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紹白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什麼甚為緊要的點,他心緒不穩,思緒不寧,听到她坦承與這小倌館的頭牌交好,火氣莫名燒得更旺,而那團火加倍折磨人,讓他越喘越難受,越難受越是粗喘吁吁。
「快到了,再幾步而已,再一會兒就能好好休息。」
姑娘家鼓舞的清清嗓音變成唯一支撐,半刻鐘後,他被帶進一間書閣,之所以知道身處書閣,也是听蘇仰嫻所描述——
「……怕其他人瞧見,所以沒點燈,小心桌角和瓶座擺件,往這邊走,前面是書櫃,等等……要推開櫃子,書櫃後面有暗道,到里邊就有燈火了。」
他應該是走進所謂的暗道內了。
前頭有光點浮動,且越來越清,他雙目終于捕捉到亮光和模糊的輪廓…………驀然間,腦中浮光掠過,他墨眉飛桃,心一凜。
橫在姑娘肩頭上的長臂驟然一揮,將她罩在頭上的布帽揮落,黑鴉鴉的發絲如瀑泄散,他竟一把抓住她的發。
發絲被突如其來揪住,頭皮陡緊,蘇仰嫻吃疼地倒吸一口氣,不得不仰高臉蛋。
撞開雍紹白眼中那團渾沌的,是姑娘家那雙圓亮清澈的眸子。
即便此時的她打扮成模樣,短衣寬褲、綁腿套鞋的,臉膚甚至故意抹成淡褐色,連眉毛都畫成粗粗兩道,那雙麗眸還是她,明亮如星。
他垂目瞪視,抓著她長發的單臂順勢箍住她的肩頸,根本是把她整個人往胸前壓。
「你……你知道我的病?夜中不能視物,完全眼盲……你十分清楚!」
原來他適才漏掉的是這一個點。
處在無邊無際的黑中,自然而然隨著她的腳步和提點邁動雙腿,她的扶助太過盡心盡力,也太過理所當然,處處為他留心,每個細節都不放過,如今恍然大悟才猛然意會——
她根本已知曉他的眼疾。
蘇仰嫻眨眨雙眸,臉蛋紅了,張唇才想說話,箍著她的男人竟然身軀陡癱,朝她倒下。
「雍紹白!」她驚到直呼他的姓名,一時間支撐不住高大修長的他。
幸得一條暗道通到這里已到達一間密室,燃起明亮燈火的密室中,僅簡簡單單擺著幾件實用的家具,而她身後就擺放著一張軟榻,此際已難以支持,她輕喘一聲,干脆扶著雍紹白往後倒落。
「……雍紹白?」她七手八腳爬坐起來,俯身看他,見他伏在榻上不住顫抖、眉峰成巒,又見他容色蒼白中透出陣陣虛紅、額面汗濕,驚得有些慌了神。
「看來是被下藥了。」
雍紹白響起嗚嗚嗚音的耳中忽然逮住另一道聲音,是純然陌生的低柔男嗓。
他勉強回首,揚睫緊緊盯住,就見那男子從一道暗門步進,下了石階來到榻邊。
「秋倌,你說下藥……那、那能看他被下了什麼藥嗎?」見到來人,蘇仰嫻如見救星,立時變成跪坐之姿,一副唯對方馬首是瞻的姿態。
琴秋公子眼神溫和,語氣微透無奈,「對方劫這位公子爺來此,意圖再明顯不過,公子爺若然不從,多的是方法令他屈從……」一嘆。「除了迷亂心魂神志的藥,仰嫻覺得,還能是什麼?」
蘇仰嫻靜了一會兒,也不忸怩害羞,再出聲時直接便問︰「秋倌定有解法,是不?」
琴秋公子一笑。「仰嫻若肯將這位公子爺讓予我,長夜旖旎,良宵情切,多的是令公子爺舒暢升天的解法。」
「……滾!」雍紹白氣喘吁旰,沉眉咬牙,忽而明白過來,此時身上所披的靛青色袍子定然是琴秋之物,因對方正穿著一襲同款色調的寬袍佇足在眼前。
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力氣,雍紹白硬是撐起上身,月兌下罩在身上的長袍一擲。
「滾!」道完,人如斷線木偶般乍然倒落,被姑娘家一雙藕臂及時攬住,才沒讓後腦勺直接撞在榻上。
「你、你也滾……滾!」雍紹白一對上那雙日漸熟悉的清亮麗眸,不知為何怒氣更熾,火團燒得更熱烈,令他不管不顧直想沖著誰發大火。
「雍爺要小女子滾,小女子等會兒就在這榻上滾將過來、再滾將過去,給大爺您取樂,這總成吧?」也是被氣到,她先是被他凶得一愣一愣的,隨後醒覺過來,氣到都笑了。
然,下一刻,見他漠然心死一般閉起雙目、唇角繃緊,她心頭跟著糾結,只得正正神色朝琴秋公子望去,道——
「事態嚴重,秋倌別跟我說玩笑話。」
琴秋公子嘆氣,「並非玩笑話,我說的句句實在,只是公子爺若不喜此等解法,那就得多受些折磨,多吃些苦頭了,連帶仰嫻你啊,在一旁瞅著也要替他辛苦心疼,這又何必?」
蘇仰嫻想了想,最後頭一甩。「就那樣吧。要辛苦起辛苦,要疼一起疼。」
按蘇仰嫻原本的打算,先尋到雍紹白,將人拖到安全所在,她再溜出去聯系外邊的人手,將雍紹白神不知、鬼不覺地帶離開「清晏館」。
對方有意弄髒雍氏家主的名聲,欲使美玉蒙塵……不,美玉若蒙塵,淨洗擦拭後仍可回復佳質,對方是想作踐他,先毀了再說,在她看來是滿滿的惡意。
自與雍紹白近身相處,她對這位不世出的治玉大家,內心的感受轉折了無數次。
從幻想中的絕對傾慕到一而再、再而三的崩壞,又從頹圮中接二連三冒出小花兒來。
于是心里邊開著花,邊看著各個面相的他。
有時小花們也會因他的淡漠疏離而垂頭喪氣,顯得可憐兮兮,但她向來往前看,望著他走在前方的背影,知道他倆在一條道上緩緩同行,心里的花兒就會再度挺直睫骨,飽滿笑綻。
她必須護住他。
如今情況有異,雍紹白被下了藥力極猛的藥,打亂她原先計劃。
按琴秋公子所見,雍紹白不僅被暗中喂進藥丸,還連嗅幾個時辰,能夠憑借自身之力逃出那間被包場並嚴加看守的雅軒實是非常厲害,而最狠的是,他還能挺到被拖進密室里才允許自己將身子交出,任由藥力發作,光這一點就足以證明雍家家主的意志力有多驚人。
「什麼意志力驚人?根本是又驕又傲,不肯認輸嘛,若輸給「區區」的藥,閣下肯定嘔死自個兒,所以才吃那麼多苦頭,你明明察覺身體不對勁兒,找到你時,你半句話也不吭,還由著我慢吞吞模索,你強忍著不說有意思嗎?要不是秋倌知曉得多……我、我……」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今夜勢必得留在「清晏館」了。
此際,倒在軟榻上昏睡過去的雍紹白,在半個時辰前被她和琴秋公子聯手整得頗慘。
琴秋先是取出三粒藥丸要他服下,說是能解他體內藥性。
然,心里不痛快、身體也不痛快的雍紹白哪里是好相與的?
為了要他乖乖張口吞掉琴秋手中的藥丸,蘇仰嫻軟硬兼施,簡直十八般武藝全演了一遍,連捏住他鼻子逼他張口這樣的事,她都干得出來。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把解藥喂進雍紹白肚里,接著逼他大量飲清水,到最後他大爺開始大吐特吐,幸得事先皆有準備,痰盂、溫水和淨布等等,蘇仰嫻守在一旁伺侯,見他吐得俊龐皺成一團、額角青筋隱隱,她感覺一顆心就像秋倌說的那樣,因他辛苦而心疼。
直到雍紹白吐到沒東西可吐,蘇仰嫻端來清水讓他漱洗干淨,才扶著全身幾近虛月兌的他躺回榻上。
密室中燃起寧神檀香,她感激地望向點燃香爐的琴秋公子,後者朝她了解般淺淺一笑,她兩頰熱燙,彷佛被看穿了什麼心事。
琴秋公子今晚在前頭還有貴客要招待,不能久待,遂退出密室,留下她與雍紹白。
幾番折騰,蘇仰嫻確實也累了,有些腿軟地伏在榻邊。
榻上男人那雙過長過翹的濃睫讓她手發癢,禁不住探指去刷了刷,嘴里也忍不住念叨。
「幸好,沒出大事……」自言自語碎碎念到最後,她一聲嘆息。剛剛她也已查看他的右手傷指,夾板起了很大功用,兩指沒有再度錯位,但指節略微紅腫,顯然是過度使力造成的。
也是怕他的手指又一次受創,所以來尋他時,她把老大夫給的消腫祛瘀的藥膏隨身帶上,先行幫他外敷後,再次上好夾板。
像一口氣將所有迫在眉睫的事全都忙完,她突然有種茫茫然之感,腦袋瓜變得鈍鈍的,想起琴秋公子適才離開前看著她的眼神,那眼神在說——
原來你喜歡這個男人。
她是傾慕雍家家主的,對他在治玉上的才能,傾慕之情猶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但「喜歡」二字啊,她喜歡雍紹白這個人……嗎?
是喜歡嗎?
等她察覺到自個兒干出什麼,她的唇兒已壓在雍紹白微微輕啟的唇瓣上。
她親了他。
好似眸中只看到男人的唇,腦中一片空白,于是完全隨心所欲。
根本來不及品味,只曉得一切都柔柔軟軟的,下一瞬,她便被自己下意識的行徑嚇到頭皮發麻,渾身顫抖,狠狠倒抽涼氣。
退退退——她矯枉過正般一直往後退,退到密室角落,退無可退了終才抱膝縮坐,把頭埋在屈起兩腿間。
天啊!天啊!天啊!
「蘇仰嫻,你在干什麼?你瘋了嗎?噢,你一定瘋了!肯定是!絕對是!徹徹底底的!噢!天啊——」每自我唾棄一句,額頭就往膝頭狠撞一記,撞得額心都出現紅紅印子。
好一會兒,她悄悄抬頭,不知自己臉蛋紅得似欲滲血,只覺熱氣直冒。
她就像一只熱過頭、熱得頭暈目眩的小獸,鼻翼歙張,張著小口直吐氣,只差沒把粉舌掛在嘴巴外頭散熱。
稍令她安心的是,榻上的人仍睡得很沉,原本成巒的眉峰已放松,無知無覺。
她深深地呼吸吐納,直起秀背,兩手用力往臉頰上一拍——啪!
「別胡思亂想!對,不亂想,就會沒事的。」
重新振作之後,她認命地又爬回榻邊守著,這一次不敢直盯著他瞧,她腦袋瓜趴在自己盤起的臂彎里,交睫養神。
她想,她確實睡著了。
不確定睡了多久,只是張開雙眸……她為何人在榻上?
不僅人上了榻,她還整個人巴住雍紹白,雙臂加上兩條腿,如八爪章魚般黏在他身上!她再次深受驚嚇,眉眸陡揚,立時撞進雍紹白那兩潭深邃黝黑的眸淵中。
他躺平,她巴著他,兩張臉相距不到一拳之距。
蘇仰嫻想裝鎮定,想學他的淡漠從容,吞咽唾津,掀動唇卻道︰「……我,我沒有對你做什麼的。」
完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