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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卿長安 第七章 所以就逃吧(1)

不知道何時出的錯,也許一開始就大錯特錯,錯在兩人不該重逢,又或者更早更早,錯在兩人不該相識。

一個醉到發瘋的強吻不知因何演變成一發不可收拾的局面,依稀記得中間幾回她怯懦了想喊停、想撤開,但無法擺月兌,唇舌反被深深糾纏。

呼出的聲音不成句,斷斷續續皆是申吟,于是她親手點燃的火苗,最終引發了燎原的火勢,在這一場該死的混亂中,她正是那個該死的始作俑者。

謝馥宇張開雙眸時,這一會兒是真的酒醒了。

淡藍色的薄光穿透窗紙漫漫灑進屋中,她在這曙光方現的時刻醒在自個兒樸素寬敞的臥室大榻上。兩邊的床幔全收束著,漫進屋中的清光一下子照進內榻,把躺在里邊的那男人身影勾勒出清晰輪廓。

有一瞬間,謝馥宇感覺一顆心都快從喉嚨中跳出。

她幾乎不敢喘氣兒,小心再小心地挪動那只被男人枕在頸後的果臂,真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不吵醒他的狀態下收回自己的臂膀。

小心翼翼撐身坐起,薄被子順勢滑落下來,露出滿身大大小小的紅印……簡宜怵目驚心。

她磨磨牙瞪人了,遭她狠瞪的傅靖戰睡得甚沉,渾然不知她甩出去的眼刀有多鋒利。

欸,所以瞪再狠也沒用。

而混亂過後的這一刻靜謐,在這近距離的凝望下,她終才發現他眼眶下方的黑影,可能是側臥之因,更顯得他類骨明顯,頰面消瘦到仿佛有點凹陷。

是了,他這位當今聖上欽點的一品巡按大人不遠千里而來,剿海寇、逮惡吏,審大案、理萬機,海滄城海防同知通匪一案近日才落幕,他先前必定忙得團團轉,說不準連睡個囫圇覺都騰不出時間。

突然心就發軟,瞪人的氣勢頓時煙消雲散。

……是說她有何資格生氣?

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

單掌抹了把臉,膚底透出的熱氣如何也抹不去,她再一次無聲深嘆,挪動著翹臀兒和兩條長腿打算悄悄下榻,只是這一動,表情頓時呲牙咧嘴,呼疼的申吟聲險些從唇間逸出。

謝馥宇最終咬著牙、忍著周身的瘦疼和腿間的不適,一寸寸慢騰騰地挪移,挪啊挪的,好不容易才讓雙腳踩在地面上。

她刻意放下兩邊床幔,擋著漸漸轉亮的天光,就盼傅靖戰可以睡得更沉更久些,千萬別在這時候醒來。

畢竟……實在是太過丟臉啊!

尤其當她瞥見被隨意拋在地上的衣物與靴襪,有他的更有她的,昨夜種種一一浮現,都讓她想挖個地洞把自己給活埋了事。

在她強吻他後,彼此的身軀好像就沒分開過,他倆從小灶房那兒開始糾纏不休,一路「打」到正屋廊前來,再繼續「打」進她的臥房榻上,兩人卸下的衣衫、腰帶、褲子和靴襪,也隨著他倆「打斗」的過程沿途迤邐進了房里。

真的沒臉見人啊真的!

發酒瘋的她好像又翻身跨坐在他腰間,再次拿他當馬騎了,要她此時此刻去面對清醒的傅長安,實在太強人所難!

她向來膽肥心寬,在拋下鎮國公府的門第來到東海後變得更是沒臉沒皮,但在傅長安面前,好像那些從來與她不相關的心緒便接二連三冒出來,羞赧的、怯懦的、心虛的、欲念涌動的、令人輾轉沉吟的……她不想面對。

至少眼下,她還不想面對。

所以,逃吧。

黃土官道從一片茂密竹林間開通穿過,此處設置著一座驛站。竹林邊上的這座最規模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兒有食物有飲水有草料,可供人與坐騎休憩和過夜。

外貌既黑又瘦的老驛丞年近六十,獨子帶著媳婦兒隨商隊走南闖北去了,他一個小老兒就帶著自家婆娘和一雙孫兒孫女同住在驛站後頭的小小別院,一家人把驛站里的大小事務全數包下,平日里的清掃打理以及灶房和馬廄里的活兒便也無須額外請人。

今日的竹林驛站一如往常平靜,然卻在滿天霞紅、歸鳥群群之際,老驛丞提前得到知會,有一支一十八騎的官方馬隊打算今夜在驛站落腳歇息。

一下子整座驛站動將起來,忙碌得不得了,簡直是雞飛蛋打加上雞飛狗跳。

終于啊終于,順利迎進官方的馬隊,老驛丞抬眼一見到馬隊里的「帶頭大爺」不禁咧嘴笑開、心花怒放的,宛如見到好友一般。

傅靖戰領著這一支由聖上直接授權的皇家隱衛進到竹林驛站時,確實有從老驛丞閃亮亮的眼神中感受到歡迎之喜,他遂淡然勾唇,並朝對方微微頷首作為招呼,跟著才翻身下馬。

老驛丞忙上前為他牽馬,很快安置好一切後,又忙著替眾人張羅熱騰騰的晚膳和茶水,還得提供足夠的清水供他們洗漱滌塵。

待忙完驛站里負責的所有瑣事,一輪落日早都墜入群山之後,而高掛在穹蒼之上的是一彎明月與繁星點點。

老驛丞手提一壺釀茶,在原地躊躇幾息,想了想還是提著濃茶走向此刻正靜坐在官道旁奉茶小亭內的「帶頭大爺」。

老驛丞並非攀龍附鳳之輩,對「帶頭大爺」之所以心存好感,全因上回對方帶隊來驛站投宿之際,他家甫滿十歲的長孫在竹林深處不小心遭逢毒蛇咬傷,當時把長孫馱回驛站時他都不抱希望了,卻是這位身分尊貴的「帶頭大爺」一把劃開孩子小腿肚上的蛇吻咬痕,並及時吸出大量毒血,再輔以解毒良藥補氣吊命,終才保住他家孫兒一縷生息。

個把月過去了,一切動蕩皆已穩下,小小的竹林驛站再次迎來貴客入住,老驛丞見到「熟客」兼「恩人」,皺巴巴的老臉上自然是欣喜流露。

「世子爺……唔,世子爺啊……安王世子爺——」老驛丞喚了又喚,聲量微微揚高,終把望著穹蒼出神的傅靖戰喚回神識。

「唔……原來是驛丞老伯,不知有何事?」驀然回神的傅靖戰淡然一笑,表情甚是微妙,令人難以分辨其中的喜怒與哀樂。

老驛丞完全沒想深探,僅提了提手中茶壺,笑道︰「給世子爺您孝敬香茶來啦,只求您別嫌棄,多少喝上幾口,即便稱不上什麼絕頂好茶,但解乏解渴、拔涼敗火那肯定是有功效的,世子爺您多少喝些吧。」

官道邊的奉茶小亭常年擺著清茶與茶具,傅靖戰此時很自然地挑起一只干淨陶杯,接過對方注入的茶水,濃釀香盛,他將陶杯湊近鼻下深吸了幾息,緊皺的眉峰稍見松緩。

已過去整整五個日夜了,自他那天被「遺棄」在石板矮牆圈圍的小小家屋中,到如今都已過去五天五夜。

這幾日他領著隱衛不斷趕路,經過沿途的驛站僅稍作休息並不過夜,直到今晚才決定在此留宿休整,明日一早再繼續趕回帝京。

傅靖戰之所以如此為之,一是想盡快回帝京復命,二是想盡速安排好手邊的人事物,好讓自身能無後顧之憂去追尋「遺棄」他的那個人。

那一日,他睡到日上三竿,醒在她的大楊上,獨屬于她的氣息將他包攏,令他得以放松,好似有好長一段時候未曾眠覺眠得那樣好。

醒來時見她不在身邊,他撩開床幔一探,楊尾那張紅木矮幾上擺著一迭衣物,整整齊齊擱著,是他昨晚被她還有急不可耐的自己拉扯卸下的衣衫和褲子,連靴機亦都整齊擺放。

他散著發簡單整裝,開始在屋內屋外尋找她的身影,心緒一路從醒來時的滿足歡偷到期盼見到她的緊張靦腆,再到尋不到人時的忐忑不安,當真起伏難平,直到一名同住在韻蘆巷里的小男孩跑來傳話——

「宇姊姊交代過了,大哥哥睡醒就自行離開吧,阿牛來負責關窗關門上大鎖,這樣貓兒狗兒才不會胡亂跑進屋里。」

一听「上大鎖」三字,傅靖戰都覺得那只大鎖直接砸在他心口。

阿牛似乎看出他表情古怪,遂殷勤解釋道︰「每回都是這樣的,宇姊姊上船做事,出去一趟少說也得大半個月,都是我幫忙看家,等宇姊姊回來就會給阿牛帶好吃好玩的。」

于是乎,他從這個名叫阿牛的小男孩口中得知,漕幫這一日有船貨北送,謝馥宇一早就上了那條大船,隨船離開這座海滄城。

她再一次選擇在兩人歡愛過後頭也不回地離去,一再被留下來的他……老實說,他不確定該要有何種感覺。

憤怒、錯愕、迷惑、傍徨,好像全都有之。種種情緒混在一塊兒,便分不清到底是氣惱多些抑或不安多些,畢竟與她之間是他命中最難以言喻的牽連。

仔細嗅過茶香後,傅靖戰以杯就口輕輕啜飲,美好的茶湯潤過微燥的唇舌和喉間,他不禁吁出一口氣來。「多謝老伯。」

老驛丞擺了擺手表示沒什麼的,提著茶壺又為他添了些,笑問︰「世子爺此趟前去東海,可有尋到您要找的那位姑娘?」

傅靖戰先是微楞,很快記起上回在竹林驛站過夜時也曾同對方在這奉茶小亭里聊過話,當時他確實提過要去尋一名姑娘。

老驛丞道︰「世子爺雖沒言明,但小的到底較您多活了數十載,那一日听您說話的口吻,看您說話的神態,世子爺要找的那位姑娘對您而言想必十分緊要,是被您放在心尖兒上的人啊。」

傅靖戰並不覺被冒犯,有時候事情壓在心底太久太沉幾成沉痢,能遇到一個毫不相干的人與之談開,似乎多少能得排解。

「世子爺這是沒尋到那位姑娘?」老驛丞為自個兒也倒了杯茶。

傅靖戰嘴角一牽。「尋到了。」

「既是將人尋到,世子爺為何是這副表情?」老驛丞一雙灰眉挑得略高,「瞧著像是迷了路的犬崽,也像受了什麼委屈似,一團火發不出來,有些可憐呢……啊!小的本就話多,說起話來又總是口無遮攔的,世子爺您大人有大量還請海涵啊。」搔著頭發稀疏的腦袋瓜很不好意思。

被說破,傅靖戰也覺得挺不好意思,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將杯中溫茶一口喝盡。

老驛丞見他並未發怒,大著膽子又問︰「所以說,是那姑娘覺得世子爺不好,這才不想跟您走?」

傅靖戰沉默著,望望穹蒼再垂首看著地上的影子,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也許真是我做得不夠好。」

老驛丞搖頭大嘆。「不可能不夠好,怎麼會不夠好?您很好很好啊!世子爺乃人中龍鳳,外貌生得那是玉樹臨風,瀟灑英俊,上馬能殺敵下馬能寫詩,您宅心仁厚,您還……」

「我就與她做了兩回,統共也就這兩次,經驗不足,莫非正因如此才留不住她?」此時的傅靖戰其實正陷進自身的思緒回圈中,有點像自個兒在跟自個兒對話,只不過喃喃低語被猶然耳聰目明的老驛丞听了去,直接幫老驛丞省了後頭一長串的贊美之詞。

傅靖戰猛地回過神,意識到自己都說了什麼,雙耳不禁發燙,臉都紅了,得慶幸奉茶小亭這兒僅留一盞燈籠火,光線不足以照明他窘迫的表態。

他兀自端持著,眉目竟顯得格外嚴肅。

「原來……原來世子爺口中的‘不夠好’,指的是那檔子事啊。」老驛丞再次搖搖頭,了然地咧嘴笑開,但笑著笑著卻皺起眉頭,語氣一轉鄭重,「世子爺,等等,這不妙,您可都二十五、六歲了,難道真只有過兩回經驗?小的在您這年紀時早都讓我家婆娘生兩娃兒了,您這……這的確相當不足啊!

「要想留住人家姑娘,光靠金槍不倒那是不夠的,咱信您身子骨肯定強健,每天睡醒都是一柱擎天,但兒郎們胯下那玩意兒絕非硬到底就吃得開,那個……您、您在此稍候片刻,小的這就去取一件好東西給您。」

傅靖戰一頭霧水等在原地,內心略感懊悔,實沒料到會跟老驛丞扯到天邊去。

沒任他多想,前後不過一刻鐘,就見老驛丞跑得氣喘吁吁去而復返,將里揣著的一只扁扁包袱直接呈上。

不等他開口詢問,老驛丞已湊近並壓低聲嗓笑呵呵道︰「這東西最初的來處已不可考,當年小的攜家帶眷來這兒接管驛站時,無意之間在一個暗櫃里發現的,如今此物對小的來說已無用處,但是對世子爺您來說,許能從中學習並大大受益啊!」

傅靖戰直到返回驛站客房才將老驛丞給的包袱打開,藍布包裹著三本書籍,掀開書皮,看,俊臉立時通紅,竟是他曾有耳聞卻從未「拜讀」過的冊。

他確實不知坊間的本子繪制得如何,但老驛丞送到他手中的這三冊著實了不得,里邊有大量繪圖,丹青上色,並輔以文字解說。

他大致翻閱了一遍,發現三本冊的內容互有連結,從簡單到復雜,從男女身詭的特征說明,到如何勃發動情並,等等又等等地循序漸進,皆圖解得十分詳細。

而最後那本冊畫得當真是圖無誤,一幅幅精致彩畫繪出各種男女交媾的姿態,還題上招式的名稱,儼然是集大成之作。

他絕非刻意要朝男女床嶂內之事去琢磨個不停,只是謝馥宇不論是在七年前或七年後的如今,皆毅然決然棄他而去。

即便他心胸再如何寬大也不得不懷疑,是否自身做得不夠好,得不到她的青睞,換不到她的一個轉身。

他試圖回想當兩人親密交纏、深入彼此時,她臉上的表情是何模樣,仿佛既痛苦又帶歡愉,而他亦如是,但魚與水的交融該要無比快活才是,他倆卻弄得彼此又痛苦又痛快的,這實屬尋常嗎?

應該可以做得更好,所以三本冊得留下來仔細研讀。

不過這一夜注定難熬,火熱纏綿的畫面在腦海中久久盤桓,因為是親身經歷所以更加難以抽離,最後他不得不放棄睡覺,試著打坐練氣將紛紛雜念摒退,調息行氣,回守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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