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秋去冬來,京城下起漫天大雪。
每逢初一十五,褚家是要一起吃飯的——歷經幾代分家,褚家現在主人家人不多,但百年商賈,規矩還是在的。
譬如說褚老爺有一個偏愛的田姨娘,生了兒子褚嘉得,那褚嘉得滿十二時,褚老爺給了三百兩,讓田姨娘自己出去置產,買兩間宅子租人,每個月有小額進帳,就當他們母子的私房。
沒想到田姨娘貪心,死求活求要鋪子,說︰「我們褚家上百間鋪子,給五間就好,老爺您答應我吧,就五間,給嘉得有個依靠。」
褚老爺都還沒做出決定就被全太君知道了,全太君直接把才十二歲的褚嘉得分家出去,田姨娘跟兩個幼女也跟著走,從此當親戚,不再是家人。
褚家的祖傳家業只給嫡長,這是規矩,也是褚家只有虛餃,不曾入朝,卻能在京城立足百年的原因,誰也不能破壞,哪怕褚嘉得也是全太君的親孫,面對這樣大的問題,全太君也不會留情面。
要是這個庶子分五間,那個庶子分十間,褚家早散了,她得把家族顧好,這樣哪日死了看見列祖列宗,她才有臉說自己是褚家的媳婦。
原本還蠢蠢欲動的趙姨娘、段姨娘、熊姨娘,這下都乖了,跟老爺要鋪子就得被分家,還沒分家銀,那倒不如趁老爺還在時多要點銀子才實在,另外,雖然分家給銀子是看主母心意,但通常也都拿有上千兩,可以自己買宅子買鋪子安生。
這也是褚家先祖的智慧,主母控制著分家銀,那姨娘自然就乖了,不然等到兒子三十歲分家卻只給一百兩,那是要跟誰哭去。
褚太太跟褚老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感情說不上多好,但褚老爺也算給這正妻幾分面子,褚太太生有二子一女,地位穩固,即使拿丈夫偏寵姨娘這點沒辦法,但孩子逐漸長大,人生重心也有改變。
二子褚嘉忠于熱孝期間娶了褚太太的娘家佷女,現在膝下一嫡子,兩庶子,兩庶女,這點她很滿意,等年底家族出孝再給大兒子褚嘉言相一個好姑娘傳宗接代,女圭女圭這種可愛的小東西,越多越好,只要嘉言膝下有子,這樣她的一生也就圓滿了,庶子什麼的都隨便,老爺要去江南只帶姨娘也隨便,反正自己晚年是不用愁的。
褚嘉言自然知道母親想法,他自己也是一般心思,他不怪莊小姐,喪家媳婦確實很麻煩,沒人願意才過門就得關上門過日子,不能出席花宴、茶宴,不能去看戲,不能出門逛街,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宅子的佛堂念經,太枯燥了,褚嘉言對祖父有很深的感情,願意守孝,但莊小姐連祖父的面都沒見過,總不能要求她也有一般的孝心。
等他年底出孝,就請媒婆來家里說親,母親會高興的。
今日十一月中是冬至,習俗上要吃湯圓,說來不太像話,褚嘉言堂堂一個大男人,卻頗喜歡這種小點心,甜甜軟軟,入口即化,只是為了威嚴,他從來不主動點。
今天是少見的他一定要吃湯圓的日子。
他會皺著眉,不情願的吃光,他是被逼的,可不是他愛湯圓。
褚嘉言步入花廳——褚太太已經在了,趙姨娘、段姨娘、熊姨娘自然伺候著。
褚嘉忠跟妻子小汪氏以及三個年輕姨娘帶著小小的幾個哥兒姐兒在玩。
天氣冷,小女圭女圭裹成球,一個個都穿大紅色,看起來十分喜慶。
宣哥兒一下撲過來,「大伯父。」
褚嘉言模模佷子的頭,「乖。」
可姐兒搖搖擺擺接近,抱住了他的大腿,口齒不清的喊,「大伯伯。」
褚嘉言莞爾,也模了模才一歲不到的可姐兒,「好乖好乖。」
生下可姐兒的牛姨娘笑咪咪的,二爺幾個孩子中,最得大爺褚嘉言心意的就是可姐兒,雖然是個庶女,但有長輩緣,大爺的私房極多,將來可姐兒出嫁,隨便添上一些都夠可姐兒日後安生了。
幾個孩子相繼過來,褚嘉言跟娃兒們親熱了一番——弟弟的孩子都這樣可愛,自己將來的孩子想必更加可親。
等小寒過去,他就可以正式嫁娶,他一定要娶一個知心人,像弟媳婦小汪氏那樣的太鬧騰了,絕對不行。
小汪氏仗著婆婆是自己親姑姑,老是說著褚家已經入京百年,規矩要改,憑什麼都是嫡子,好的都給嫡長,嫡次子只能分家,鋪子應該給嫡子們平分,然後各自競爭,這樣才叫公平。
這樁婚事當初是褚太太力促,面對著佷女媳婦這樣的哭鬧,褚太太也很煩,規矩就是規矩,既然過去百年都沒出錯,未來百年也不會出錯。
褚嘉言能理解小汪氏的不平,但如果跟弟弟對分,那百善織坊這塊百年招牌算誰的,桑田、棉田、染坊、布莊之間的關系又要怎麼計算?
哪怕是親兄弟,一旦涉及金錢,那就沒這麼好說。
他們百善織坊之所以能屹立到現在,就是一條龍少了外在抽成,能夠壓低價格,這才能在競爭激烈的布莊市場中月兌穎而出,如果鋪子對分,那就是走向衰敗,鋪子會越來越少,終于到一間都不剩。
還不如保持現狀,都給嫡長,但分家時給予大量金銀——雖然說是看主母心意,但是至少也都有千兩銀,他的嫡叔父甚至拿了四千兩的分家銀,只要不嫖不賭,幾代好日子都不用發愁。
既是表妹也是弟妹的小汪氏不是不懂,但就是要鬧,所幸褚太太還鎮得住,不然只怕褚家要雞飛狗跳。
褚嘉言入了席,跟母親說了幾句話,突然听見內廊傳來父親的聲音,連忙起身迎接,
「兒子見過父親。」
褚老爺笑著問道︰「最近布莊生意如何?」
「前兩個月剛得了一批服裝新圖,繡娘正在趕制春服。」
褚老爺哪會不懂兒子,見兒子喜色難掩,好奇問題,「什麼圖案,這樣高興?」
就見褚嘉言含笑說︰「圖案跟設計十分精美,領口、袖口、圖案都是前所未見,設計師高小姐說師承異域奇人,只是那奇人已經回鄉不可見,十分可惜,不過兒子已經跟高小姐簽約,以後她有圖就拿來。」
褚老爺相信兒子,都從商幾年了,眼光是有的,當初把布莊這塊放給他,當然也是觀察了好幾個月,發現他的確有把自己教授的重點都記住,做事也不急不躁,剛開始幾個月雖然生意有下滑,但很快的回穩,然後營利開始增加,直到加開了一間新鋪子,褚老爺就完全放下布莊這部分了。
江南的田產、染坊,預計在這幾年也會交給兒子,然後他就帶著熊姨娘跟段姨娘游山玩水去,豈不是挺痛快?
褚嘉忠奇怪道︰「那是什麼衣服,我一定要看看,居然得到大哥這樣多的稱贊。」
小汪氏笑說︰「夫君感興趣?」
褚嘉忠覺得小汪氏很煩,但想到她于熱孝期間嫁給自己,當不能出門的喪門媳婦,又很快的生了兒子,給祖母跟父母親很大的安慰,所以也不太好不給面子,「大哥都說得這麼奇了,自然是感興趣的。
「那夫君跟大哥一起去布莊做生意不就得了?」小汪氏雙眼發光,逮到機會連忙說了起來,「以後大哥出門,夫君就跟著出門,兩兄弟一起做生意,一起當家,共享資產,共享富貴,這樣豈不是皆大歡喜?」
褚老爺不是很喜歡小汪氏這個媳婦,所以也沒好臉色,「吃你的飯。」
小汪氏不平了,「公公,媳婦說的是公道話,兄弟哪有在分彼此,當然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大哥這樣一個人辛苦,夫君也常常心疼,最好是夫君能去布莊學習,大哥也能放下一點事物,這樣對兄弟都好。」
褚嘉忠揮揮手,「不要胡說八道。」
做生意太辛苦了,他才不要,大哥每天睡不到三個時辰,不管台風下雨還是今天這樣落雪傾盆都得外出,哪像他,天天在俏姨娘懷中睡到日上三竿,僕婦伺候著梳洗,慢慢享用豐盛的早餐,天氣好就出門斗雞、斗蟋蟀,天氣不好就在家逗小孩,母親說了,等他三十歲分家會給他五千兩。
五千兩可好用了,花天酒地一輩子都用不完五千兩,至于小娃的未來讓小娃自己想辦法,他可沒辦法想那麼多。
可是他的表姊妻子老要替他爭,真的太煩了,他每天得睡五個時辰,不然頭痛,他沒辦法做生意,在家給大哥養挺好的,他不明白妻子在不滿意什麼。
要是大哥誤會那就不好了,褚嘉忠于是趕緊說︰「無知婦人,大家不要介意。」
小汪氏怒說︰「我哪是什麼無知婦人,我不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將來嗎?夫君不替自己想,總要替宣哥兒想啊——」
「好了。」褚老爺開口,十分威嚴,「老二媳婦,看在你是熱孝進門,我對你總是有幾分寬容,你可不要不知道好歹,褚家有褚家的規矩,不要妄想改變,你要是再執著這件事情,以後就不要出來吃飯,省得大家掃興。」
小汪氏噎住了,好半晌這才低頭起筷。
這就是褚嘉言覺得娶妻絕對不能像小汪氏一樣的原因,接掌布莊幾年,他也小有私房,已經辦置了六間屬于個人的宅子,他原本的想法是,弟弟分家時,給他幾間私人宅子收租,但小汪氏這樣不受控,他又不知道該不該給,萬一小汪氏到處說,那些庶叔、庶叔祖,數不完的再從兄弟都回來要鋪子怎麼辦?雖然可以拒絕,但絕對夠爹娘頭疼一陣子的。
褚老爺喝了茶,突然想起一事,對褚太太說︰「雖然小寒才出孝,但現在給嘉言相一些姑娘應該沒關系吧?」
說到給大兒子相姑娘,褚太太那是十分精神,「妾身前幾日才剛剛跟嘉言說起,他自己也是同意的,我尋思過幾日請幾個媒婆到我們家,問問有哪些姑娘合適,三年沒參加宴會,也不太知道哪些姑娘已經名花有主,哪些姑娘還待字閨中。」
「什麼待字閨中?」全太君的聲音響起。褚老爺、褚嘉言、褚嘉忠三父子連忙起身上前迎接。
全太君滿頭銀發,但精神矍磔,不用楞杖也不必攪扶,健步如飛,「從內廊就听見你們父子三人在說什麼姑娘的事情。」
褚老爺笑說︰「在講給嘉言娶媳婦的事情。」
全太君跟過世的褚老太爺感情並不好,丈夫死了她只覺得耽誤了孫子娶媳婦,耽誤了自己辦宴會,現在好不容易三年過去,全太君對一切都等不及了,要給嘉言娶個全京城最好的媳婦!
要把有名的茶花牡丹都弄來褚家,辦一個熱熱鬧鬧的賞花宴,褚家現在未婚的還有三男三女,得辦好幾次宴會呢。
全太君笑咪咪的坐下,「可是有人選了?」
褚嘉言笑說︰「這幾日才剛跟母親說起,小寒過後也快過年了,等年後再說吧,反正家里已經有宣哥兒,香火是沒問題的。」
這幾句話說到老人家的心坎,過年是大事,當然得集中精神辦理,但家中已經有個嫡曾孫,倒真是不急。
這句話也顯示了兄弟感情好,全太君想起當年,自己的婆婆要把嫡小叔、庶小叔分家分出去,那可是鬧得雞飛狗跳,有一個庶小叔嫌六百兩的分家銀太少,還去告官說嫡母虐待,要賠償他三千兩,所幸官爺英明,告訴不成立,饒是如此,褚家也跑了好幾回官府。
現在看嘉言把嘉忠的兒子直接當成了褚家的香火,全太君老了,只想看著這樣的兄弟和樂。
全太君坐下,「你姨祖母嫁給符家,三代凋零,現在只有梅兒一個孫女,祖母希望你能娶梅兒過門,照顧照顧符家。」
褚嘉言溫和回道︰「祖母,孫兒可照顧符家,幾個表兄弟也都能安排,可是梅兒從小驕縱,若是娶了她,怕家宅不得安生。」
「她會改的,她母親前陣子帶梅兒來看我,梅兒親口跟我保證會當個賢慧的妻子,你就當給符家一個機會,你姨祖母身體不好,唯一掛念的就是梅兒的親事,若能嫁給你,你姨祖母也就安心了。」
褚嘉言搖搖頭,「三歲定八十,梅兒小時候會把漂亮的小姊妹推入水塘,長大也不會善良,娶梅兒為妻,雖然安了姨祖母的心,但卻是孫兒一輩子不得安生,祖母難道忍心?」
全太君張開嘴巴想說什麼,但又想不出可以講的。嘉言不喜歡梅兒,可是她只有一個妹妹,子嗣凋零,要護住這點血脈難道也做不到嗎?她想起妹妹的哭泣,想起梅兒的認錯……可是她也只有一個嫡長孫。
梅兒是太善妒。
他們褚家雖然沒有實質官位,但虛餃還是有的——四十多年前,他們百善織坊的繡品取悅了逸德太後,皇上于是給了他們褚家一個虛餃,雖然沒有俸祿也無法入朝,但辦宴會時虛餃還是可以用的。
嘉言的正妻將來就是褚家的主母,梅兒適合當褚家主母嗎?
全太君憑良心說,不適合,但她真的想照顧自己的妹妹……
想到妹妹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全太君紅了眼眶,「梅兒是沒養好,但好好教導也就行了,以後入了門,祖母親自教她。」
褚嘉言卻很堅持,「孫兒在這點不能讓步。」
他的妻子必須精明干練、識大體、聰明智慧,絕對不是梅兒那種小家子氣的嫉妒少女可以擔任。
心中模模糊糊浮現出一個影子,一個跟他說著衣服要抽成的影子。
他不是很記得五官,但記得她自信滿滿的颯爽模樣,就像秋日午後的一陣暖風吹進他的心中,乃至于兩個月後都能隨時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