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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掌佳茗 第二章 親自來迎親(1)

「姊,你真的甘願嫁給陸大爺了?」朱陽生盯著姊姊,小心翼翼地問道。

蘇盼月……不,如今她該是朱月娘了。她打量著眼前約莫十四、五歲大的少年,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直搓著雙手,一臉寫著尷尬兩個字的朱家爹娘,心中一動,似笑非笑。

「你們千方百計替我高攀這門親事,不就是想哄我心甘情願地嫁進去陸家嗎?如今我自己願意了,豈不正好?」

「好是好,可是……」朱陽生吶吶地不曉得怎麼說好。

見兒子慚愧得說不出話來,朱母嘆息,只得主動上前陪笑道︰「丫頭,你別怨你弟弟,這事都得怪阿爹阿娘,是我們作的主,許了這樁婚事……」

「還順手收了一百兩的聘金,這門親事不虧啊!」月娘笑笑的,面色看似溫和,朱家三口卻都不由得打個冷顫。

說來奇怪,以前這丫頭講話總是大剌剌的,現在也不知哪根筋打結,突然斯文了起來,反倒有股莫名的氣勢,令人不敢輕易反駁。

朱母拐肘推了推朱父,朱父一個激靈,只得上前也陪笑道︰「丫頭,說到這聘金,你也知道咱們家的景況,這些年田里的收成不好,你弟弟想去鎮上的書院讀書,連束修銀子都交不出來,爹娘這也是沒辦法了……」

「所以就動了賣女兒的念頭?」

朱家爹娘聞言,都唬了一大跳,朱陽生更是愧疚難堪,整個抬不起頭來。

「丫頭,你怎麼這麼說話呢?爹娘也是看那陸家家大業大,陸大爺也是一表人才……」

「是啊,你嫁進陸家,不虧、不虧。」

見女兒還是不搭腔,朱母更急了。「傻丫頭,你可別跟爹娘說你到現在心里還記掛著張家那個死小子!那死小子哪里好了?長得沒人家陸大爺好看就罷了,大字都不識幾個,光有一把蠢力氣,卻連家里的莊稼都侍候不好,也就你傻,被那死小子哄得暈暈迷迷,差點丟了一條小命,結果他倒好,自個兒溜回家去,怕被家里人責怪,還當作沒這回事……娘跟你說,你要是跟了那樣沒擔當的男人,教你一輩子後悔都沒處說!」

「我說了我要跟他嗎?那姓張的哪一點配與陸公子相比?」陸振雅在她心目中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好兒郎,打著燈籠都尋不到的。

「就是、就是!你心里能想清楚,爹娘就放心了。」

「倒是女兒想問爹娘一聲,難道不知陸老太太找上咱們家,是為了想替她的兒子沖喜嗎?」

「這……說是沖喜,可陸家也是挺有誠意的,三書六聘,一樣不少,都是按著規矩來……丫頭啊,你怎麼不想想?也就是你這命格好,人家陸老太太才看中你做她兒媳婦,你有福氣,肯定能帶旺陸家的。」

「就是!爹都替你打算好了,那陸大爺並不是天生的病秧子,只是出了意外,身子骨才敗壞的,但陸家不愁錢醫病,好吃好喝的補養身子,又有你仔細照料,那病定能很快好起來的。」

「爹倒是對女兒有信心。」

「娘對你也有信心啊!」

「姊,我對你也有信心……」朱陽生好不容易從愧疚的深淵里探出頭來,慌慌張張地插了句嘴,結果月娘淡淡瞥去一眼,他頓時又氣弱了,低了嗓音,扭扭捏捏地表示。「姊,我想繼續讀書,夫子說我若是能進鎮上的書院,下死勁好好地讀上一年,明年應該就能下場了,至少先替家里考個童生回來……」

月娘沒搭腔,端起茶來,好整以暇地呷了一口,朱家三口瞧著她悠然的動作,越發感到這丫頭變了,一時都是束手束腳,不知所措,見她狀若不經心地睨來一眼,又連忙擠出討好的笑容。

這番窘迫的姿態自是清清楚楚地落入月娘眼里,不免暗自感到好笑。

其實這朱家爹娘雖是明顯重男輕女,為了兒子的未來不惜將女兒嫁入豪門去沖喜,朱家弟弟也分明有些自己的小心思,但好在並未完全泯滅了良心,還知道對她有所虧欠,在她面前不敢說話大聲——思及自己上輩子曾被蘇家人利用得徹底,最後還冷血地一腳踢開,這世她能重生在朱月娘身上,面對這一家人,她已然覺得自己夠幸運了。

也不算什麼大奸大惡,只不過有些小貪婪與小自私,話說回來,人活在這世間,誰能做到完全沒有私心呢?就是重男輕女,也是世俗大勢所趨,誰家不指著兒子撐起門庭,女兒終究是潑出去的水。

月娘暗自感嘆,也不端著架子欺負這幾個老實人了,優雅地放下茶盞,對朱陽生微微一笑,「你可要說到做到。」

朱陽生一愣,傻傻地瞧著她。「姊?」

「只考個童生算什麼?你若是能考上秀才、舉人,甚至中了進士,做一方父母官,這才真正是為朱家光宗耀祖,姊嫁入陸家後,也不愁沒有娘家的幫襯。」

朱陽生喜出望外,頻頻點頭,急切地保證。「我會的,會的!姊,我一定努力上進,讓你能靠上娘家,以後能在陸家挺起腰板做人!」

「那姊姊就等著了。」

「好、好!姊姊等我,若是讓姊姊與爹娘失望,教我天打雷劈!」

「得了,嘴上賭咒說再多,也只是空話,『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朱陽生震驚了。「姊,這是聖賢書上寫的道理,你竟然也知道?」

「怎麼?我不能知道?」

「能、能!當然能!只是我沒想到,以前連我想教姊姊學寫字,姊姊都不怎麼情願的……」

月娘一凜。雖然自己打定了主意要以蘇盼月的方式來為人處事,但也不能太著急,免得前後形象差異太大,朱家人以為她中了邪。

她稍稍收斂,故作委屈。「你以為姊姊真的不想讀書嗎?那是因為姊姊知道自己是女兒家,將來總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家里還是只能靠你這個男丁撐起來,所以只能偶爾自己私下偷偷學寫字,等你不在時,借你的書來看……」

朱陽生人單純,听了姊姊如是解釋,立時就信了,更對這唯一的姊姊感到虧欠。「姊,都是我不好。」

「別再說這些了,只要你能盡早成材,支起朱家的門庭,孝順爹娘、好好地為爹娘養老送終,姊姊就算如今多吃些苦,也就值得了。」

「姊,我一定會的。」

「那就好。」

姊弟倆交著心,朱家爹娘在一旁听得淚流滿面,深深覺得自己對不住這麼體貼知心的好女兒。

朱母伸手抹了抹眼淚,過來握住月娘的手。「好丫頭,你嫁進陸家後,可得孝順婆母、照顧夫婿,若是受了什麼委屈,你就回娘家來,讓你阿爹為你出頭。」

「我來出頭?」朱父想起未來女婿那張冰冷如霜的俊臉,身子忍不住先抖了三抖。面對那尊煞星,他連話都說不順溜了,還怎麼為自家女兒出頭?

「你這是什麼表情!」朱母沒好氣地瞪丈夫一眼。「丫頭被人欺負,難道你這個做爹的就眼睜睜地瞧著?」

朱父愕然,只見自家婆娘與兒子都朝自己投來鄙視的目光,而女兒眼波氤氳,像是快哭出來了。

自己可是一家之主,總不能讓老婆兒女都靠不上吧?心頭一股豪情萬丈陡然升起,朱父豁出去了,拍胸脯撂下狠話。

「好!我就去出頭!就是豁出我這條老命,我也跟那個煞星拼了!」

「誰是煞星?」朱母與朱陽生茫然不解。

「嗄?」朱父一時窘然,吶吶無言。

月娘端起茶盞,悠悠品著茶,想起自己即將嫁的那男人若是听見有人這般形容他,不知會是什麼表情,忍不住噗嗤一笑。

朱父口中的「煞星」此時正發作著寒毒,臉上毫無血色、嘴唇青紫,全身一陣陣不由自主地顫抖,冷汗淋灕,整個人被病痛折磨得虛弱不堪,彷佛隨時有可能因為一口氣吸不上來,就這麼去了,哪還有一點傲然凜冽的氣勢?

可即便陸振雅身上再痛、再冷,他仍緊咬牙關硬挺著,不許自己申吟出聲,不許自己有絲毫示弱。就連從小辛勤練武的宋青見了,也不禁心生佩服,這般堅強隱忍的心性,絕非尋常人能做到。

陸振雅喝下一碗又濃又苦的湯藥,將身上的毛毯裹緊,強逼自己靠在床頭坐起來,用盡所有的意志力才將低啞的嗓音從喉間一字一句擠出來。

「你說……我得病的消息已在外頭、傳開了?」

「是。」宋青不忍地看了勉力掙扎的陸振雅一眼,又不著痕跡地收回視線,狀若平靜地回應。「外面盛傳陸家的家主因重病難治,才由陸老太太作主,擇了個農家丫頭嫁進來沖喜。」

「這傳言……倒也沒錯。」

「屬下查過了,一開始放出消息的人是蘇景銘。」

果然是他。

陸振雅冷笑,自己會染上這寒毒,十之八九與蘇景銘月兌不了關系,他當然會把握這個好機會將他身染沉痾的消息傳出去,好動搖那些與他們陸家做生意的茶農與商家,趁此謀奪利益,讓蘇家能在偌大的茶葉市場分一杯羹。

以蘇景銘的野心,甚至有可能不只想分一杯羹而已,而是想將陸家茶葉龍頭的地位狠狠打下去,由他們蘇家取而代之。

「不能讓他……稱心如意……」陸振雅咬著牙,喃喃低語。

「可是大爺,消息已經傳開了,那些商家都蠢蠢欲動,這幾日有不少人來求見大爺,雖然大管事都以大爺正專心籌備婚事,將那些人都推了,但大爺久不露面,難免令人生疑。」

「所以……我一定得出面……」

「大爺打算如何做?」

「後日,我親去朱家迎親……」

「大爺!」宋青震驚又焦急。「那朱家可是在城外十余里外的山村,您的身子可禁不起顛簸。」

「我必須去。」不容置疑的口吻。

「大爺!」宋青不贊成。

陸振雅呼吸粗重,低低喘息著。「只有、這樣,才能證明我陸振雅還好端端地、活著,朱姑娘也並非嫁進來、沖喜……」

「可是……」

「這是為了、穩住人心,保住我陸家……阿青,你應當明白……」

宋青面色凝重。

他當然明白。陸家能在商場上屹立不搖,靠的不僅是誠實可信的商譽,更重要的是有陸振雅這面活招牌。

數年前,一場海上突如其來的颶風,帶走了陸振雅的父親,陸家失去了主事者,一時風雨飄搖,陸振雅以未及弱冠的年歲擔起家主重責,卻是絲毫不懼,勇往直前,一樣將陸家的生意經營得風風火火,絲毫不見頹勢,反倒更加蒸蒸日上。

可以說,只要有他這位青年才俊在,陸家就不愁沒有錦繡前程,所有跟隨在陸家後頭吃飯的人也能一同雞犬升天。

陸振雅活著,陸家的榮華富貴就能穩著,陸振雅要是不在了,這茶葉霸主的地位也該拱手讓人了。

他想了想。「那屬下替大爺去迎親,大爺只要在喜堂等著接新娘。」

陸振雅搖頭。「要作戲,就得做全套,否則……流言不止,人心難安……」

「可是大爺的眼楮……」宋青憂心忡忡,怎麼也想不到一個眼楮看不見的人如何騎馬去迎親,還要不教任何人看出異樣。

陸振雅猜到宋青內心的疑慮,俊唇勉力扯了扯。「所以……我需要你,阿青。」

宋青深吸口氣。「大爺盡管吩咐,屬下必全力以赴,不負所托。」

陸振雅欣慰一笑,低聲交代了幾句。「……接下來的事,你去安排吧。」

「屬下遵命。」

宋青退下,陸振雅再也強撐不住,倒回床上,苦熬著冰冷透骨的寒毒。

兩日後,鑼鼓喧天,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來到落山村朱家門前。

陸振雅坐在一匹毛色純黑的駿馬上,親自來接新娘,身穿一襲大紅喜服,卻是披著玄色大氅,俊顏笑意淡染,一股矜貴之氣渾然天成。

一群婆婆媽媽、大媳婦、小丫頭,紛紛擠在朱家門前,見新郎官面如冠玉、風采照人,心頭不覺都打翻了一壇陳年老醋。

這朱家丫頭的命還真好,不僅嫁進富貴人家當少女乃女乃,夫君還生得一副好相貌,簡直所有的福氣都讓她佔全了,老天爺還真偏寵她!

「姊姊、姊姊!」朱陽生興高采烈地奔進屋里。「姊夫真的來了,他親自來迎娶你了!」

月娘心韻怦然,覆上紅蓋頭,穿著一身精心刺繡的嫁衣,拜別了父母,手捧喜果,讓弟弟背自己上喜轎。

而她的二十四抬嫁妝早已于前一日送進了陸府,听說還引起了圍觀的村民一陣騷動。

就憑她一個鄉野出身的丫頭,爹娘哪來的能力替她置辦二十四抬的嫁妝?這一切其實都是陸振雅命人悄悄安排的。

他是故意要將這樁喜事辦得熱鬧,要讓她風風光光地嫁進陸家,向眾人證明她並非是傳言中嫁進去沖喜的,而是他誠心誠意來求娶。

宋青替他將話帶到,講白了這一切都是在作戲,她其實也猜得出他這麼做是為了穩住人心,是為了陸家的生死存亡在考量,但即便心知肚明,她仍難以自禁地感到心動。

她從未想過自己能有機會重活一世,不僅重活了,還能嫁給自己心儀之人,更嫁得如此風光,三書六聘,儀式慎重。

這都是他給她的。

雖不是對她真的心存愛慕,也總是遂了她的心願,她會珍惜這難得的福運,也會將這福運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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