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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掌佳茗 第六章 炒茶功夫深(2)

陸振雅也不知是否發覺了她的存在,一轉頭,那清明的眸光宛如實質,朝她的方向逼迫而來,她氣息一震,急忙別過臉。

該如何是好?她竟不敢迎視他的眼神!

明知他其實看不見,明知那看似炯亮的星眸其實並沒將她的倩影落進眼里,她還是慌,還是羞怯,彷佛情竇初開的大姑娘,見著自己的心上人,卻是又期待又怕受傷害。

她是敬重他、是景仰他,甚至對他慘澹的遭遇有著難以言喻的憐惜,但一個女子對男子的戀慕?她從未曾想過。

可此時此刻,單單只是望著他炒茶的身影,她竟有些沉淪了,竟是亂了心,守不住女兒家一片痴情。

「大女乃女乃,您怎麼了?」見她一動也不動,只是傻傻站著,宋青感覺到不對勁,低聲問。

她一凜,定了定神。「我沒事……」嗓音沙啞得連她自己听了都羞窘,連忙咳嗽兩聲,清了清喉嚨。「只是覺得奇怪,為何是大爺親自在炒茶?其他大師傅呢?」

宋青沉默一息,苦澀回道︰「都走了。」

都走了?

月娘訝異瞠眸,瞪向宋青。「怎麼回事?」

「自從那日大爺與大女乃女乃的喜宴過後,蘇景銘約莫是被掃了面子,對陸家的茶葉生意越發緊迫盯人起來,不僅連續搶走了幾筆訂單,還私下安插了釘子進制茶坊,日日傳著各種閑言碎語,鼓動咱們的茶工,幾個炒茶的大師傅受到蠱惑,嫌大爺給他們的待遇不夠好,紛紛改投了蘇家。」

月娘聞言恍然,蘇景銘那人本就善于花言巧語、玩弄人心,此時必是趁著陸振雅病重,無暇顧及許多細節瑣事,發動了一波波攻勢,挖角、埋暗樁、搶訂單,確實很像那個小人會使出來的卑鄙手段。

宋青也忿忿不平。「那些個見利忘義的東西!也不想想他們如今能有那般高明的炒茶手藝,都是得自大爺的悉心指點,如今見陸家有了危難,竟是一個個另尋高枝攀了!」

「自古人心難測,大爺聘用這些炒茶師傅時,難道不曾與他們簽訂契約?」

「工契自然是有簽的,只是當時正值陸家失去家主、風雨飄搖之際,大爺感念他們幾個願意留下來與陸家同甘共苦,就在契約條款上讓了步,只簽了五年,就這一、兩年,約期陸續都滿了。」

月娘黯然一嘆。「這時主家前景未明,又有蘇家遞出橄欖枝,許以厚利,也難怪人心浮動。」

宋青恨恨地磨牙。「也是因為大爺身子不好,才沒能防患未然,讓那蘇景銘有機會見縫插針,著了他的道。」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重。「這陣子大爺的病越發重了,卻硬是強撐著要見府里內外那些管事,漸漸地他雙目失明的事情就瞞不住了,再加上他許久不曾在外露面,外頭就有了傳言,說大爺眼楮瞎了,連自己的生活都打理不好,又哪來的精力掌管陸家繁雜的生意?那些個不懷好意的人,都私下議論著大爺恐怕是……時日無多了。」

難怪呢,最近她見府里許多下人行事都有些浮躁,每每趁她不注意時偷偷盯著她瞧,她原以為他們是對她這個初嫁的新婦感到好奇,如今想來,說不定也有忐忑探究之意。

他們是怕萬一大爺不好了,她這個大女乃女乃撐不起陸家,這府里就要敗落了吧!

月娘尋思著,眉間攏上一抹淡淡的陰霾。

宋青還持續說著。「那年老爺與府里幾位資深的管事因船難去了,陸家就曾經歷好一番風波動蕩,若不是大爺年少有為,震住了外頭那些豺狼虎豹,恐怕陸家早已垮了,如今陸家能東山再起,都是多虧了有大爺在。」

月娘听明白了宋青話中含意。「所以他若是不在了,也等于陸家家業不保,到時自是樹倒湖孫散。」

「大爺深知自己若是繼續待在屋里養病,外頭的流言蜚語就越發止不住,人心越發惶惶不安……」

「所以他今日才堅持出門,親自來制茶坊走一趟?」

「是。」宋青應道,臉色越發忿忿不平。「哪知過來一看,連最後兩位大師傅也撒手不干了,只留下幾個尚未出師的年輕徒弟,可采摘下來的新鮮茶芽等不得,若不及時炒制,只怕今年這批明前春茶便毀了。」

「陸家的明前龍井可是茶中極品,宮里那些貴人還巴巴等著呢!若是趕不上船期送上去,金鑒殿上的那位萬一惱了,說不得就治陸家一個辦事不力、欺君罔上之罪。」

「大爺也是憂心如焚,這才賭著一口氣,自己上了。」

可想而知,如果是她,也會這麼做,只是……

月娘咬了咬唇。「他的身子哪里禁得住?這一炒,可不僅一、兩個時辰,炒上一整日都有可能。」

「屬下也是這麼勸大爺的,可大爺就是不肯听。」

宋青話語才落,就見陸振雅的身子微微晃了晃,顯然有些支持不住,一個徒弟上前替他擦了擦額上的汗。

炒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耐得住長時間的高溫烘烤,想她從前都每每感到萬分煎熬,何況他身染寒毒,眼楮又看不見,該是如何痛苦與折磨!

她心疼。

月娘想著,深吸口氣。「宋青,你且將藥丸給我,先把其他人都帶開,我來勸勸大爺。」

宋青一愣,見月娘神色堅決,終是點了點頭,將藥盒交給她,自己對那些圍觀的少年們揮手示意,命他們跟自己一同悄悄離開。

不一會兒,偌大的炒茶房內便只剩下月娘與陸振雅兩個人,陸振雅應是略听到些動靜,只是他忙著專心炒茶,一時也無暇顧及,只繼續做著翻炒的動作。

月娘輕移蓮步,深怕驚動了他,走得又輕又慢,待來到離他身旁幾步遠處,才看清楚了他臉上已有隱忍的模樣。

眉峰摟著,額角不時因疼痛而抽搐,鬢邊汗滴涔涔,臉色比平日所見又更蒼白了幾分。

如今的他,怕是只憑一股意志力在撐著,不許自己稍有放松,更不許自己倒下去。

因為他一倒,這表面鮮花著錦、內里岌岌可危的陸家,怕是沒人能再撐得起門戶了。

月娘注視著他越發隱忍的表情,心疼不已,盈盈走過來,抽出懷里的素棉手絹,輕輕替他按拭著鬢邊的汗水。

他沒理會她的舉動,只專注著工作,又過了片刻,驀地感到太陽穴一陣激烈的抽疼,身子站立不穩,微微晃了晃。

這回月娘可不能只擔憂地光看著了,連忙上前,摟住他一邊臂膀,穩穩地扶住了他。

「是誰?」他語帶不悅。

「爺,是我。」清柔的嗓音如一泓湖水蕩漾。

陸振雅一愣。「是月娘?」

「是。」

「你怎麼來了?」

「給爺送藥來的。」她打開藥盒,拈了一顆藥丸。

縴縴蔥指將藥丸送至干澀的唇邊,即便陸振雅看不到,也能感覺到那指尖細膩柔軟的觸感。

「爺,吃藥。」她軟軟地說。

他不由得張口,咬進了藥丸,她很快便端了一盞溫茶來,服侍他喝下。

她看著他吃下藥丸後,仍不見好的臉色,心中難受。「爺,宋青說你已在這兒炒了將近一個時辰的茶,應是累了,不如歇歇吧。」

他搖頭。

「爺,你這樣苦熬著,只是更傷自己的身子而已。」

他只是漠然著。「你回去吧,別管我。」

「我怎能不管?」她不免有些著急。「爺是妾身的夫君,是我終身的依靠,我可不願自己早早便守寡了!」

他臉色一變。「你說什麼?」

她放軟了嗓音。「爺,我知道自己話說得急,可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俗話有雲『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可莫要顧此失彼。」

他默了默,面色深沉,淡淡揚嗓。「你以為我不懂這個理?但這批明前春茶若是不及時趕制出來,誤了進宮的船期,陸家的命運同樣會走進死胡同。」

語落,陸振雅伸手將她推離自己身邊,拒絕她關切的態度明顯。

她咬唇看著他持續不斷地炒茶,甚至因一時沒注意,手指被鍋邊燙了個水泡,終是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燙紅的手。

「爺,我來吧!」她自告奮勇。「我來炒這鍋茶。」

他一怔,回過神來,劍眉一撐。「你莫胡鬧。」

「不是胡鬧,我認真的。」

「你以為這炒茶是隨隨便便就能上手的嗎?要細細感受每一片女敕芽的形狀與干燥的程度,隨時控制溫度的變化,還得依據不同的情況,有不同揉捻茶葉的手法,別說一個初上灶的新手了,就連有積年經驗的老師傅往往也是形似而神不似。」

「爺若是不放心,就在一旁盯著我啊,試試我成或不成,就當是給我一個考核也好。」

他臉色越發難看。「你明知我如今目不能視物,又如何盯著你炒茶?」

這倒也是。月娘尋思著,驀地靈機一動,也不管男人樂不樂意,一個乳燕投林,就輕輕巧巧地鑽進了他的懷里。

「你做什麼!」他震驚了。

她抿唇一笑,縴細的背脊倚著他胸膛,又自顧自地拿起他的雙手,搭在自己手上。

「爺,你就這樣帶著我炒茶,這樣你就能感覺到我是怎麼炒茶的了,你就這樣教我,什麼時候該抖、什麼時候該甩、炒鍋的溫度如何、茶葉揉捻成形的程度,你都能感受到了。」

「你……」

「我開始炒嘍!」

月娘不由分說,綿柔玉手先是捧起一團茶葉,輕輕撫模揉捏著,細細感受此時炒菁的火候,心中有了計較,方才俐落地翻卷快炒起來。

陸振雅听她真的開始炒了,又急又惱。「你可別壞了我這鍋茶!」

「爺若是擔心,就親自帶著我啊!」她輕快地回應,一點也不怕他著惱。

他深深地吐氣,壓下懊惱的情緒,無奈之余,只得從了她的提議。

骨節分明的大手先是圈住了那柔細的皓腕,接著順勢滑下,穿過她蔥蔥玉指間,宛如十指交扣的姿態格外親昵而曖昧。

他任由她依在自己胸懷,從後頭圈摟著她,牽著她的手,與她一同炒茶。

捺,將茶葉壓平在鍋底,使茶葉光潤、扁平。

抓,使手中的茶葉里外交換,並快速地整理條索。

甩,將茶葉成弧形高拋出去,由上方落回鍋底,順勢排列整齊,還能在滾動中使已發軟的葉片包住細女敕的茶芽。

壓,將另一只手放在炒茶的那只手上,雙手在茶葉上反覆碾壓……

兩個人、兩雙手,密密地依偎相貼,隨著白茫茫的霧氣,跳躍舞動著,一個俐落的抖甩,瑩潤如碧玉的茶葉揚起,在半空中翩然飛舞,再輕盈地落下。

月娘看得欣喜,臉蛋紅撲撲的,一股從未曾領略過的喜悅在胸臆間翻騰。

「爺,我做得好嗎?」她興奮地側過臉,想听自己最景仰的人一句稱贊,卻不曾想柔軟的櫻唇意外擦過他胡渣點點的下頷,隱隱感到刺痛,偏又滋味好到令人不舍離開。

她的唇軟軟地貼著他,而他這才恍然驚覺,兩人的姿態是如何親昵,懷中的女子又是如何嬌柔,一股淡淡的馨香撩撥著他的鼻。

兩人一時都愣住了,就這麼動也不動,靜了好片刻。

她終究沒能忍住,大著膽子啄了他的唇一口,才轉回頭來,心口怦怦跳著,如小鹿亂撞,臉蛋羞得又熱又燙,連脖頸上的肌膚都染上了一抹淡淡粉色。

陸振雅自是看不見她的嬌羞,但他的心也跳得慌,思緒凌亂,腦子彷佛都糊了似的。

她努力定了定心神,繼續炒起茶來,他卻逐漸松開了她的手,心頭一陣陣地震顫著。

她炒茶的手法極是熟練,絕對不是個新手。

就連那幾位經過他點撥的大師傅,這麼多年了,也只得了他七、八成炒茶的功力,而這女子卻是比那些積年老師傅更加功力高深。

若不是她先天條件略差了些,成就怕是不僅如此。

「爺,你怎麼不說話?是我炒得不好嗎?」她見他久久沉默著,有些忐忑。

「你的手不夠大,又太軟了些,炒茶時手法倒是用得不錯,只是手勁便略遜了幾分。」

那也沒辦法啊!月娘盯著自己的手,輕輕嘆息,原主的這雙手確實是小,她前世的手也不大,但至少經過經年累月的磨練,可比這雙手堅韌有力多了。

「就算手勁小了些,我這樣炒茶,也能及格了吧?」她試探地問。

他頓了頓,微微頷首。「嗯,比我想像得好。」

她聞言大喜。「那爺可同意由我接替你來炒這批春茶?」

他沒立刻回答,默然半晌,驀地抬手轉過她下頷,強迫她面對自己。「你究竟是誰?接近我有何目的?」

月娘一震,怔忡地望著他深邃無垠的眼眸,良久,幽幽嘆息。

終究還是被如此質疑了呢!

月娘無奈,靜靜睇著眼前神色冰凝的男人,淡定揚嗓——

「這個問題能否容我將這些茶炒制完成後,再回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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