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就這樣在江南待了半個月。
袁朝陽養病,袁大豐養腿,蕭圖南帶著丁博士,盧博士,卓大人,霍府尹把江南州走個遍,拿著舊地圖畫新地圖,並且標明清楚新舊河道,等返京了,就要憑著造冊跟皇上要銀子,修整河道,以利河運跟灌溉。
就這樣忙了十幾天,總算告一段落。
因為蕭圖南開放官驛,貨物得以正常進出,餐桌上的菜色越來越豐富,眼見眾人回京在即,霍府尹也就張羅了一番。
他在花園開了幾桌酒席,他快六十歲,有五個兒子,四個待字閨中的女兒,快二十個孫字輩,一個才出生幾個月的曾孫,還有六個出嫁的女兒跟女婿,外孫子女,通通因為這個大日子回來了。
主桌當然是霍府尹夫婦。
賓位是蕭圖南,丁博士,盧博士,卓大人,安平郡王。
袁朝陽被安排跟幾位未婚的霍小姐一起。
既然貨運已經恢復暢通,又是府尹府邸,菜色自然十分豐盛,雞鴨魚肉,山珍海味,二十四道大菜吃完,僕婦撤下酒席,上了清茶。
袁朝陽捧著杯子,听盧博士高談闊論。
盧博士是家族中第一個入朝的,盧家不過剛剛起步的人家,在京城三步一個高官,五步一個皇家子弟,自然得事事謹慎,出了京,幾杯黃湯下肚,便開始放飛起來,吹噓不已。
袁朝陽覺得有點好笑,但又想,有這種人在也不錯,不會冷場,不然一大群人又不熟,圍在一起還挺尷尬的。
就見霍家的三姑女乃女乃過來,「袁大小姐,我問你一件事情成不成?」
袁朝陽含笑,「毛太太請問。」
霍家的三姑女乃女乃出嫁多年,夫家姓毛,是平民商戶,現在身分是毛太太。
「袁家棉莊在我們這一帶算是有名,下人勤快又听話,我也有茶莊,可是下人懶散,每天都有人睡過頭,多訓斥了就不來,每個月都有人走,應聘的來了又要重頭教,實在浪費人力,這要怎麼管人,想跟袁大小姐請教一下。」
這袁朝陽有心得,「敢問毛太太,茶莊工人月銀多少?」
「八百錢。」
「我袁家工人月銀一兩,每收獲一批新棉花,還會看收獲給予花紅。」
毛太太掩嘴,「這太多了,八百錢就能請到工人,何必花一兩銀子,還給花紅,照顧棉花又不是什麼技術活,粗工而已,人人都能做的。」
袁朝陽微笑,「這就是訣竅,我的工錢高,工人知道這樣的工作不多,自然盡心盡力,我又給花紅,這棉花長得好,自己也能多分得一些,人人都把棉田當成自己的在照顧,還會互相督促。表面看來,我是給多了,但是我的棉花品質更好,賣價更高,我收入更多。毛太太,營收營收,看的不只是支出,最重要的還是看收入。」
毛太太怔了怔,雙手一拍,「我懂了,袁大小姐這是讓每個工人入干股了。」
「是這意思。」
「好,那我也來試試,我這茶莊一年要死一成茶樹,我知道是工人不盡心,但怎麼罵都沒用,回頭看看能不能用這法子讓他們盡力一點。」
兩個人都是做生意的,當下便聊了起來。
袁朝陽說起商務經驗,那是容光煥發,整個人精神抖擻不在話下,不一會就把霍大姑女乃女乃,霍大女乃女乃吸引過來,很快成了一個小圈圈,說的都是鋪子的事情,袁朝陽經商有成,自然成了眾人討教的重點。
這情形落入蕭圖南眼中,說不出的復雜。
一方面覺得神采飛揚的袁朝陽真好看,一方面暗罵自己沒出息,這有什麼好看,一個絕情現實的女人而已。
可是她眼神含笑的樣子,真美……
想看,但不該看……
啪的一聲,居然捏碎了杯子。
在身後伺候的鄧明雪馬上撲過來,聲音緊張,「郡王!」
「沒事。」他接過手絹,把自己的手擦干淨。
霍府尹很緊張,在他想來當然是杯子品質不好,才會一握就碎,羽豐郡王乃是千金之軀,要受傷也等出了梅花府再受傷,不然會連累到他。
霍老夫人懂丈夫心意,連忙引開話題,「我幾個女兒跟袁大小姐倒是合得來,不知道在聊什麼?」
蕭圖南的耳力可比霍老夫人好多了,「聊些棉花絲綢的。」
霍府尹的嫡長孫女霍真真本來就一直留意這邊,一下靠了過來。她未婚,目前還沒許親,祖父母想把她嫁給庭壺府的首富之孫,可是她不想,她想入京。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到她的願望,真的有京官來了,還是兩位郡王,這安平郡王已經孩子一堆,就不考慮了,羽豐郡王年紀二十五,還沒有郡王妃跟側妃,這次南行也只帶了兩個秀女伺候。
霍府尹的府邸是霍真真的地盤,要打听什麼容易的很,裴秀女無寵,鄧秀女有寵,但鄧秀女長得不過中上,霍真真對自己的花容月貌可是很自信。
她一直在找時機,但羽豐郡王總是很忙,每天帶著那些京官早出晚歸,連帶祖父也不見人影,她想表現都沒機會。今天是個好日子,正好讓他看看自己有多美貌,然後等他跟祖父開口,回京後就派人上門提親,郡王妃她不敢想,但是側妃還是可以想一想的,不然至少也是個貴妾,入京哪,可比一輩子待在鄉下強。
于是她靠著霍老夫人,裝出天真無邪的模樣,「請問郡王,京城的衣料跟我們江南的衣料有什麼不一樣?」
霍老夫人笑說︰「我這孫女被寵壞了,羽豐郡王大量,別怪她。」
蕭圖南看了人群中的袁朝陽一眼,含笑說︰「不會,十幾歲的女孩子這樣挺可愛的。」
霍真真內心竊喜,羽豐郡王說她可愛,于是更加嬌憨,「真真听說京城樣樣都比江南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看袁大小姐的衣裳確實不一樣。」
蕭圖南眉毛一揚,「霍大小姐喜歡京城的衣裳?」
「就是覺得看起來不一樣。」
「那容易。」蕭圖南揚聲,「袁朝陽。」
正說到怎麼用花紅籠絡人心的袁朝陽,聞聲抬起頭,蕭圖南不用說「過來」,她也知道要過去,他是郡王,他說了算。
于是起身走了幾步路,到了以蕭圖南為主的那個聊天圈子,一番見禮。
蕭圖南很自然的說︰「霍大小姐對京城的料子感興趣,你給她張羅一下。」
袁朝陽一怔,「是。」
霍真真一喜,羽豐郡王肯定是看上她的美貌,在討好她呢,話說這個袁大小姐不知道什麼來歷,明明是商戶,卻跟兩位郡王同行,不管,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才剛剛說出想要京城的料子,郡王就命人送了。
安平郡王拉了拉蕭圖南的袖子,「圖南,別這樣。」
袁朝陽又不是下人,怎麼可以這樣在眾人面前命令她?
蕭圖南卻不以為意,「本郡王此行,多虧霍府尹盡力相陪,霍大小姐就這一個要求,你可得好好辦。」
「是。」袁朝陽從剛開始的驚訝,現在已經平靜下來。
他就是故意的,她知道,但她偏不生氣,偏不失態。
給霍真真張羅布料嗎?那有什麼問題,給整個霍家上下張羅都不會有問題,她可是袁朝陽,城南小有名氣的女掌櫃,才不會為了這點事情就受不了。
蕭圖南,本小姐已經不是昔日嬌花,這點屈辱傷害不了我。
蕭圖南見狀,只覺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里,沒勁。
*
兩日後,回程了。
袁大豐的腿養了半個月,總算好上一些,偷錢逃跑的小廝阿翁阿榮已經由官府抓回來了,官衙不知道報案的袁大小姐來歷,但知道她是跟羽豐郡王,安平郡王同行,又住在霍府尹府邸,辦案自然盡心,不到幾日就抓到人。
袁朝陽氣他們無情無義,直接把他們兩人送去煤窯作苦力,既然袁家少爺的貼身小廝不想當,就去煤窯戴著腳鏈沒日沒夜的挖煤吧。
霍府車棚里,袁朝陽帶著袁大豐,郝嬤嬤一起,車上還放著他們的箱籠,擠是有點擠,不過把人找回來了比什麼都好,姊弟倆面對面,臉上都是劫後余生的慶幸。
李修駕著車,跟在大隊人馬最後面一起出去。
馬車一出府尹府邸,就听到群眾一陣歡呼——
「多謝郡王開官驛,讓俺跟兄弟有活干,能養家,听說郡王要回京,小的特別帶一家老小來給郡王磕頭。」
「小的日日給郡王念經祈福。」
「老頭子一家多謝郡王,大恩大德,下輩子做牛做馬報答。」
袁朝陽掀起錦帳,就看到道路兩邊都是人,有工人模樣的,有攤販模樣的,人人激動不已,各種歡呼拍手。江南州連月大雨,河驛損壞,蕭圖南開了官驛,就是給這些窮苦人一條生路。
若是成婚那時,他才沒這擔當,開官驛雖然有益目前民生,但于禮不合,回京肯定會被彈劾,以前的他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幾年不見,沒想到他成長至此。
袁朝陽,做得好,你看你讓蕭圖南月兌胎換骨了,只可惜這件豐功偉業無法大肆宣揚,未免寂寞。
袁朝陽想著就放下帳子。
一路上,車行很快,還沒日落已經出了江南州,入了城郊驛站。
袁朝陽想趕快把袁大豐安置妥當,于是車子一入驛站,立刻下馬車,去跟溫長史要房間牌子。
溫長史照例給了她兩枚黑色牌子的天字號房,然後她看到裴冬兒,依然是最差房間的綠色牌子。
這一路鄧明雪有寵,裴冬兒的傲慢去了不少,至少這趟回程她不會仗著自己是太史局丞家的小姐想搶她房間。
袁朝陽看著她,覺得她都萎靡了不少,心想這就是女子的悲哀,什麼都寄望在男子身上,什麼都由不得自己,看著裴冬兒隱隱的黑眼圈,她心想,再過幾日就好了,等他們回京,蕭圖南會給裴冬兒姨娘名分,他已經不只一次這樣跟她說過了。
想想真不公平,男人不管幾歲都會要十五歲的妹子,皇上六十幾歲也納十五歲的嬪妃,蕭圖南二十五歲納十五歲的侍妾,霍大人嫡長孫十六歲也是納十五歲的娘子,可是女子再嫁,只能挑年齡差不多的嫁,要不然就是當續弦,男女待遇天差地遠,她下輩子也要當男人,年年納新妾,肯定很爽快,哼。
晚上在驛站梳洗了一番,又去袁大豐的房間看了看他,畢竟是袁家的長子嫡孫,祖母的精神寄托,爹娘的心頭肉,可不能出差錯了。
兩位太醫果然還是挺厲害的,一路照顧,袁大豐現在除了不能走,氣色已經恢復,臉頰也長了肉,身上的挫傷也復原的差不多,歐陽太醫說了,腿好好養著,以後走路跑步都不是問題。
袁朝陽親自安置了袁大豐安睡,等鼾聲傳來,掖了掖被角,又命李修好好守著,這才離開袁大豐的房間。
她知道自己應該上床躺著,因為明天蕭圖南一定又是瘋狂趕路,她現在不休息,明天會吃不消,但就是不想回房。
今晚的月色很好,她倚在欄桿旁邊賞月,心里一直贊美自己——袁朝陽,做得好!于家,順利把大豐救回來了;于商,輕紗被岑貴妃看中,而且幸運的是面對一個和離回家的女兒,袁家的接納度很大,她沒被強迫再嫁,也沒被送去鄉下。
可是她的心里就是不舒服,每次看到鄧秀女跟著蕭圖南進房,她就不舒服。
又想,自己這樣是不是太沉溺過往,他的好,他的溫柔,都應該過去了,他們和離七年,早該往前看。
袁朝陽眼眶熱熱的,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直想起秦王妃因為她遲遲沒懷孕,第一次大發飆,蕭圖南護著她時說的——
「母妃別怪朝陽,說不定有問題的是兒子呢。」
真是的,有男人這樣說自己的嗎?
秦王妃氣得跳腳,罵兒子沒用又糊涂。
袁朝陽擦了擦眼角,現在想來,蕭圖南那番話很荒謬又很好笑,古來生不出孩子都是女人肚子不爭氣,男人會有什麼問題?他若願意收侍妾姨娘,肯定會有孩子的……
袁朝陽就這樣沉溺在過往,一下眼眶紅,一下笑,想起兩人傻里傻氣的過往,更是滿腔婉轉,卻不知道蕭圖南也沒睡,走到院子便看到袁朝陽一臉溫柔——
眼神遙遠,嘴角含笑,明顯處于一種魂飛天外的狀況。
她在想什麼?為什麼露出那樣的表情?
她因為他沒出息而離開,而今他已經是正二品的郡王,堂堂秦王世子,她怎麼不來討好他?她應該要後悔,應該要認錯,應該請求他重新接納她。
可是她沒有。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蕭圖南都覺得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