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趙陽那樣看我,為啥?」漫漫問。
因為他有病!從頭到腳的毛病,藥石罔效,病入膏肓的絕癥。藍殷心底咬牙切齒,臉上卻是一派無害斯文。「我猜,趙陽想讓你幫他治病。」
「他病了?」
「他成親多年,皇子妃、侍妾堆滿屋,卻沒有半個子嗣,他應該是想讓你幫他的女人們瞧病。」趙陽心急得很,想搶那個位置,子嗣也是關鍵之一。
「如果妻妾當中只有一個無孕,那麼問題很可能出在女人身上,但一屋子女人共用一個男人卻都沒有消息,更大的問題在男人身上。」
「你確定?」藍殷從沒往這方面想過,突然間興奮起來。
「沒號過脈不能確定,但我認為有很大的可能性。」
藍殷掩不住笑意,滿心歡喜啊。
「這麼開心?」漫漫被他笑得滿頭霧水。
「父親一心效忠皇帝,大哥腿傷多年,無法參與奪嫡,江氏和整個江家都站在趙陽這邊。」
「那你呢,選邊站了嗎?」
「選了,我挑趙暉。」
看他那副得意勁兒,把皇子當成白菜蘿卜啦,還隨他挑呢。「為什麼是他?」
「第一,他救過我,我幫過他,第二,比起其他幾個,他更有腦袋。第三,他知道我所有事,我能順利在商場立足,他的推波助瀾有很大的關系。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趙暉是我最好的朋友。」
身為紈褲,只有酒肉朋友,真心知交很少的。
「你和江建和是怎麼結仇的?」漫漫發現江建和看藍殷的眼光充滿敵意,就和董姝看自己一樣。
「江建和是江氏的親佷兒,江氏擅長借刀殺人,小時候江建和就是那把刀,幾句話就能挑得江建和找我的確。再加上我是個庶子,從小他就瞧不上我,若不是有大哥護著,我會被欺負得很慘。
「後來江家在京城勢力越來越大,江貴妃在後宮越發得寵,紈褲圈里,不管是聲名還是氣勢他都比我強得多,可惜本少爺有一副人人羨慕的好樣貌,比起他,青樓名妓更樂意青睞在下,這不,仇結下啦。」
藍殷沒說的部分是——更讓江建和憤怒的是安晴真,他追著安晴真跑,而安晴真卻追著自己跑,這才是他心中最大的怨恨。
「被妓子瞧上,有那麼得意?」
「代表本公子的皮囊就是比他優秀。」
「真好意思呢。」
「江尚書對江建和非常嚴格,一心要他在仕途上努力,可惜他考那麼多年,卻連個秀才都傍不上,而皇上卻為了我捐的六十萬兩軍資給我一個七品小官,並親口說栽培,這話不單刺激到江氏,也往江建和心口上插了把刀。你那句話說的非常對,有一種痛苦叫做——你比我優秀。」
「江家財大勢大,後宮又有貴妃在,替他謀個官位並不難。」
「是不難,但人家心高氣傲,官小了還不干,一口氣要謀四品官,可官大責任大,就他那個腦袋,才幾天就捅了大樓子,還得皇上給他擦。皇上雖沒說重話,但江家人能混到今天這番景況肯定是有幾分眼色的,最後決定還是把這個傻兒子留在家里,能夠保平安就好。」
「三皇子呢?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表面上禮賢下士,善待臣官,把自已弄出一副賢明樣兒,口口聲聲為朝廷、為百姓,可光看金元賭坊就曉得怎麼回事,他什麼時候把人民放在眼里了?他很勢利,人有用就哄著套著攏著,一旦失去用處,甩鍋甩得特別快。」
那年謊報災情,把賑災款項送到趙陽手上的縣太爺被言官揪出來,旁人還沒開始打落水狗呢,他就率先動手,以免大火燒到自己,這人心夠狠夠硬。
「後天我和趙暉有約,一起去見見?」
「他有疾?」
「沒,他好得很。人家大小兒子有三個,全是四皇子妃生的。女兒兩個,庶出,皇子妃親門養在膝下,後院一派和樂融融。」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我去?」
「因為他對我很重要,你對我更重要。」
意思是,藍殷要她見見對他很重要的人?又或者是,他想要四皇子見見對他更重要的人?
漫漫的不安被他踹飛了,握上他的手,笑道︰「好,如果他有哪個女人不孕,我可以幫著治治。」
藍殷大笑。「千萬不要,他和皇子妃感情深厚,如果不是江貴妃多事,非要往他屋里塞人,又擔心妻子進宮被責備,硬著頭皮去睡幾天,結果也不知道是田好還是種子好,兩個妾雙雙懷上,幸好生下的是女兒,要不,他可就要頭皮發麻了。」
「這樣啊……我不光會治不孕,也能讓人不孕。」她可是把師父的本事都給學齊全了。
「千萬別,趙暉正等著呢,如果不睡還能懷上孩子,就能光明正大把人給處理掉。」免得說幾句話、做幾件事,都得防著眼線往外頭報。
「不過如果能把『不容易有孕』變成『徹底不孕』,倒是可以努力一把。」
藍殷沒把話挑明說,但她听懂了,他想讓趙陽無後?
這並不困難,但或許她啥都不必做,就能得到這個結果。換言之藍殷已然堅定信念,決定站隊四皇子身邊?
「行,下次我找機會給他號號脈。」
「還要號脈?那就別了,放他自生自滅。」藍殷揮揮手,一臉嫌棄,他的佔有欲很強。
漫漫看他那副模樣,放聲大笑。
見她開心,他趁機道。「漫漫,帶你去一個地方。」
「好啊。」
兩人彎彎繞繞,沒乘馬車,一路走著。
他喜歡走路,因為走路能讓人思緒清晰;她習慣走路,因為一株藥,一支參,都是在走路時發現。
他們喜歡邊走路邊說話。
如果有經驗的話,就會發現這種事能做一兩次,不能做很多次,因為聊到後面,腸枯思竭再也找不到新話題,情況容易變得尷尬。畢竟哪有那麼多話題可講?
不過這件事他們已經做過兩個多月,並且樂此不疲。
倒也不是因為話題源源不絕,而是即使重復相同的內容也無妨,因為光是听見對方的聲音,他們就會心情愉悅,話的內容反倒沒有那麼重要。
只是這回,越走漫漫心越慌,因為這條路她曾經走過——在前世。
熟悉的巷弄、熟悉的青磚、熟悉的白牆……心跳漸漸加速中,沉重上心,她喘不過氣,本以為不會再害怕的,但是她怕了。
緊盯著門上牌匾,上頭刻著「吳園」?前世……牌匾上寫的是「梅園」。
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藍殷解釋。「這是我母親的嫁妝宅子,我母親姓吳。」
不是他買來的?不是為了和她一刀兩斷特地費心布置的?
漫漫道︰「前世你送我的時候不叫這個名字。」
「不然叫什麼?」
「叫做梅園,你在里頭種了一大片梅樹。」
梅樹?了解,她喜歡嘛,看來前世的自己挺懂得投其所好。「你更喜歡『梅園』嗎?可以改的。」
「才怪。吳園,無緣,梅園,沒緣,兩個名字都不喜歡。」漫漫皺皺鼻子。
「同意,這兩個名字都挺扎心的,改了吧,改成『有個園子』、『有緣』?還是直白點,直接改成有情、有意、有心、有愛。」
她笑開懷,兩手援腰歪著頭看他,「相信了,你看起來是挺喜歡我的。」
「還需要『看起來」?是『不容置疑』好嗎?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沒想到……不會吧,才一踫面你就染疫了?被趙陽傳染蠢病?不行,得給你配點聰明藥。」他掐起她的臉頰夸張說。
漫漫莞爾。「不容置疑的意思是——你會對我很好,一直一直?」
「一直一直就夠?薛夕漫,你可以貪心一點,要求多一點。」
「多一點?」
「對,別一直一直,要一世一世,一生一生,亙古恆今,光是對你好還不夠,還要心如蒲草,意似磐石,永世不移。」藍殷捧起她的臉,不介意過路人的張望,把額頭貼上她的。因為明白,她需要很多的信心來支持她推翻前世的不確定,這樣的信心,他可以無限制供應。
他的給予,漫漫收到了,彎彎眉,彎彎眼,彎彎了心。彎彎的心底讓他種下一株自信,正在努力茁壯長大。
攬住她肩膀,他說︰「走吧,我們進去。」
推開門那刻,她下意識往後退兩步,猶豫問︰「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可以先不進去嗎?」
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他注意到她在害怕。「你怎麼了?」
深吸氣,深嘆氣,她指著大門說︰「這里就是你的『銀貨兩訖』,並且……我死在這里。」
對于她,所有與這里有關的記憶都是惡劣的。
藍殷攙緊雙眉問︰「我把這座宅院給了你,你卻死在這里?」
是的,死在他成親的那個夜晚。
沒有坐席觀禮,那天她獨留在梅園里,酒喝過一壺又一壺,嘴上說是為他慶賀,實際上是為自己哀悼,哀悼無可奈何花落去,哀悼狼藉殘紅杜鵰啼,不如歸去……
她頭痛欲裂,下人端來醒酒藥,湯汁下肚月復痛如絞,天地在她眼前灰白了容顏。她死了,但那個芬芳略帶微酸的甜蜜滋味留在嘴里,久久不散,深刻了她的知覺記憶。後來學毒,才明白原來那是鴿毒,用那麼珍貴的毒來對付自己,她死得太值錢。
「你確定是鳩毒?」
「轉是一種猛禽,比鷹大,鳴聲大而淒厲,羽毛有毒,用羽毛在酒中浸泡,酒就成了鳩酒。這種禽鳥非常稀有,它的羽毛自然也稀有,毒性猛烈,幾乎是一入月復,頃刻之間就能奪人性命。
「然而在諾族人眼里,鴨酒並非無解之毒,為了確定,我又喝過一次,是師父親自為我解的毒。」
「鴿毒是宮中之物,能拿到的人不多,但江氏能夠。」
如果前世的藍殷當了一輩子傻蛋,如果他一路示弱以求江氏安心,那麼江氏是很有機會在這里安排下毒之人。
「你的意思是,我救下她的兒子,她卻要殺我?她的報恩方式有點奇特?」漫漫無法置信,這個說法找不出半點道理。
「那天我帶你回府,江氏見到你時雙瞳緊縮,雙拳緊握,她還折斷了一根指甲。」她強忍的不是恐懼就是憤怒。
「我這麼招她怨恨?」
「事出必有因,我們慢慢抽絲剝繭,早晚會找到原因。」
「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不應該殺我。不求她感恩圖報,只求她別恩將仇報,但凡有一點點人性的人,都不會做出這種事。」
藍殷失笑,人性對某些人而言,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
「漫漫,這宅子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念想,別害怕,和我一起進去好嗎?」
進去啊?深吸氣,漫漫努力克服厭惡與恐懼,她扯開嘴角,點頭。「好。」
宅子打理得相當干淨,但是與記憶中截然不同,沒有小園花亂飛,沒有參差連曲陌,屋宅略有幾分陳舊,但是她更喜歡舊舊的、截然不同的屋宅。
他們在園子里緩步慢行,穿葉分柳,走的不是小徑,而是心情。
「父親長年在外地打仗,國公府後院大小事全掌控在江氏手里,她想針對誰、想讓誰活得艱難,不過是翻掌覆掌間的事。外頭都說江氏賢慧大度、寬厚仁德,對庶子堪比親生兒子。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在賢慧大度、寬厚仁德之下的真相是什麼。」
「誰說她不踩庶子?她當然踩啊,只不過踩得高明,踩得不留痕跡,還踩得滿府下人心知肚明,該用什麼態度對待二少爺。人都欺弱畏強,有個明里一套、暗地一套的主母……上梁不正下梁歪,家風如此,僕婢人前人後變臉的本事自然高明。」
「小時候我常常被對付得欲哭無淚,想向父親、大哥告狀卻找不到證據,滿月復委屈只能透過發脾氣、做壞事來弭平,這樣一來二去,我把自己的名聲給搞壞了,再遇事,還沒開始證就成了千夫所指。」
「我永遠憋著一肚子火氣無處發泄,難受極了就跑到這里,這宅子是我的避風港,是能夠帶給我寧靜平安的地方。」
漫漫想像著小藍殷躲在牆角放聲大哭的模樣,心中不舍,她從後面抱住他,圈起他的腰,臉頰貼在他寬寬的後背上。
「辛苦了。」為他,她願意放下過往,努力喜歡上這幢宅子。
他扣住腰間那雙手,牢牢攥住。「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鼻酸,幸好有這個園子收納我的委屈,漫漫……」
「嗯?」
「我不會輕易把宅子往外送,它代表的絕對不是『銀貨兩訖』,而是……『我愛重你』。」藍殷轉過身,扶著她的肩膀,不只前世,此生他依舊要把這座宅院送給她,送給他愛重的她。
意思是……她對他很重要,和這幢宅子一樣重要,因為他可以在宅子里、在她面前展現心情,歡謔恣意?
「漫漫,我不知道前世的自己是怎麼想的,但我敢保證,當時我想的絕對不會是恩償義盡,而是長久相系,我想和你建立一輩子的關系。」
捧起她的臉,不是她喜歡算帳他更喜歡算,他要把前輩子的帳一條一條理清楚,不要被她冤枉。
「對不起,是我錯怪你。」漫漫說。
「我原諒你,但我真的很計較那四個字——銀貨兩訖。漫漫,你給我听明白,我們之間永遠都算不清,你欠我也好,我欠你也罷,我們不會兩清,我們會永遠永世糾纏在一起。」
永世糾纏嗎?很好,她樂意。鄭重點頭,她笑道︰「我記住了。」
「記牢些,別讓我逼你吃補腦丸,聰明藥。」
「我會的,如果記不住,不等你逼,我會自己把藥吞滿一肚子。」
她的說法讓他放心了,悄悄松口氣,藍殷拉起她的往前走。「你說我在這里種下很多梅樹?」
「對,一整片。」
「喜歡嗎?」
看向院子,此生……樹相同,心思已然不同了,對吧?「喜歡。」
「行,我吩咐下去,立刻種一大片。我還做了什麼?」
「你在後院挖池塘,種荷花,說夏天的時候我可以在涼亭里乘涼。」
到時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知音在旁,無人話淒涼對吧?
「行,再買一艘小舟,養幾對鴛鴛,到時咱們乘彩舫過蓮塘,棹歌驚起睡鴛鴛,我與你爭窈窕,我與你偎伴笑,長長的夏天,我們的身上都帶著蓮香。」
他勾勒的夏季很動人心,漫漫問︰「那冬天呢?」
「冬天啊,冬天待玉人浴出新妝洗,臥醉梅林,共飲塵香。」
這只呆兔子什麼話都能說了?漫漫紅了雙頰。
藍殷呵呵大笑,他的紈褲歷史豐富著呢,挑逗?信手捻來。
他們一路說一路笑,這里曾經帶給漫漫的陰霾漸漸消散,最後他們來到大廳,他拉開椅子,待兩人坐定,藍殷的態度轉為鄭重。
「漫漫,這很重要,或許它牽扯到你師父的死亡。倘若假設無誤,倘若前世真的是江氏對你動的手,你認為理由會是什麼?」
目前手上的資料不容許他樂觀。
「我的存在可能造就她的危機?」
「不僅僅是『可能』,而是『一定』。」
這麼斬釘截鐵?漫漫猶豫問︰「你知道些什麼?」
下午鎮國公回來了,前些年他戍守涼州,替皇帝坐鎮邊關,很少返家,這兩三年被調到京畿大營,為皇上守護京城,即使如此他還是很少待在國公府里。
前世漫漫也只匆匆見過藍繼懷一面。
他嚴肅內斂,不苟言笑,對待妻兒像在帶兵,很少講人情,但藍殷口中的往事里……漫漫心想,他只是個不懂得表現疼愛與在乎的男人吧。這樣的男人挺吃虧,只能收到崇敬卻得不到真情,當保有價值時,自然能受到旁人的尊敬,一旦年老病弱、失去光耀,迎接他的大概只剩下孤獨寂寞了吧。
今晚的餐桌上只有漫漫。
不只小雨,連江氏身邊的嬤嬤也派人過去探听,听說國公爺和二少爺在書房里說話,這一談就是好幾個時辰。
這個消息會讓江氏憂心忡忡吧,擔心藍殷告狀,擔心藍殷在國公爺面前分量過重,擔心即使兒子的雙腿痊癒,爵位仍然被旁人搶去。
當一個人把權勢看得過重,就會變成固執的老狗,齜牙咧嘴,憂心忡忡,成天擔心骨頭被旁人搶走。
子時將至,藍殷還沒回來。
漫漫讓小雨下去休息,自己趴在床上把弄著腕上的鋼子,喀地,打開,展開細絹,手指在上頭細細描繪。
寶藏還在嗎?透過寶藏,她真能找到凶手?
對未來她沒有太大把握,甚至有種踩在雲端的不確定感,幸好藍殷在,好像他在,方向就自動確定,危機感就會消失。
她知道沒道理,但感覺這種東西很難尋模出道理。
拿起玉觀音,對著燭光照去,「燁」字分外清晰,這個字代表什麼?她不知道,但不管是觀音或玉簪,都清楚地傳達出一個訊息,她的生父非富即貴。
漫漫對母親的記憶已經很模糊,剩下的只有感覺——溫暖,舒適,安全,是天底下母親會帶給孩子的感覺。
藍殷也能帶給她類似的感覺。
嘆氣,側身看向門口,怎還沒回來?很忙嗎?
他不回來,她睡不著啊,抱緊棉被,把頭埋在里面,是因為習慣吧,她已經習慣與他同寢同食,習慣生活被他佔據一大部分。
等著等著,等得睡眼蒙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