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不負白首 第九章 禮多人不怪(1)

次日兩人都睡得有些晚,兒金金想起來問蘇雪霽,「你可想好要買給先生的節禮了?」

「已經想妥,先生嗜听驢鳴,嗜吃河豚,只是師娘嫌驢子費飼料,也吵,從來不許先生買,河豚魚肉雖美味,卻含有劇毒,學生們從來不敢送這些,先生也好書,可孤本價值千金,我實在買不起,因此我想著還是如常買鮮果好紙聊表心意就是了。」

「河豚倒是好說,愛听驢鳴,這是什麼嗜好?」兒金金不明白。

提及書本上的文人雅事,蘇雪霽信手拈來。「東漢末年建安七子之首的王粲不只博學多聞,有過目不忘之能,還有個偏好,便是愛听驢鳴,英年早逝後當時還是世子的曹丕便在他的葬禮上提議,王粲生前最愛听驢叫聲,既然他喜歡,也喜歡自個叫,不如我們每人就學一聲驢叫為他送行吧。」于是王粲的墓前便響起此起彼落的驢叫聲。

讀書人真不是蓋的,隨便都能說出一篇文章來。「要不這樣吧,太白哥哥上街去買驢,我去釣河豚。」

「還真要買驢子?」蘇雪霽問道。

兒金金直點頭。「我是覺得送東西嘛,自然要送對方喜歡的,要不然豈不是白送?送了人家又不領你的情,多此一舉嘛。」

蘇雪霽點頭稱是,不過……「都說春吃鯛,夏吃鰻,秋吃鮭魚,冬吃河豚,今年的初雪還未下,這河豚不好找吧。」

這四季的魚美食他都沒吃過,卻不妨礙他做學問時把這些記進腦子里。

「河豚這東西貪吃得很,基本上掛什麼魚餌都會被它搶食,就是它的牙十分尖銳,釣魚線得用粗點的繩子。」兒金金說做就做,轉身去後頭的竹林削了根竹子做釣竿。

只不過她沒立刻走開,而是看著幽幽綠蔭蔽天的竹林,突發驚人之語,「太白哥哥,蓋一間竹屋給你當書房,你可喜歡?」

家里那一進院子,一明兩暗的格局,明的是堂屋,余下兩間都不夠敞亮,這竹林,冬暖夏涼,最適合修身養性,靜心讀書,又或者可以邀三五好友來烹茶暢談,若不然,這些竹子最終只能被她砍來當柴燒了。

「我在哪里都可以讀書,不見得非要書房。」他年幼時,牧牛背上可以讀書,月復中饑餓時可以讀書,被人欺凌時更發憤苦讀,因此一間專屬于他的書房,他從來沒想過。

移竹當窗,分梨為院,溶溶月色,瑟瑟風聲,獨攬半輪秋水,他腦子里不由得浮現那樣的景致出來。

「那我就當你允了,你去給先生送節禮時,我去找泥瓦匠,讓匠人來起屋子。」她是想自己來啦,用靈識應該一天就能把竹屋蓋起來,但是家里要是半天就多間屋子出來,蘇雪霽大概會心疾發作,為了不讓他起疑,還是花銀子請人來吧。

他應下了什麼?蘇雪霽一頭霧水。

他對著自家娘子常常有種無言以對的無奈,她總是應了,可做出來又不是那回事,他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考模式。

「鹽、菜油、米糧家里還有,但還缺幾個大鍋,湯罐笊籬,細紗罩兒、畚箕大小蘿筐菜刀浴桶……總之要買的東西太多了。」她十根指頭都數不過來了。

蘇雪霽帶笑望著她,他沒發現自己這幾日臉上的笑容變多了,「那些個竹蔑罩兒,畚箕掃帚大小蘿筐我能自己來,我會編,咱們家後院有竹子,剛好。」

「那就交給你了。」她還真沒想過蘇雪霽會這些手工藝,她就以為他只會讀書。

果然技多不壓身,到時候就派上用場了。

于是兩人分頭辦事去,分開時她還多囑咐了聲,「東西買多了,別自己提回來,使個人,要不雇輛車。」

「我不會累著自己的。」老是被娘子當成易碎物看待,他的外表會不會真的有待鍛鏈了?

兒金金也沒去遠,她從後院的小門出去,行經人家的菜畦地,深深淺淺的溝連著大渠,渠邊是堤防,長滿了防風草還有艘無人的小舟。

她旁若無人的跳了下去,落在河岸邊,挖了蚯蚓,便將釣竿插在石縫間,也不去管它,又在河央埋了兩個魚籠,接著她便坐在大石塊上,看著鷺鸞在河面上覓食,一邊用靈識注意。

還真是一會兒的功夫,釣竿上就有了動靜,她揚起釣竿,這一看,重量還真不輕,再下一竿又是一只。

她也不貪多,收起了細頸大肚的魚籠,里頭除了泥瞅、魚還有許多活跳跳的蝦。「這下可以熬魚湯來暖暖身子,放點海帶,椒鹽烤蝦,唔,也挺好吃的,泥瞅也給先生送去吧,炖來吃,養顏美容,師母應該會喜歡。」

把東西收拾了,把河豚放在木盆里,其他的仍用魚籠裝著,便帶著豐富的收獲回家去了。

這日胡之到碼頭去接個許久未曾謀面的友人,回到家,胡夫人迎了出來。

「這都要入冬了,周公您不在京城享福,卻往我們這鄉下地方跑,實在是蓬華生輝。」

被叫周公的人看著有些風塵僕僕,彌勒臉,身材也和彌勒佛不相上下,臉上總帶著笑咪咪的笑容,不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最和善不過,也只有像胡之這樣與他有交情的人才知道,這樣的人最是毛病一堆。

但是你也別小看他,這周枚可是梵朝享譽士子的大儒,據說才高八斗,能七步言詩,當年他曾對先帝提出變法,新法推行時亦出力不少,讓剛從戰亂煙硝中走出來,亟待休養生息的梵朝奠定了未來數十年的安定格局。

他是個有謀略的人,門生故舊沒有千也有八百人,周邊各國都想請他去講學,教化士子,只可惜新帝繼位後,他推托年事已高,退出了權力中心,游山玩水,好不自在,有時,連親近門生也不知他的行蹤。

即便致仕,他在天下讀書人的心目中仍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

「弟妹啊,你這是拐著彎罵我這老不死的又來叨擾了。」

這胡府他一年總要來個幾次,哪個位置最舒坦,他都知道,幾句話當中婢女替他在位置上多加上厚椅墊,這才坐下。

胡府訓練有素的婢女已經摟來熱巾子,茶水糕點一樣不漏。

「周公與我家老胡年輕便是舊識,他這年越發孤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有時在他面前也說不上話,您能來替我分擔分擔,我還感激不盡了。」老夫老妻日日對著同一張臉,會厭煩是正常的,這來了舊友,她還能松快幾日,歡迎都來不及。

「他太不該了,我替你訓他!」

胡夫人笑得親切,也不糾纏前頭那件事。「您來得正好,是個有口福的,方才老胡的秀才學生給他送十月朔禮來,人還在前頭候著。」

胡之一生致力于教育,學生多得數不清,自然不是每個學生來他都會見。

胡之拿了顆水梨咬著,忙起身去看,稻草編制蓋覆著的木盆下兩只三斤多重的河豚正朝著他吐泡泡,大喜過望。「這時節哪來的河豚?誰送的?」

「就那蘇雪霽,蘇秀才。」

「這二愣子是開竅了嗎?」

「這不是覷著你好這口,時節再不對也找法子給你送來。」他哪個學生不知他的喜好,偏生這河豚不是常物,全身都是劇毒,就算市集里有人賣,也少有人買,稍有不慎便會中毒身亡,拼死吃河豚,值得嗎?

胡之深知這點,平常也不敢造次,畢竟還沒活膩。

「真是小氣鬼,就送兩只。」周枚也過來探頭看了眼,萬分嫌棄。

「你這話什麼意思,兩只都是我的。」這老家伙早不來晚不來,偏生挑這時候來搶食,,他才不要分他吃!

「後院還拴著只驢。」胡夫人笑得頗有深意,這孩子每一樣都送到老頭子的心坎里啦。

胡之神情微妙,周枚拍腿大笑。「這小子有意思,送禮都送到老胡的心坎,那家伙是哪里有求于你?」

胡之吹胡子瞪眼楮道︰「那小子家中無人扶持,是我一路看著他爬上來的,旁人我不敢說,他那家境買不起這等奢侈物。」

那這些東西又是從哪里來的?

胡夫人也不去反駁丈夫的話,涼涼的從袖子抽出一張字條,「太白留了張食用法子,他說是他夫人寫的,只要讓人照著這法子收拾,便無性命之憂。」

胡之拿過去一看,里頭還鉅細靡遺說了去刺的魚皮千萬不要丟,汆燙後切細配上柚子醋一起吃,著實美味。

不說胡之對字條上詳細的食用法子多看了好幾眼,連蘇雪霽自己也疑惑了許久,向來愛吃、能吃,卻只會動口不動手的小姑娘居然口述,讓他寫出這麼一張方子?

別說吃壞肚子,若一個不慎鬧出人命,不就變成了好心辦壞事?他猶豫了許久,幾乎要打退堂鼓。

兒金金像是知道他的想法,拍拍他的手,笑得那一個得意,「你可以不信旁人,怎能不信你娘子我?煮食,以前我是個門外漢,不過不代表我不會,回門的時候,伯娘就念我說哪能讓你一個大男人老是下面給我吃?要不是時間不夠,我看伯娘都想把我押到灶上,手把手教我怎麼煮食、下鹽了,何況,你忘記我嘴甜啊,我臉皮厚,又敢問,這陣子我們天天吃外面,那些賣吃食攤子的大娘、大嬸架不住我痴纏,最重要的是我又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一來二去的,就學到不少東西了。」

蘇雪霽這才想起來,她每到一處攤子、飯館去吃飯,吃得好了,總能和攤主嘮嗑上一陣子,人家若忙得錯不開手,她還能撩起裙子、袖子幫人家洗碗、點菜,混得風生水起,大家都喜歡她,本以為她就是一副熱心腸,哪里知道竟是為了要燒飯給他吃。

他滿心感動的收下他那花見花開小姑娘的一片誠意。

「太白幾時娶妻的?」之前請假理由是人病了,這會兒病癒,還娶妻了?真是士別三日。

胡夫人給了他一個你問我,我問誰的神情。

「也就不勞弟妹了,我帶著廚師,就讓他照那單子上頭的法子去收拾,再溫上一壺竹葉青,再好沒有了。」周枚讓隨身廚師借了胡家的廚房整治河豚去了。

「方才是誰說得正氣凜然,這會兒還不是讓兩只河豚收買了?」胡之撇嘴,竟連廚師都帶上了。

「那行,一會兒你別吃。」

「你喧賓奪主啊!」

「得了得了,兩個都一把年紀了,怎麼見面就像老小孩吵架。」胡夫人完全不想再管這兩個老男人,搖搖頭出去把蘇雪霽叫進來。

一會兒蘇雪霽便讓胡夫人領了進來,他給胡之行了禮,見邊上還坐著一位老者,也無人引見,便行了個晚輩禮,在一旁站定。

讀書人周枚見多了,見蘇雪霽眉目極秀,相貌俊朗,身量碩長,儒雅之外還有股大開大闔的氣度,而且眼神明澈通透有自信,即便穿著布衣,也難掩飾與生俱來的貴氣,此子日後的前途不可限量。

他闔上眼,兩手攏在袖子里,做閉目養神狀。

胡之模了模八字胡,問蘇雪霽,「身子大好了?」

「勞先生過問,學生已經無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蘇雪霽對胡之是十分尊敬的,有問必答,態度恭敬,言詞懇切。

「听說你娶妻了?」

「是,也就幾日前的事,我大哥說我既已娶妻便把我分了出來,昨日才在縣城落的戶。」

「你那個家,分出來也罷!」蘇家復雜的狀況他也有耳聞,這孩子在孤立無援的家里不只活了下來,還艱苦求學,即便中了秀才也不驕不佞,都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他便是個好榜樣。

「內人也這麼說,她說錢財乃身外之物,用錢財換清靜,值。」蘇雪霽苦笑,自己被坑了那麼多的田地,將來必要討回,如今先退一步,否則真要逼急了那群豺狼,不知會下什麼黑手,這世上不只有光明正義,還有無數陰私和污穢。

只要他們肯努力,豈會窮一輩子,只能挨打無還手之力?

「你娘子是個明事理的。」

「是。」蘇雪霽微微笑起來,「那兩只河豚也是她去抓的,內人說蝦有蝦路,蟹有蟹道,河豚貪吃只要下鉤就能釣上,麻煩的是如何處理,但只要處理得當,便是一道消得一死的美食。」

胡之听得高興,「消得一死啊,哈哈,改日有機會帶你那娘子過來和你師母聊聊,做個伴。」這性子應該和他夫人處得來。

「知道了,內子應該會很高興的。」

「可準備好要回書院讀書了?你錯過今年的鄉試,雖然還要再等上三年,但三年也是眨眼即過,光陰似箭,要好好把握。」

「過兩日學生安置妥當,自是要回書院的。」

「嗤,再等個三年黃花菜都涼了。」周枚終于睜開眼楮,頗不以為然的眄了胡之一瞥。

「何意?」胡之挑起眉問。

「明年開春君上要加開恩科取士,你若是沒有準備,也就不用準備,去了也只是浪費時間銀錢。」天下讀書人多如牛毛,有的人資質夠,運道不好,有的兩者都欠缺,胡之在與自己的往來書信中曾多次提過,這小子頗有才氣,也肯努力,今日一見還真不俗,如果只缺那臨門一腳,他不介意給個順水人情,左右這消息再遲些時日衙門也會貼出公告來。

「什麼時候的事,我竟然不知道?」胡之大驚。

「還在擬旨中,是我那在朝中的門生提了一筆,我才事先得知的。」這便是朝中有人和無人的差別,有人消息靈通,無人,也就只能被動的等通知了。

皇帝加開恩科,是為太後六十大壽所開,君上親試,非同小可,若能過這一關,官場將來一路亨通。

成龍、成蟲就他自己的造化了。

胡之可不領情。「老小子嘲笑我朝中無人,太白,這回恩科你非中舉不可,替老師爭口氣,將來你有了出息,看誰還敢把我撼在塵埃里。」

周枚咬了口軟女敕嫣黃的柿子,滿口甜滋滋,「你想哪去了,自己對號入座,干麼給孩子壓力?」

蘇雪霽心想,這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得了消息的他走出胡家大門,心情有些飛揚,往回家路上走的步伐不自覺的加快了許多,想把恩科的消息告訴金金。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