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小財迷般的熟悉語氣,皇甫天絕眼中的殺氣漸漸散去,取而代之是狐疑和一些惱怒,黑眸斜睨著小圓臉,心里的一簇火苗由小指大小竄至腰粗的火龍,熊熊焚燒。
這是小九兒?
天大的騙局吧!干瘦扁平的小身板能吹風似的長大、拉長,曾經看得出的瘦骨被血肉包裹,竟然骨肉勻稱,發黃的肌膚如今幾無細毛地泛出玉質光澤,他不信一個人的變化有這麼大,有如洗髓伐脈,月兌胎換骨一般,從頭到腳煥然一新。
雖然他不相信眼前俊俏的人是小九兒,可是那雙特別明亮的眼兒卻是瞞不了人,閃著促狹、揶揄,晶瑩透剔、盈盈漾波,好似盛滿星星的湖泊。
「單小九,誰允許你擅自長成這樣,你問過我了嗎?」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這小子真對得起他。
皇甫天絕真氣著了,他費盡心思想把瘦皮猴養成小豬仔,可猴兒還是猴兒,誰知在他沒瞧見的幾年間,吃下去的補品都生效了,眼前人不但個頭抽高,還一身白女敕細滑肌膚,彷佛初綻的雪蓮花,玉潔無垢、冰清透皙。
小九兒,居然比女人還漂亮……
「皇甫哥哥,你該去問老天爺呀!我就吃呀睡的,然後有一天神蹟發生了,原來我是神仙下凡呢!」她自吹自擂地拍拍吹彈可破的玉頰,十分神氣地抬高下顎。
單七鶴、月牙兒都看慣了她這副模樣,她向來不在意臉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到畜生還能啤兩聲,十足地百無禁忌,嘴皮子俐落得緊,此刻兩人只是淺淺一笑,一個寵溺、一個崇拜。
然而有人是第一回看到,壓根沒有他們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本領。
「噗!」玄風忍不住笑出聲,他從沒見過臉皮這麼厚的人,好像自個兒真是神仙人兒,旁人見了最好合掌膜拜,神仙一高興了就給人賜福。
不過一道冷冷的眸光一掃,他面上如同被冷風刮過,有股火辣的疼,不敢再笑。
「你的神蹟出現的還真慢。」皇甫天絕冷嘲。
「來得晚總比不來的好,要是我還是兩塊豆腐高,我都要入廟燒神明了,罵祂們有眼無神,讓我明珠蒙塵。」好在真抽條了,不然真要哭求穿越大神,再讓她穿回去,穿上白紗當美美的新娘子。
燒神明……他嘴角一抽,「你還明珠?小九兒,你再多吃一點就真成豬了。」
「皇甫哥哥,你真惡毒,虧你長得美若天仙、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嫦娥見了都要飛離廣寒宮,掩面哭丑,怎麼能心如蛇蠅?以前你叫我吃吃吃,不吃還凶人,說我連豬都不如,這會兒又嫌我肉多,豬見了都唾棄……」
听到眼前人滔滔不絕的挖苦世子爺,玄風、玄衣暗暗心驚,這細皮女敕肉的小子死定了,世子爺雖天生容貌過人,卻最听不得一句「美」,敢說他容貌妍麗的人,墳頭的小樹都長得能遮蔭了。
可是更讓人驚恐的是,眼前人沒有躺在地上變尸體,而是听到世子爺毫無保留的放聲大笑,這是怎麼回事,世子爺瘋了嗎?
「皇甫哥哥,你不要以為笑就不用賠償被你弄壞了的椅子,那個黑心商人收了我一百二十兩,你們衛國公府很有錢,給我兩百兩銀票,八十兩不找零。」
皇甫天絕挑眉,「嗯?你這些年賺的銀子還嫌少嗎?一張椅子的錢也要坑。」這財迷居然把主意打到他頭上。
單九淨一副守財奴的樣子,痛心疾道的沾兩滴茶水抹在眼眶下方,「銀子跟我又沒仇,我干麼不開大門迎接,皇甫哥哥千萬別惦記我那些零散小錢,給我留點零花成嗎?」
皇甫天絕真讓她氣笑了,「听听,不讓你佔便宜倒是我的不是了,你還真能顛倒黑白,日漸出息了。」
「不敢,我也就學學皇甫哥哥的伶俐口齒,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樣談生意不吃虧,才能夠財源廣進。」
「嘻皮笑臉。」皇甫天絕想不到有一天會從他口中說出這句話,這四個字早些年可是某些人老掛在嘴邊說他的。
「是想嘻皮笑臉呀!可是笑不出來。」單九淨話鋒一轉,面色轉為凝重。「你剛和哥哥說什麼,為什麼都好似被毒蛇咬了,表情沉痛。」
突地,營帳內一陣靜謐,有山雨欲來的壓抑窒悶。
半晌,單七鶴嚴肅地開口,「小九,這事你別管。」他不想將陪他吃苦受罪的妹妹拉進混濁的渾水中。
她正色道︰「你是我哥哥,親哥,你好我才好,你有事我能置身事外嗎?我們是綁在一塊的兩枚銅板,誰也扯不開誰,掛在腰上叮咚響。」
「小九……」他一臉疼惜。
「木頭七,小九說得沒錯,你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瞞著他反而對他不利,你們單家就出小九一個聰明人。」雖然老是被氣到,皇甫天絕卻不得不承認單九淨最對他胃口,這是個洞悉人心,擅長扮豬吃老虎的小狐狸。
「皇甫,你不要在一旁瞎起,給我添麻煩,朝廷之事和小九扯不上關系,她現在是個大夫,不宜介入那些麻煩事。」單七鶴少有的動怒,不給人好臉色看。
皇甫天絕笑了,眼神卻幽深,「這話你該說給小九听,你以為你不說小九就不知情?」
小九滿腦子裝得全是陰險狡詐,他倒想讓小九動腦謀劃謀劃,以小九那一肚子陰謀詭計,東方承那老匹夫對上他準沒好果子吃,小九是個沒法預測下一刻會做什麼的人,劍走偏鋒、膽大妄為,有時連他都招架不住。
「皇甫……」他是唯恐天下不亂嗎?單七鶴瞪了皇甫天絕一眼。
「小九,你想听嗎?」皇甫天絕當作沒听見單七鶴的阻止,潔白修長的十指相抵,置于下顎,那使人沉醉其中的深邃雙瞳閃著幽光。
單九淨不加思索的點頭。「想。」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則這兩個人不會嚴陣以待,皇甫天絕更不會沒事跑來西北。
「其實——」皇甫天絕才說了兩個字就被打斷。
單七鶴猛地一拍桌子,威脅道︰「皇甫,別逼我翻臉。」他真的不願妹妹再受更多的苦,他拖累她甚多,連這苦寒之地也拖著她來。
「你翻個臉給我瞧瞧,我還沒見過不要臉的人。」
「哥哥,臉翻了是後腦杓,不能見人。」
兩道聲音同時揚起,一個嘲諷、一個數落,配合得天衣無縫。
「你……你們……你們不是不和嗎?干麼聯手諷刺我。」單七鶴惱了,卻也無奈,一個皇甫天絕他就應付不了,再加上他向來听從小九的,他根本不是對手,被兩人直接輾壓成肉末。
「誰說不和了,合拍得很,皇甫哥哥是面冷心熱、口不對心、表里不一……」他就是做作、矯情,喜歡讓人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反反覆覆讓人捉模不定,但落到她手上,她卻是能把他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
皇甫天絕斜睨單九淨一眼,哼了聲,「把表里不一去掉,我勉強承認看你還算順眼。」
對那水煮雞蛋剝了殼似的光滑臉蛋,皇甫天絕越看眉心皺褶越深,老覺得這是個假貨,被偷天換日掉包了,讓他不由自主地火冒三丈。
小猴兒一只怎會搖身一變成了面白皮女敕的翩翩美少年?若是有人冒充,那眼神、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囂張語氣,真真叫人怒火中燒,什麼人這般無德,模仿得維妙維肖?
偏偏他再怎麼懷疑,小九的親哥都已經親口說這是小九,他懷疑也無憑無據,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小白臉弄虛作假。
其實皇甫天絕也不是真的認為眼前人是假貨,但不甘心他才一錯眼,昔日喂養的「愛寵」就悄然無聲的變了樣,他沒參與到礫石變美玉的過程,猛地一見沖擊太大,讓他大受挫折,一時無法接受眼見的事實。
他的「寵物」長大了,怎麼可以不知會他一聲?枉他煞費一番苦心四下尋藥問醫,擔心猴子長不高。
單九淨趕緊把話題拉回來,「皇甫哥哥,這時候不是鬧內斗、窩里反的好時機,我哥哥的為難恐怕也是你的困擾,你專程跑一趟西北只怕不是探望,而是事態嚴重吧!」
雖然她遠在北地,但京城的亂象亦時有耳聞。
皇甫天絕向來討厭攪和朝廷政事,偏又卷入其中,他的出身是個沉重的枷鎖,他掙月兌不了,也沒法坐視不理,被無數只無形的手推著走。
有妖孽般傾城美顏的男人微笑說道︰「小九,你有沒有听過『慧極必傷』?」
單九鶴沉著臉,「皇甫,收回你的話。」這是他最憂心的事,妹妹的聰慧叫他心驚,他總是夜不成眠,希望她笨一點。
皇甫天絕沒看向想和他割袍斷義的單七鶴,一雙笑意深沉的眼望著膚如凝脂的小臉。
「小九,你哥哥被告通敵叛國。」
「皇甫!」他怎麼不講道義,一口氣全說了!單七鶴恨不得撲上去捂住皇甫天絕的嘴巴。
「什麼?」單九淨的身子晃了一下,眼前出現一閃一閃的小星星,縱使她再聰明冷靜,听見這種掉腦袋的大罪,還是心驚膽跳,頭暈目眩。
「小九,別听皇甫胡說,沒這回事,他說笑的……」單七鶴瞪著皇甫天絕的眼神充滿殺氣,明白地說著︰皇甫天絕,你給我等著瞧,打不贏你也咬死你。
不想妹妹為他操心的單七鶴趕緊上前安撫,可是妹妹一眼也沒看他,反手推開他,面色微白的走向皇甫天絕,眼中多了前所未有的冷意。
「參他的是你們的好伯父單昭輝,他聲稱手中握有單小七通敵的往來信件,他無意間在你們住過的院子瞧見,通敵是大罪,他不敢有所隱瞞,因此大義滅親,連忙上稟。」他說時語帶譏誚,微勾的唇似笑非笑,帶著一絲看熱鬧的興味,又有一絲憐憫。
「為什麼?」她問。
「因為西北富了,因為西北有了『雪花鹽』,因為你們兩手捉滿銀子。」
「他眼紅?」單九淨咬牙切齒。
皇甫天絕輕笑,「誰不眼紅?如果他曉得羊毛作坊是你的,貴如金子的綿羊油由你手出,甚至是葫蘆谷一年兩獲的糧食,相信他會想直接殺了你們,接收那難以計數的龐大財產。」
「他是誰的人?」她面冷如霜。
皇甫天絕露出贊許眼光,「三皇子。」
「皇後的人?」大伯父倒是攀上高枝了。
「沒錯。」皇甫天絕點頭。
「信呢?」
「毀了。」他說得雲淡風輕。
「你毀的?」她肯定,這麼問不過為了確定。
「你說呢!」他挑眉,誰會做吃力不討好的活,是他才咸吃蘿卜淡操心。
她行了個大禮,「大恩不言謝,只要不把我賣了,皇甫哥哥盡可使喚我,挖人牆角,專啃別人大米的事我最拿手。」
皇甫天絕受了她的禮,眼中多了笑意。
「小九,你怎麼知道這件事是皇甫擺平的。」他氣得只想沖回京殺人,把大伯父的頭顧砍下掛在城門口,壓根就沒想到這里來。
單九淨沒好氣的看了哥哥一眼,這榆木疙瘩幾時才會開竅。
她簡單解釋,「如果真以通敵叛國罪名論罪,來的就不是皇甫哥哥了,而是御林軍,此時你已鐵鏈纏身,等著坐上囚車。」
單七鶴訝然,妹妹真有諸葛之才。
「知我者,小九也。」皇甫天絕嫌棄地斜睨了眼單七鶴,瞧瞧你家小九多聰慧,就你是個傻的,還以為天子聖明,明察秋毫。
皇上被幾個皇子搞得一個頭、兩個大,頭痛不已,哪有心思查明罪名是否屬實,見到奏章就要朱筆一批,判處死刑,是他出言攔下,以已身作為擔保,皇上才輕放。
「皇甫哥哥對我的好我是知道的,你處處護著我、寵著我,讓我借你的勢立足,你是好人,沒得說嘴的大好人。」
她當年雖然打著利用皇甫天絕的心思,可這終究是因為他情願才能成功。
他跟著來到西北是為了當他們兄妹的靠山,沒有他的縱容,五百名府兵怎麼可能肯听她的,他就是來為他們撐腰的。
因為有皇甫天絕,初來西北的她沒人敢對她下黑手,離開後,隔年又來,這是在告誡西北的眾人,她是他的人,好生照顧著,若是掉了一根寒毛,他們會知道什麼叫血流成河,他從不介意幫老天爺收幾個禍害。
「我以為我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對你從沒好臉色。」皇甫天絕取笑,笑眼閃著光,顯示著好心情。
「大壞蛋又如何,你可沒對我做過一件壞事,我在西北所做的每件事若無你在後頭相挺,哪能順順當當、水到渠成,你可是我得道成仙的天梯。」她的貴人,能逢凶化吉。「哼!良心總算沒被狗啃了。」說得他渾身熨貼,光飲水也甜。
「那是當然的,你是我的皇甫哥哥嘛!你殺人、我把風、你挖坑,我遞鍬,你做壞事我幫著出主意,我們一起使壞,陰盡所有想算計我們的人……」
「咳咳!小九,這不是你該說的話。」單七鶴臉都紅了,臊的,他沒想到妹妹會這麼……口無遮攔。
「別掃興,小九這話說得讓人熱血沸騰,甚得我心。」
莫名感覺歡喜的皇甫天絕不曉得心中住著一人,他會牽掛、會思念,會為其做打算,卻不知道情意已生。
「皇甫,你別帶壞小九,她還小。」在當哥哥的心里,妹妹永遠是純真可人的小姑娘。皇甫天絕本想反駁單七鶴,誰知清脆的聲音先響起——
「我們什麼時候回京?」
玉白美顏,黝黑俊面,兩個男人同時面露錯愕地看向一臉無辜的單九淨,暗暗一驚。
單七鶴詫異道︰「你怎麼知道我們要回京?」這件事除了他和皇甫,以及當今聖上,無人知曉,她如何得知?難道有人走漏風聲?
她的傻哥哥呀!只會打仗,不懂人心險惡。
「若僅僅是盯上我們手上的銀子,大伯父何必要鋌而走險,舉發你有通敵之嫌,他也在九族之內,就不怕受到株連?」頓了頓,單九淨又說︰「我猜也是為了血狼軍,我沒猜錯吧?」
單七鶴開口聲音有點發抖,「小九,你怎麼猜得這麼準?」
她一嘆,「哥哥,剛才不是說大伯父站隊了嗎?爭奪龍椅不可缺兵,他們想要血狼軍,幫他們殺出一條血路,這樣的事情一想便知……我想皇上雖然相信哥哥無謀反之心,可利刃般的血狼軍太惹人注目了,不論放在哪里都讓皇上寢食難安,唯有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如此,召哥哥回京是一定的。」
誰都想把刀子握在手中,皇上也不例外,所以派了他最信任的人出面。
皇甫天絕點頭,「沒錯,皇上的意思便是將血狼軍充入京畿營,由我為主,你為副共同掌理,保護皇城的安全,震懾某些心懷不軌之徒……」
听著皇甫天絕說出真正的來意,單七鶴黯然,他還想率領血狼軍殺更多的敵人,為西北百姓做更多的事,他是遨翔天際的蒼鷹,不想失去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