身,皺著眉衡量,向一頭霧水的小真道︰「你先回去吧,我一下下就好。」
「沒事嗎?」小真又打量了神秘的房車一眼,滿月復疑雲。
「沒事,一個老朋友,回頭再和你說。」她安撫小真,回頭對司機道︰「對面有家咖啡店,不嫌小就在那里談吧。」
她自行跨過街道,走進十坪不到的個性小店,點了杯黑咖啡,視線一直停留在桌面上的創意彩繪玻璃,在最短的時間內平撫洶涌的心情,讓呼吸頻率穩定;當男人終于落了座,她抬起頭,換上一副整理好的表情,直視男人。
他還是沒變,白襯衫不喜歡系上領帶,總是敞開領口,黑色西裝外套輕松穿著,頭發短而有型,顯得更加年輕了。
她噙起禮貌性的微笑。「我知道你忙,不巧我也很忙,所以我們就省去一些無謂的客套,有話直說吧。」
「玫瑰——」
「對了,我沒興趣故弄玄虛,我曾經叫沈玫瑰,現在叫梁茉莉,原因屬于私事範圍,不便向您說明。上次否認是因為不想引起魏小姐的誤會,沒有別的意思,麻煩您也別再叫我玫瑰,那會造成我同事的困擾。」
李思齊驚異萬分。沒有舊情人曖昧交手,沒有尖銳的針鋒相對,她如此明快果決,超乎他的預料,也增添更多的懸念。
但她眼神明亮堅定,無意閃躲,店員送上熱咖啡時,她還順便推薦他店里特調的招牌咖啡,摻了一點白蘭地,味道濃醇。「不會後悔的。」她對他說,一面活潑地向熟識的店員眨眼招呼。
「我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他沉聲道,仔細端詳她。她曬黑了些,或許是拍外景的緣故,她頰上出現以前沒有的幾點小雀斑;她曾經費盡工夫去精心保養的一張臉,就這麼攤在陽光下,讓紫外線浸潤,她還舍棄了哪些東西?
「生話當然有好有壞,做老板的你不也一樣?」她輕描談寫地答。
「我是說,你現在工作很辛苦吧?」
「誰工作不辛苦?」她挑眉。
他試著解釋本意︰「以前當特助只是你父親給你的頭餃,並未真正工作過,現在這工作應該不輕松。」
「做人應該向前看,我以前是個米蟲不是嗎?」她爽快地接腔。
如此直接了當,也如此疏離,他內心的憂悶並未因為她的坦率姿態而消除。
無語良久,他終于提到︰「很抱歉,你父親的忙我幫不上。」
她相當詫異。「不用抱歉,那和你無關啊,那是我父親的問題。」
她表現的寬懷大度令他困惑,那擔率的神情又不似故作姿態,她垂眼喝著咖啡,不停看表,似乎想盡快結束與他交談。
他放棄剌探,從口袋拿出一串金屬物,放在桌面。「這你拿回去吧,房子以前就過戶給你了,你搬走以後我並未使用。」
她盯著那串鑰匙瞧,神情像是盯著未見識過的生物一樣稀奇,她嘴角甚至漾開了笑意,諷意十足。「你真不了解我,難怪我們會分手。」
「你可以不必過得這麼辛苦。」
她咬著下唇,滿臉困惑,托腮思考良久,才輕輕吐露猜疑︰「你都是這樣對待前女友的嗎?」
「不是。」他坦白道。
「唔……多謝你另眼相看。」她又想了下,兩手交放在胸前。「我要是魏小姐,一定會相當生氣。」
「我們之間的事與她無關。」
「這樣啊,」她輕笑。「可是我不想要,李先生,你搞錯了。」
她換了個坐姿,兩肘撐在桌上,習慣性地偏頭凝視他。「你不欠我,我也不需要這個房子,不要為了曾經甩過一個女人而良心不安,做出多余的補償。我很好,不算辛苦。這不是場面話,好好去結婚吧,如果我的出現干擾了你和魏小姐,請考慮換家店為你們服務吧,這應該容易多了。」她溫和地回絕。
「還在恨我嗎?」他伸臂一撈,攫住她的手掌,肌膚觸及,他察覺她五指異常冰涼。
她用力抽回手掌,睫影閃動,仿佛有話呼之欲出,最終只是擠出一記淺笑。「怎麼會?你想太多了,這不像你喲!感情這種事,的確得干淨俐落,沒什麼恨不恨的。」
他頷首。「好,那就看著我說話。」
她透口氣,勉強注視他。「這樣很不禮貌。」
他不禁失笑。「認識以來,你在我面前什麼時候表現禮貌過了?」
她撐著前額,臉色微變,退步承認道︰「對,你說得沒錯,我以前太任性了,現在向你道歉還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你搞砸了我多少好事?和我那個傻助理聯手。」他撇嘴數落。「然後一走了之,走之前又丟個震撼彈,想讓我過不了太平日子。」
她呆了一下,也不辯解。「我記得我和你解釋過那回事了,就當我不懂事吧。」
他敲敲桌面,眯眼看她。「這也不像你,你從前可真是精力無窮,執迷不悔,現在這麼通情達理,我還真不習慣。」
「人總是會變的。」
人會變,但不會在短時間內轉變得違背常情。沈家家道中落,她無法再以名媛之姿備受欣羨,落差如此之大,以她的頑強,不可能輕易逆來順受。
他審視著表現不冷不熱的她,沉吟好一會,忽然以涼薄之姿說道︰
「其實,我倒不是因為良心不安而做出補償,畢竟男女分分合合是常態,我只是不想讓以前的風流韻事留個尾巴,萬一將來被老婆知道了,不是又引起風波?當然,房子賣了也不是不行,不過既然我們又遇上了,送給你,也未嘗不是個兩全其美的好方法。」
她面色刷白,一手捂住嘴,像是擔心自己口不擇言,失去辛苦構築的理智;她抓起桌上一杯冷開水大口灌下,太使勁了,潑灑了半片衣襟;用手背揩去下巴的水漬,再出聲時,雖然聲線不太穩定,但還算平靜。「謝謝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因為我已經有男朋友了,為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煩,也請您配合,別再找我敘舊了,可以嗎?就這樣了。」
她爽落起身,筆直走出咖啡店,穿過街道,毫不留戀。
有男朋友了?他楞怔了許久才消化這項訊息。這是合情合理的不是嗎?難道他私心以為性烈如她,難以開啟任何新戀情?
所以才能這麼冷靜,不被激怒嗎?他當初千方百計將她推開,為何听聞她有了男伴,完全沒有祝福的?
他的咖啡此時才送上,店員見他落單,體貼地詢問是否以紙杯裝外帶,他搖頭拒絕,執起杯耳,湊近唇緣嘗了一口,清新酒香沾舌,如她所言,應該是杯好咖啡,但咽入喉頭,只嘗到苦澀。
他隱約感到自己錯失了什麼,卻找不到方向。他近年來費盡心機不讓她的形影干擾自己,在見到她的那一刻證明效果有限,有生以來,他對一個女人感到萬分懊惱,千般躊躇。
梁茉莉?為何叫做茉莉?
玫瑰就是玫瑰,絕非茉莉。他第一次遇見她,她宛如一朵盛放的玫瑰。
在一場他記不得發起名目的社交酒宴,他看見了她。
他當時已創業多時,早已失卻玩樂的興致,如果不是為了維系人脈,他根本懶得撥冗赴宴。雷同的場合,他見識多了群芳爭艷,那晚根本提不起特別的興頭,在眾人間周旋了十多分鐘,除了和酒宴主人高談酒類知識,就是找個安靜角落拿出手機和下屬討論如何拿下一逼棘手的生意。
就在他嚴肅萬分地捺打電話時刻,數度感應到其種探詢意味的視線在他身上梭巡。女性的青睞他經驗良多,但類似研究剖析的目光算是初逢,他被生意物件更改合約細節的要求搞得極為困擾,無暇尋找注目來源;半小時後,他和下屬探討出了點眉目,談話終于暫告一段落。他松口氣,回身望向喧鬧的偌大客廳,巧合地捕捉到了目光的主人。
那是位年輕女性,靜靜棲坐在吧台附近的一張圓椅上,並未加入正愉悅起舞的男女賓客中,她手里徑自端著杯紅酒,玩玩凝望他。
遠看她一頭波浪鬈發,瓜子臉,一襲酒紅色齊胸圓裙,一名青春無敵的女子。
女子身旁有名年輕男子熱絡地和她攀談,她顯然心不在焉,不怎麼熱中地回應,直到李思齊發現了她的注視,她才緩緩別開連,重新投入男子的話題。
他勾唇笑了笑,並未放在心上,電話又響,他交代數語,再度感受到了女子隱藏在目光後的傾心吐意,抬眼望去,女子刻意回避,起身離開了角落,消失在人影交錯中。
喧鬧聲越來越震耳,他已無法原地講電話,他四處搜尋一回,走向一條通向內室的廊道,排除了背景雜音,他順利地完成交談,往左瞄是廚房,他起意喝杯水沖淡酒氣,轉身便走了進去。
女子竟然獨自站在那里,她偎靠在中島料理台旁,月兌下紅色鏜亮的高跟鞋,屈起一只赤足,斜站在地板上,手里的酒杯盛裝了清水,低垂著臉,不知在沉思什麼,見到他靠近,嚇了一跳,睜大了眼楮。
他這才看清了她的面容;她有一對雙眼皮深鑿的大眼,圓巧的鼻頭,尖下巴,妝容精巧,一張美人臉。近年來,這樣的相貌似乎普遍了起來,影視歌星,時尚模特兒,仿佛都進入了某種規格,加上相近的化妝術,乍看分不清誰是誰。女子並未美得特出,但那雙眼楮特別靈動,仿佛藏了許多心思。
廚房就只有兩個人,她無法不和他視線交接,兩人靜默對看半晌,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這做什麼?」他問。
「醒酒,」她搖搖酒杯。「我喝多了,我開車來的。」
「喝多了?所以你剛才一直看著我?」他走近她,大膽地問。
她傾著頭輕笑,並未感到羞怯。「不能嗎?我想看什麼就看什麼。」
他朗笑幾聲,抱著雙臂打量她。她皮膚細致,頸下雪白的一片胸搽了勻色的修飾粉,微閃光澤;她三圍勻稱,懂得突顯優點穿衣,脖子上掛著金屬片狀頂鏈,巧妙地摭掩的部分,但她肩臂只要稍微前傾,兩胸間迷人的深塾便顯現出來。
「叫什麼名字?」
她轉著大眼。「玫瑰。」
他听了又笑,揶揄道︰「今天叫玫瑰,昨天叫薔薇,明天又要叫什麼?」他不是社交菜鳥,一听即知分明是向搭訕的異性胡謅出來的名字。
她不以為忤,從隨身小包里掏尋出一張證件,在他面前揚一揚。「沒騙你。」
那是張汽車駕照,上面果真裁明了她的姓名——沈玫瑰。他瞄了眼她的生日,她看起來只有二十,但已滿二十四歲;他松了口氣,他不招惹太年輕的女孩。
他交還她,也好玩地拿出自己的證件讓她過目。「我叫李思齊。」
她伸手接過,專注地欣賞他的身分證。「我知道。」
「唔?你見過貧?」他揚眉。
她沒有正面回答,輕聲道︰「我就是知道。」
也許只是俏皮的調情語言,他不再追問。「想走了嗎?」
她直視他,眨了眨長睫。「嗯……我不能,我還有點暈。」
他並不急,開始和她閑聊。她是個機伶的女孩,看似嬌氣,卻懂得聘听,適時表現出被逗樂的樣子,在適當的笑點放聲大笑,扯到曖昧的話題,又能答得爽朗詼諧,甚至不惜自嘲。這鼓舞了他善聊的天性,話題愈說愈廣,難得的是並無觸礁跡象,兩人你來我往搭配得天衣無縫,像是套好的劇本對話,沒有冷場;他認為那稱作默契,他今晚運氣很好,這個女孩很有意思。
口干暫歇時,他倒了杯水潤喉,提議道︰「我送你回家吧。」他看看表,已經十點了,也該告辭了。
「我的車怎麼辦?」
「明天再取吧,跑不了的。」
她不是小女孩了,當然听得懂這是一項充滿暗示的邀約,即使她體內殘存的灑精令她微醺,他相信她仍能正常思考,何況她剛才說了那麼多話。
她爽快地同意了,點點頭。「我現在穿上高跟鞋,你得扶我喔。」
他先向主人告辭,回頭攙扶著她走出大門。
他一手扳扶著她富彈性的細腰,她柔軟的發絲不斷拂過他的下巴,搔癢他的心;他的鼻端都是她的香氣,一路挑動他某處男性的敏感神經。
她告訴他住家地址後,車程中,她眯著眼嬌笑,在車廂果肆無忌憚地端詳他,像欣賞一尊藝術品專心無旁鶩,除了指示方向,她不太說話,和他接觸過的女人不同;她對他的背景不好奇,什麼也沒問他,倒像是得到了生平最想要的禮物般,開心的模樣表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