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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與花 第十章 替身(2)

翎花醒來時,房里剩下她一人。

腦子有些昏懵,身子更是灌了鉛般沉重,還渾噩想著,自己是不是作了場夢,卻見地板上砸碎的玉佩,點醒那些事實。

「雷家傳家玉佩呀……我怎麼賠?」居然忍不住先擔心起這事兒,它看起來就很貴重、很窮人退散的樣子……

裹著霓裳下榻,將玉佩一塊塊拾起。

「下回給雷行雲寄信時,一並寄去給他,再向他賠罪吧,加上先前借的盤纏,真是欠他欠大了……」碎都碎了,粘也粘不回去,哀聲嘆息無用,面對殘酷現實吧。

一如現在的自己,與其糾結郁悶煩惱,倒不如舒舒爽爽泡個澡、吃飯填飽肚子,之後的事,之後遇到了再說。

打定主意,立刻下床執行。

翎花浸入熱呼呼的泉中,水溫暖賽,不由得讓她憶起那場火熱交纏,越是想,彷佛水也被煮沸,更加灼人,煨出她渾身泛紅。

那時……她好像昏了過去,整個人迷迷糊糊,任由翻弄,毫無招架之力,十指攀附著師尊臂膀,似乎恍惚說了些什麼話,她想不起來,拜托別是太丟人的囈語。

那時,師尊是不是吻了她?嘴里有一絲絲甜,舌尖熱熱麻麻的,唇瓣嫣紅微腫,殘留著受到勾引摩挲的氣息……她撫唇,陷入回想。

「就算真的吻了,不過是把你當成朝露,瞧你開心的……」她對著泉水里的倒影說,感覺心里發酸,酸得近乎疼痛臆窒息︰「你也只剩這點用處,否則憑什麼留在這里……」

憑什麼被師尊擁抱。

沒了這張皮相,她什麼也不是。

心里越清楚,也越心酸;越明白,越懂自己該要拿捏分寸,為求留下。

泡完泉,換上霓裳羽衣之外的布裳,此時她最不想回憶的,就是那絲膩冰涼的觸感。

輕裝素顏地去了廚房生火,替自己煮一碗雜菜面,正準備端回房吃,哪知道「之後的事」,來得這般快一她在廊外直接撞見師尊,想逃都沒機會。

他佇立牡丹花叢間,一身的黑,顯得些些突兀,黑發間淡淡烏絲流泄,使他看上去像幅墨繪中的人物,濃黑未干,墨色渲染流動,栩栩如生。

偌大美艷的花,是他變出的虛影,不懼瘟息,听見她腳步聲,他眸光由花間挪來,落向她。

翎花手捧一大碗湯面,騰騰熱氣撲面而來,湯很燙,害她別說是想跑,連走快些都怕湯灑賽手。

「……呃,師……天尊你要吃嗎?」還沒想好該說什麼,腦里咕嚕咕嚕滾著,眼神只敢盯著面碗,硬擠出這麼一句,期待師尊會冷言甩臉,回她一句「不用」或是「朝露不會煮出那種鬼東西」,然後掉頭走人——

「嗯。」

嗯?嗯?!

翎花愣住,直到面碗賽手,她才回過神,手里那碗面已被師尊端走,她以為師尊要獨佔,又听見他淡淡撂話︰「再拿副碗筷。」

原來師尊察覺面碗太燙,她險些手滑,才替她接過?

心里為這小小猜測而喜悅,雖然也有可能是師尊怕她灑了面,他就沒得吃啦,師尊不是貪吃之人,所以前者的可能性,比較高些吧。

湯面上桌,她很奴性分妥兩碗,一碗恭恭敬敬挪到師尊面前,擺上竹箸與調葵,想端走自己那份回房吃,又覺得太明目張膽,只好安分坐下,低頭吃面。

兩方皆沉默進食,她不敢用余光去嘌師尊現在做何表情。

清晨那件事,就這麼淡淡揭過去了?

別人是一笑泯恩仇,他們是一面解尷尬?

不過這確實是最好的處置方式,粉飾太平,假裝若無其事,誰也別要誰負責,誰也別怪誰先闖禍,彼此當作啥都沒發生,莫再提、莫再講……

「等會隨我去個地方。」他淡淡啟唇。

「……去哪?」

顯然她問題太多余,他連回答都不屑。

既然猜不到,只能乖乖從命,心想師尊特別開口提了,大概是要她準備準備的意思吧,于是她替自己妝點打扮,更衣梳,以朝露的模樣出發。

他只睞了她一眼︰「不需要,去換掉。」

是,全听您的。

翎花花了相同的時間,卸除方才費勁打點的一切,一襲簡單衣裝、素淨小臉,這回沒再被他退貨,領著她出門。

要去的地方不近,可她一瞬間被「變」到了那一處,師尊這招瞬間大挪移……便利是便利,但她凡人之軀,好難習慣。

「……咦,這里好眼熟?」翎花喃喃嘀咕,一時還沒想起來,傻傻跟在師尊身後。

直到看見師尊一腳踢開門,記憶猶如大浪席卷,重新歸位!

當年好傻好天真哭著以為月信是絕癥時,師尊帶她來求醫的地方是不是!

真的是!

就算她不記得正涼涼喝茶的大夫長相,他身旁那個「徒兒」,化成灰她都認得!

「唷,稀客又上門了,這回,是把拉肚子當成生孩子了嗎?」大夫笑言。

翎花此次細細將人打量完整,大夫眉宇間有股風流不羈的味兒,很愛笑,眼角笑痕明顯,反倒「徒兒」老成,鎮定到文風不動,有客上門也不相迎,徑自喝茶吃點心,不鳥人。

「咦?這徒兒,和上回那個長得不太一樣……你養徒兒養上癮了?」大夫甫調侃完,又定楮凝覷翎花,眸里轉為驚訝,笑眼不見了,眉甚至蹙起來,睞向夭厲︰「要不要這麼造孽呀?!好端端一張臉,你把她弄成這樣做什麼?!」

看來,大夫是個認識朝露的人……會不會與師尊同屬「神」字輩的?翎花不由得猜想。

「養徒兒就養徒兒,給她一張愛人的臉,天天擺在身邊看,到底是折磨你還是慰藉你還是同情你還是自虐你呀。」大夫邊嘆氣邊搖頭,一臉「我真弄不懂你」的鄙夷。

夭厲不說話,任憑他嘲諷。

「像我養徒兒,放任她自己長,無論變什麼模樣,做師尊的都不會嫌棄,瞧,我養得多明眸皓齒、人見人愛、天真善良、美麗大方、笑容可掬——」

偏偏「徒兒」擺明一臉陰沉木然,沒半點他吹噓的優處。

「……你也別這樣打我的臉,很痛耶。」大夫很有自知之明,方才怎麼夸徒兒,現在就被無形摑了幾耳光回來,臉都腫了。

「辦正事。」夭厲皮肉皆不笑,將翎花拉到大夫面前坐下,挽起她衣袖,右腕擺面前,意欲明顯。

「小徒兒生病了?」大夫就要探指過去。

「線。」夭厲冷聲提醒。

「我就是討厭你這副嫌我髒的嘴臉,你也沒多干淨,我不是一樣要提醒我徒兒離你遠點。」埋怨歸埋怨,大夫乖乖向「徒兒」努嘴,「徒兒」伶俐意會,取來絲線,繞過翎花腕際。

線一收緊,略診了一下,大夫立馬一眼朝夭厲瞪去︰「……有沒有這麼畜生,你居然——」

「我的瘟息,是否對她有傷?」夭厲只想知道這事。

被瘟神徹徹底底擁抱過後,她受得住嗎?

那時他確實失控了,區區一具凡軀,如何抵御瘟息,看她眼窩下兩團陰影,怕是毒息侵蝕,才刻意帶她來此一趟。

「……傷是沒有,她體質特殊,這確實稀罕,不過我不保證多來個幾回還有沒有命在,你也知道,就像避毒珠那類小玩意兒,吸納的毒量有限,乍見好似沒有影響,可再多吸,受不住時,會碎的。」

「……她眼下淡黑,是毒?」

「縱欲過度,有黑眼圈實屬正常,好嗎?」醫者父母心,有問必答,即便這問題很蠢。

被兩人盯著看,翎花似乎听懂了,頭垂低低的,沒臉見人。

「以後盡量別射在里頭。」大夫說話百無禁忌,哪管在場還有兩只女娃。

「嗯。」

師尊居然還點頭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師尊!說好的(誰跟你說好了)莫再提莫再講呢?!嗚!

翎花好想從這兒逃出去。

「懷孕……」大夫的「徒兒」天外飛來一語,嗓音平淡,卻激發驚濤。

「凡人能替神生孩子嗎?」大夫自己都不知道,畢竟沒听過有責例發生,倒是時常發生凡人受神威感召,踩了神之足跡,肚子就大起來的神話……

「不會,我最終沒有留在她身體之內,撤了出來。」

師尊,你可不可以住口呀呀呀呀呀——你可不可以不要用那麼莊嚴的面容說出那種話呀呀呀呀呀——

「又不是及時撤出來就不會受孕,你性事上的知識也該補強補強……」大夫搖首虧他。不過也怪不得夭厲,細細想來他這瘟神之姿,踫不得誰,當然更抱不得誰,去哪里學習知識經驗?

真該給他準備幾疊書,讓他有空慢慢看,不僅補知識,也順便補補姿勢……

翎花腦門充血,紅透一整張臉頰,考慮要開始挖地洞躲進去!她不想活,真的不想活了,嗚嗚……

「好了,徒兒們,去外頭玩,你們師尊有大人的事要談,帶出去帶出去。」大夫總算注意到女娃兒的存在,想想孩童不宜,全給趕到屋外去。

徒兒在師尊眼中,是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況且與他們漫漫神歲相論,她們確實太稚女敕了。

這樣夭厲都吃得下去,他真的好想好想好想罵他禽獸……

徒兒們一個面紅似火,一個臉淡如水,乖巧退下。

「我把她當成了朝露。」夭厲詞簡意深。

「因為這個吧?」大夫攤開手掌,掌心一點淡綠熒光閃爍,忽明忽滅︰「剛從你徒兒發尾撈到的,放心,沒踫著她,不會害她倒霉。」他有自知之明,不胡亂去踫不該踫的人。

夭厲拈起熒光,一瞬間也明白了。

那是朝露最後一點思念。

心心念念的花仙殘魂,在世間縈繞徘徊,不願離開他,陪伴于他左右,翎花沾染到它,受它影響,于是,夢見它的回憶、它的過往,甚至不由自主遭它吞噬,意識被侵佔。

如今,那點點恆久思念,終是要熄滅了。

夭厲看它在掌心黯淡,光芒越來越微弱,傳入腦中的聲音,益發縹緲遙遠——

連伸手觸踫的權利都不屬于自己,該有多寂寞,時時得小心謹慎,不能胡亂與人接觸,害怕不經意去傷到旁人,你一定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人……

在我修成之前,你不要愛上別人哦!

光,滅了,那幾句聲音,再也听不見,即便掌心緊貼眉間,亦感覺不到溫度。

「她畢竟不是朝露,你自己很清楚,光憑她可以觸撫你,而不被瘟息奪命,就知道她和朝露相差甚遠……你不會沖著她喊‘朝露’了吧?」

不說話代表就是了!

「明明不是狠心之人,為何做這種傷人又傷己的事?你若有我一半狠辣,真打算把她變成朝露,我這兒有藥,喝下去,抹煞掉她的一切,重新給她灌注朝露的種種回憶,絕不給她恢復的機會,管她翎花菜花,我全都不屑,一輩子只能成為我想要的那個人。」

大夫打開一處隱櫃,取出藥匣,匣上加了兩道鎖,他靈巧彈開,里頭以虹彩為順序,擺放七色小瓶,瓶瓶皆珍稀。

他拿起其中深靛色瓶子,朝桌上擱。

夭厲覷他,後者朝他眨眼眯笑,等著看他反應。

屋外傳來兩徒兒的嬉笑聲,是翎花教大夫徒兒用彈弓打樹上果子,大夫徒兒一臉淡定,眼眸卻微微發亮,似乎也覺得有趣,偏偏學不來,百發不中,好不容易僥幸擊中一顆,果子落地,翎花替她歡呼,笑咧了嘴。

葉梢間,陽光絲絲灑落,碎金般光芒,瓖在兩只粉娃身上、發間、臉龐,甚至連睫毛全是亮的。

那景致,舒心至極。

「物極必反嗎?你這款師尊,居然養得出那麼水靈愛笑的徒兒,而我,這笑臉迎人的師尊,徒兒卻是個面羅娃。」大夫托腮笑道,故意拿藥瓶敲桌,叩叩有聲。

夭厲取走藥瓶,大夫詫異揚眉,心想老友入魔後當真連善念也吞噬殆盡……他可是他們這群不受歡迎的「神」中,最最心軟的一只呀!

下一瞬,藥瓶砸碎在牆上,夭厲頭也不回邁步走人,離開時順勢喊上自家徒兒,翎花先是怔忡,後則紅唇咧咧笑開,立馬跟上,向大夫師徒揮手道別。

他嘴上所喊的那兩字,是「翎花」。

「不用就不用,砸啥砸呀!一百多種仙藥提煉五十年才得一舀的金光大補液耶!」大夫痛心疾首,仰天長嘯,嗚呼哀哉。

最慘的是,自家徒兒不來安慰安慰為師便罷,直接擰了條抹布,抹干地板,一百多種仙藥!五十年!一舀!就這麼沒有了!

嘖,白疼白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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