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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掌佳茗 第七章 重生難置信(1)

又是天氣晴好的一日。

陽光暖暖地灑落,種在涼亭邊的幾株桃樹,枝頭已結了數百個花苞,想必再過一段時日,便會盛開滿樹芳華,繽紛燦爛。

這日,又是春喜領著幾個小丫鬟在涼亭里的幾把竹椅上鋪了厚厚的軟墊,竹桌上也擺開了一色煮茶的器具。

只是這回,不再是大女乃女乃哄著小少爺下棋玩樂,而是與大爺相對而坐,大女乃女乃唇畔著笑,大爺卻是一臉冷凝,如冬季的嚴霜。

春喜與小丫鬟們完成任務,都不敢多留,自動退到了涼亭外數丈處,遠遠地候著傳喚。

月娘望著神色淡冷的陸振雅,頗有些無奈,卻還是盈盈笑開,起身打開桌邊一個白瓷茶罐,拿起一個木制的茶則,盛了些許茶葉,放在一只粉彩茶荷上。

「爺,這便是妾身日前與你一同親手炒制的龍井茶。」

陸振雅點點頭,伸出手來,月娘會意,將茶荷穩穩地放至他手上。

陸振雅手心捧著茶荷,他目不能視,只得用手拈起一片長形茶葉,輕輕撫著,憑指尖去感覺茶葉的翠女敕細致,感覺那苗峰尖削、芽長于葉,接著又將茶荷放至鼻前,嗅聞茶葉散發出的淡淡清香。

這賞茶的姿態可謂閑逸淡雅,不見一絲急躁,不愧是公子溫潤如玉,月娘看著,忍不住心生贊嘆。

「爺覺得這茶葉可還行?」她柔聲問。

他語氣淡淡。「不錯。」

「那就容妾身獻丑,親手泡一杯茶給爺品嘗。」

此時在炭爐上煮著的水壺已滾沸,正發出咕咕的聲響,月娘提壺離火,先將滾水倒進一盅茶海里,待滾水略涼後,再沖入茶壺。

「你用什麼水泡茶?」陸振雅問。

「這是上好的茶葉,自然也要用好水來沖泡,俗話有雲,『茶性發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反之若是八分之水,便是遇了十分之茶,茶只八分』,所以我用的是這附近最是清冽可口的山泉水。」

「嗯。」

月娘一邊解釋,一邊將些許茶葉從茶荷撥入一只粉彩蓋碗里,接著提起茶壺。

「爺,我要開始泡茶了。」

月娘緩緩注水,水量只先略蓋住茶葉,接著提杯輕輕地轉晃數圈,讓茶葉在水中浸潤,一瓣瓣青翠的女敕芽吸了水,慢慢舒展開來,越發顯得碧綠如玉,清新可壹口。

「爺可聞到了,這舒展的女敕芽已經初綻茶香,漸漸轉濃。」

「嗯。」

「接下來我要沖水了。」月娘提高茶壺,沖水入杯,水聲如珠玉瀉落,十分清脆悅耳,皓腕翻動,連續三次將茶壺下傾並上提,手勢優雅而流暢。

陸振雅听聲分辨,神色一凜。「你這是……」

「此乃『鳳凰三點頭』。」她淺淺一笑。「用此法沖茶,可使茶葉與茶水上下翻卷,茶湯的濃度更能均勻,顏色也能更顯清亮。」

陸振雅心一沉。

他當然知道這是「鳳凰三點頭」,事實上當年他致力于研究炒制龍井,亦曾反覆試驗該如何沖茶才更能彰顯出這極品茶葉的特色,這便是他鑽研出的訣竅之一,他以為只有少數人知曉,想不到這女子亦如數家珍。

「茶沖好了,請爺品嘗。」月娘將蓋碗茶遞給陸振雅。「小心燙。」

陸振雅接過茶,拿起碗蓋輕輕一撥,一碗茶湯澄清如碧,芽葉女敕勻,旗槍交錯,上下浮動,縱然他眼楮看不見,也能從那撲鼻的茶香嗅到一絲爽冽,再啜了口茶,細細品味,口感鮮醇,喉韻回甘。

這盞茶,極好。

幾乎是太好了。

陸振雅默默品著茶,神色越發深沉。

這朱月娘,絕非尋常女子,更不可能僅僅只是個出身鄉野、無知無識的村婦。

其實從與她初次相見那日,他便察覺到了異樣,當時她一開口就問他明前茶和雨前茶的分別,對炒制龍井茶的手法也頭頭是道,分明對茶道頗有浸婬。

接著在大喜之日的喜堂,她當著一眾鄉親的面與那蘇景銘針鋒相對,絲毫無懼,甚至一口伶牙俐齒逼得潘若蘭當眾失態,只能隨著蘇景銘倉皇敗退。

再來是元元失蹤一事,府里那麼多下人,誰都找不到元元躲在哪里,偏她就找到了,而且他後來私下問過春喜,听說她是主動在前頭提著燈,領著春喜一路往那雪螢紛飛的偏僻之處尋去的,過程中絲毫不見遲疑。

那處地方,就連自己從小在這陸家宅院長大,印象中也只去過寥寥幾回,她一個初初嫁入陸家的新婦,又是如何知道府里有那般僻靜的所在,更別說還能找到那個隱密的樹洞?

還有她向宋青推薦的神醫,以及日前展現的炒茶手藝,樁樁件件都表明了她身上的異常。

一個在鄉野間長大的女子,能如她這般聰慧機敏嗎?

這盞甘冽清醇的龍井茶,證實了他的疑慮。

她不簡單。

莫非娶了個心如蛇轍的前妻還不夠,這個母親特意為他尋來沖喜的女子也同樣是為了某種目的才刻意接近他?

他陸振雅,究竟要被枕邊人背叛幾次?

這次絕不會了,他若是還重蹈覆轍,只能說死有余辜!

陸振雅狠狠地咬牙,胸臆情緒越是激烈翻騰,面上的表情越顯得淡冷漠然,他慢條斯理地放下茶碗。

「可以說了嗎?」他語聲清冷。

「說什麼?」月娘澀澀地苦笑,還想逃避現實。

「那日你說讓你幫著炒完這批明前春茶,你便會告訴我你的真實來歷。」

「說到這個,我炒完茶後累極了,昨兒一整日都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著休息。」事實上是躲在屋里不敢見他。「都不曉得那些茶後來怎樣了?」

「正在做最後的封裝,過兩日便會送上船去,雖然這回向宮里進貢的數量是少了些,但若說是茶葉收成不甚好,也勉強能搪塞得過去。」

「那就好。」

他看透了她的拖延戰術,冷冷一哂。「還不想說嗎?」

「這個……實在是不好說。月娘幽幽嘆息,也為自己沖了一盞茶,坐下來淺啜幾口。

「昨兒妾身在屋里想了又想,百般為難,實不知該如何向爺解釋。」

「從實招來便好。」

「問題是如果我說實話,爺根本不會信啊!」

「你又知道我不會信了?」

「因為這一切……著實匪夷所思。」她若是坦白跟他說自己是四十余年後的鬼魂重生,他不斥之為無稽之談才怪!

「恐怕是你不知該怎麼編故事,才能騙過我吧。」他冷笑,手掌一拍桌面。「說吧!是誰讓你來的?」

「什麼?」她一愣。

「我早就奇怪,母親怎會無緣無故信了一個游方道士的話,去鄉間尋了個農家姑娘來替我沖喜,又是誰替你算的命格,說你命中帶福,旺我們陸家?」

她有些傻眼。「所以你是認為這一切都是有人設計的,游方道士說的話是假的,我的命格也是假的。」

「難道不是嗎?」他淡定地反問。

當然不是!她很想這般理直氣壯地辯駁,但轉念一想,別說他不信了,就連自己也難以置信,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但她可以肯定,就朱家那怯懦的一家三口,是想不出這樣瞞天過海的詭計的,也沒膽去騙身家背景比他們高貴許多的大戶人家,如果這其中真有什麼陰謀,他們也只是遭到利用的棋子。

「爺,不是我家的人,他們做不出此等大膽的欺瞞之舉。」

「他們做不出來,那你呢?」

「你原本是打算與自己從小相識的情郎私奔的,不是嗎?」

「他才不是我情郎!我跟那姓張的一點關系也沒有!」開玩笑,這可關乎自己的清白,絕對不能讓自己的夫君有所誤會。

「你何必如此激動?莫不是心虛?」

月娘一怔,見陸振雅眼神無波,面無表情,心中越發漫上一股苦澀。看樣子,他的確對她生了疑心,而且不是普通的懷疑。

「你就一點也不信我嗎?」她澀澀地問。

「你至今依然不肯口吐實言,要我如何信你?」

「如果我說,我就是仰慕你呢?」

「仰慕?」俊唇嘲諷一挑,彷佛听到了什麼荒誕的笑話。

「我確實仰慕你。」她喃喃的,半心酸半惆悵地吐露心事。「在我很小的時候,你就是我心目中唯一值得敬重的男子,是這世間不可多得的好兒郎。」

「很小的時候?」他語氣更譏諷了。「多小?」

「從我八歲那年開始。」

「八歲?你可別說當時你一個稚齡女娃,就懂得知而慕少艾了?你是從哪里听說我的?莫不是你家人帶你進城游玩,你恰巧見過我一面?」

「不是的,我那時不曾見過你。」

「那是听旁人說起我了?」

「也不是旁人說的,是我自己知道的。」

「如何得知?」

她抬眸睇了他一眼,神情幽微而復雜。「如果我說,我是從一本手札里認識你的,你相信嗎?」

「手札?」劍眉微微一蹙。「誰寫的手札?」

月娘深吸口氣。「你寫的。」

「一派胡言!」陸振雅臉色沉下。

她苦笑。「我就知道,你不會信的。」

「朱月娘,別與我玩把戲了!」他似是逐漸不耐起來,聲嗓變得嚴厲。「你說你看了我的手札,那你倒說說,是什麼時候看到的,里頭寫了什麼樣的內容?」

她深深望著他,悠悠啟齒。「龍井茶色綠、香郁、形美,味甘,余初次品嘗,是在十八歲那年,當時與家僕出行,適逢滂沱大雨,向一農家求宿,主人煮了一壺自家種的茶……」

才听她念了幾句,陸振雅已是愀然變色,忍不住開口打斷。「這是我從前寫的日記,你從哪里看來的?莫非你私自潛入了我的書房?」

「爺的書房門禁那樣森嚴,我如何能進得去?」

「那是誰偷出來給你看的?」

「爺連自己貼身的僕從都不信任嗎?你覺得誰會偷出那本手札給我看?宋青?還是司墨、掌硯?」

陸振雅暗暗掐握掌心,眉間郁郁。

她說得對,如果連宋青、司墨與掌硯他們幾個都不能信任,那他身邊還有誰可信?

只是若不是有人將他寫的日記給她看,她如何能背誦出那些內容?

「你說的手札是什麼樣子的?」

「書皮是靛藍色的,紙張用的是最好的澄心紙,穿書的線用的是清水絲線……」

陸振雅听她描述,越听越是暗自驚駭,那本手札是他失明前寫下的,里頭除了記錄一些

他制茶品茶的心得,也偶有生活瑣事及趣聞,後來發生了意外,眼楮看不見,他便讓宋青幫著裝訂成冊,書皮及用紙確實如她所述。

「你說的手札在哪里?拿出來!」

「如今不在我手上。」

「那在誰手上?」

「在我及笄那年,嫡姊誣賴我偷了她的紅寶石簪子,嫡母派人來搜我閨房,混亂之間……那本手札便被丟入炭爐里,一把火燒了。」

當時,可把她心痛得幾欲嘔血,後來憑著一股憤懣的執著,三日三夜不睡,將那本手札的內容默寫了出來,只是那最珍貴的原本,已不可再得。

「你說你看的那本手札被火燒了?」

「是。」

可他分明記得,自己數日前在書房休憩時,還曾從暗格里拿出手札來撫摩了好片刻。

他確定自己的手札還在,那她看過的且遭祝融燒焚的那本,又是誰的?

他暗暗磨著牙。「朱月娘,你不覺得自己這番話漏洞百出嗎?你說自己是八歲時得到我的手札,但你八歲時,我年方十六,又如何寫得出那段十八歲時的遭遇?再者你說在你及笄那年,手札因嫡母派人來搜你閨房,意外被燒了……你分明是朱家唯一的女兒,你爹只娶了一個正妻,又哪來的嫡姊與嫡母?況且若是我寫的手札果真被燒了,那我如今放在書房里的那本,又是誰的?」

「你放在書房里的那本,自然是你的,而我得到的那本,也是你留下來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定定地望著他,容色端凝。「陸振雅,我知道我接下來說的話很是離奇,甚至你可能會覺得荒誕無稽,但我敢對天起誓,以性命擔保,我說的絕非虛言。」

他輕聲一哼,嘴角扯開一抹不以為然。「你說吧,我听著。」

月娘暗暗調勻呼吸,一字一句,慎重非常。「朱家拿來與陸家合婚的,其實並非我真正的生辰,我出生于大慶三十三年八月初六。」

「你說大慶……三十三年?」

「是,也就是現在離我出生,其實還有二十年。」

陸振雅張口結舌,震驚難抑。

陸振雅將月娘禁了足。

其實也不能說是完全禁足,至少她還是能在正院里閑庭漫步的,只是對外就說她是憂心夫君的身體,特意齋戒一旬,日日都在正院偏廂的一間小佛堂抄經,陸老太太感念兒媳的誠心,免了她每日的請安,並和藹地吩咐兒媳好好地抄幾卷經,到時她們婆媳倆就一起去城外的大靜安寺听住持師傅講經,添些香油錢,為陸家闔府上下祈求福泰安康。

這理由倒是編得很好听啊,連婆婆都被他繞進來了。

月娘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夫君,雖說明眼人約莫都猜得出她之所以閉門躲在院內抄經,其中必有內情,但這頂好妻子好兒媳的高帽朝她頭上蓋下來,也算是讓她顏面有光不是?

于是她也很識相地配合作起戲來,夫君親自去制茶坊監督那批明前龍井貢茶的封裝貨運,她就乖乖來到小佛堂里,先是跪在蒲團上,喃喃念了一卷《藥師如來經》,接著便在案邊坐下,文房四寶準備好,果真認認真真地抄寫起來。

只是她寫的不是佛經,而是早已深深刻印在她腦海里,陸振雅那本手札的內容。她知道陸振雅並不相信她。

也難怪,莫說是他,連她都覺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極是怪誕離奇,借屍還魂也就罷了,還穿越時間的長河回到四十四年前?

正常人都難以置信好嗎?

何況陸振雅並非粗疏之人,他心思細膩,深謀遠慮,又曾遭受過枕邊人背叛,到如今仍深受病痛的折磨,這樣的他,若是被她三言兩語一說便信了她,她才會覺得他傻得糊涂呢!

他認定了她是在說謊,也懷疑她背後有人指使,接近他是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機,而她百口莫辯,只能默然以對。

這世間誰對誰的信任,都不是平白得來的,她與陸振雅之間有什麼情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嗎?還是曾經同甘共苦的患難之交?

她不過是一個與他成親之前,尚且謀畫著與同村小伙子私奔的陌生女子,嫁給他未及滿月,又屢屢表現出各種不尋常之處。

罵她一句一派胡言已經算是客氣了,將她關禁閉,讓她抄寫佛經也只是剛好而已。

她能理解他,至少還願意給她一段觀察期,沒直接將她趕出陸家,否則他隨意找個借口將她送回娘家,她一個沒權沒勢的鄉下丫頭,又能如何?

她感激他,但不代表她就這麼認了,他不信她,她就要做到讓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為止。

就從默出他的手札開始。

她可以默出他寫過的,甚至默出他還來不及寫的,月娘一邊默寫著,一邊在腦海組織回憶,過了片刻,她逐漸入了神,紙上的簪花小楷像是浮動了起來,一個個墨黑的字團在空中飛舞,再落下來時,便成了另一種蒼勁有力的字跡,如筆走龍蛇,端逸又瀟灑。

那是他的字跡。

或者該說,是他雙目失明前寫的字,筆鋒精妙,力透紙背。

待他眼楮看不見後,他就不寫日記了,只偶爾請人代筆,記錄一些重要的事,她猜想最後幾頁那些筆勢偏向龍飛鳳舞的草書,大約是宋青代寫的。

直到他確定了自己油盡燈枯,逃不過英年早逝的命運,才又親手寫下最後一篇,將自己中毒失明的來龍去脈娓娓道出,字字血淚,句句痛悔。

他寫得極亂,許多字甚至交錯重疊在一起,怕是根本沒期待有誰能看到,只是宣泄心中憤懣而已,豈料這本手札會意外落入後世一個小姑娘手里,還被她藏在身邊好幾年。

月娘覺得,這就是她與陸振雅的緣分。

冥冥之中,是有一條紅線將她與他牽在一起的,所以上天才送她回到四十四年前來尋他。

嗯,應是如此。

月娘對自己微笑頷首,舒開了胸懷,從容不迫地地默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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