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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寵小青梅 第十章 在愛里受傷成長(1)

火把上火光跳耀著,終年不見天日的牢里充斥著腐霉味,一入地牢,淡淡的血腥氣迎面襲上,痛苦的申吟聲斷斷續續鑽入耳膜。

沈節隨著獄卒緩緩向前走去,牢里一雙雙空茫死寂的眼楮望著來客,他的心被巨輪碾過,疼痛不已。

獄卒停在牢房前,粗大的鑰匙插入鐵鏈上的大鎖,喀地一聲,鎖被打開。

聲響驚動沈青,她抬起頭,傷已經讓太醫包扎過,但臉上仍然一片紅腫,那是他親手打的,打得他掌痛,心更痛。

拉開下擺,對著女兒盤膝而坐,微涼的手指撫過女兒腫起的左臉。「痛嗎?」

她搖頭,清例目光迎上,回道︰「謝謝爹。」

進來大半天,想了很多,混沌的腦袋漸漸清明,是父親這巴掌將她從絕對的權威底下救出來。

阿宸沒說錯,她的爭取只會讓情況更糟,爹也沒錯,他知道唯有當爹的狠心了,皇帝才不會越俎代庖下狠手,外婆更沒錯,她清楚自己的執拗會讓自己吃多少苦頭。

所有愛她的人都沒錯,那麼不再懷疑了,錯的是她,她該入境隨俗,該遵從這個時代的規則,才能一世安然。

真是的,穿越多年才想通這個道理,可見她不是天才,她沒有想象中聰明。

沈節鼻頭一酸,以為女兒要更恨他了,沒想到……「對不起,是爹不好。」

輕笑,她清楚了,當所有人都靠右走,只有她選擇向左行,本來就會撞得鼻青臉腫,現在不過是一張硯台把她狠狠撞醒。

「我其實……其實明白的爹的難處,我知道傳宗接代帶給爹多大的壓力,我也清楚爹有多少的不得已,我只是……不甘心。

「我無法結束對爹的愛,只能咬牙認定您是害死娘的元凶,唯有這樣的認定才能縱容自己恨您,我想,也許恨過怨過罵過,就能逐漸釋然,就能忘記失去娘親,心多痛……」

她輕聲說著自己不願坦承的事,听得沈節心揪心痛,伸手,輕輕撫著女兒的臉頰,說︰「既然如此,就用力恨吧,所有的痛,爹來承擔。」

搖搖頭,爹仍然一如過往的縱著她,「我錯了,我不允許自己放下,卻把爹逼入痛苦絕境,我是個自私的女兒,只想著自己。」

「沒關系,爹不在乎痛苦,爹願意你自私自利,只要你能夠快活,讓爹做什麼都可以。」他最疼愛的女兒啊,他怎舍得她受苦吃痛,怎舍得讓她在世間孤軍奮斗?

「對不起,我想清楚了,以後我們只要記得快樂的那一段,把灰暗的那塊丟掉,想起娘,就想著她的笑、她的美、她的無憂,想著我們好好把此生過完,下輩子再將這世的遺憾彌補起來,好不好?」

「好,下輩子你再當我們的女兒,我發誓會好好寵你疼你,再不教你受一丁點兒痛苦。」

她又哭又笑,伸出小拇指。「拉鉤,沒做到的是小狽。」

一個大男人被女兒稚氣的動作惹哭了,他伸手,與女兒拉鉤。「信爹一回,我會想盡辦法把你從鎮國公府帶出來,我的女兒,我自己養。」

她又想哭了,小小四品官怎能與鎮國公對上?用命相抗嗎?「不,我想留在殷宸身邊,再博一博,我相信他和爹一樣,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

「違心之論。」

「不,是我想明白了,若娘堅強一點,或許今天沈家不會是如今境況,柳氏何懼?不過是個跳梁小丑。」

「你真這麼想?」

「是,我真這麼想。」

沈節滿心安慰。「我的青青長大了。」

「是啊,大人的世界很殘酷呢。」

「怕了嗎?」

「有點,我害怕長大之後必須單槍匹馬對抗整個世界,雖然明知道殘酷是常態,卻仍然無法拒絕長大到來。」她能做的不過是鼓吹自己,在見識過世間蒼桑以後,仍然能夠笑得天真浪漫。

「別怕,爹不會讓你單槍匹馬對抗整個世界。」

「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疼我,即使我蠻不講理、胡鬧又乖戾。」

「誰讓你是我一輩子的掌上明珠。」

緩緩吐氣,抱住案親,她的倔強阻止了多少愛?「爹,對不起。」

他終于等到女兒這句,沈節鼻酸。仰頭,他在心底對妻子說︰「蕙娘,你看見了嗎?我們的女兒終于懂事了,只是付出的代價太大……」

教習嬤嬤的板子落在掌心上,彷佛失去知覺似的,她冷眼看著板子上上下下,絲毫不覺得疼痛,或許是心痛太過,其他的疼……便不足以當一回事。

打完三十板,常嬤嬤嘴里覆誦著婦德女誡,雙眼卻看著沈青。

她沒听進去,常嬤嬤很清楚,沒見過這麼固執的女子,已經三天了,每天三十板,臉上的紅腫褪去,手卻腫得嚇人,皇帝親口吩咐的,她連鎮國公的銀子都不敢收,只是這樣的教訓,對她肯定沒有半分用處。

把該說的話說完,常嬤嬤看著一臉漠然的她,語重心長道︰「是女人都要痛上這麼一遭,就連尊貴如皇後也無法豁免,男人從來就不能被女人拴在褲腰帶上,你要曉事。」

這是額外的話了,沈青抬眸,問︰「誰讓你來勸說的?」

常嬤嬤道︰「你也曉得有人關心你,既然如此,何必讓親者痛、仇者快,日子還長得很,難道你能拗在這里,打死不往下走?」

微微一笑,沈青不爭辯。「嬤嬤說的是。」

「明日就是鎮國公迎娶徐府貴女為平妻的日子,你好好想想,許是下午就會有聖旨,讓你返家。」

「是。」

三天,夠她想清楚很多事,只是心仍無法平靜,誠如她對爹爹說的,不甘心吶。

一段感情結束,最讓人不甘心的是找不到可以恨的人,如果他壞,如果他行差踏錯,讓她可以找到怨他、恨他的理由,或許胸口能夠少痛幾分。

可偏偏錯不在他,是命運、是強權,是這個世界壓著他的頭、逼他犯錯,教她想恨也恨不起來。

這種不甘走到最後,會演變成什麼?無疾而終嗎?

無疾而終,他們的愛情,無疾而終,他們的關系,無疾而終,所有與他們有關的一切一切再一切……

如果從一開始他們之間就注定無疾而終,為什麼非要讓她來這麼一遭?歷劫嗎?她又不是仙女,何來下凡受難之說?

皇帝的硯台砸出她對現實的認清,砸出她的明白,明白不是所有穿越女都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吹捧與喜歡。

她不特別幸運,此生與前世一般,她拼了命往前走,她鼓吹自己不畏風雨、不懼險阻,她以為總會走出柳暗花明,走出一段錦繡康莊,誰知……都是一樣,人生始終是她踽踽獨行……

鐵鏈聲響再起,她抬頭,看見面前站著穆穎辛和陸學睿。

直覺地,目光在他們身後搜尋。

穆穎辛道︰「不必找,皇上不允許阿宸來。」

陸學睿接話,「連我們也是求了皇舅舅好久,他才肯讓我們進來看你。」

點點頭,看見陸學睿左眼上的烏青,是阿宸打的嗎?沈青失笑,對他說︰「對不起,害你受苦。」

一句對不起把陸學睿給石化了,她是沈青欸,是成天到晚翹著尾巴臭美到不行的沈青欸,她怎麼可以跟他說對不起?她的腦袋被皇舅舅給砸壞了嗎?還是被常嬤嬤的板子給打壞了?鼻子突然間酸得厲害,他很想罵髒話。

穆穎辛也很火大,不是因為她的笑,是因為她的慘狀。

她怎麼可以這麼憔悴,怎麼可以把她那股不可一世的驕傲給消磨殆盡,才三天吶,不是三十天、三百天,她不是很厲害的嗎?怎麼可以這麼快就認輸?

未來,她還有一場仗要打,失去斗志,她憑什麼得勝,徐嬌娘可不是易與之輩啊。

「還笑得出來?知不知道為了你,外面都快翻天了。」穆穎辛怒道。

翻天?她苦笑搖頭。「別把我說得那麼厲害。」她哪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什麼厲害,你根本就是個禍害!」

短短三天,她把自己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每頓她不吃的飯送到阿宸跟前,他就要發作一頓。

他家後院那片竹林已經剩不了幾竿竹子,本來這幾天他們應該好好研究對齊國的戰役,但阿宸一顆心被她牽著,哪有多余心思。

她就是個禍國殃民的大災星!

他很生氣,非常非常生氣,她怎能笑得這樣沒心沒肺,怎能把痛苦掩飾得教人無法察覺,她就是這個樣,前輩子才會直到死了,他才曉得她過得多痛苦。

女人不是很會哭的嗎?不是很會鬧的嗎?她可以又哭又鬧,鬧到沒人拿她有辦法,不得不妥協啊!

可是她仍然笑得雲淡風輕,回答,「既然知道我是個禍害,那就別管我了吧,珍惜你該珍惜的女人才值得。」

一句話,她把穆穎辛堵得無話可說。

穆穎辛不說話,陸學睿立馬接口。「你以為我們有多想管你?臭美,你永遠都這麼臭美,要不是看在同窗之誼,誰理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受傷,阿宸有多難受。

「他是個再沉穩不過的,自姨丈表哥們死後,他再也不肯沾半口酒,他說這輩子要時刻保持清醒,清醒地看著世道如何還他一個公平。

「可這幾天,他都泡在酒甕里了,你怎麼可以讓他這麼痛苦?你怎麼可以把他害成這樣,沈青,你太可惡……」

陸學睿一句句數落,卻不由自主地去翻看她的手心,她的手腫成這副樣兒,他連看著都覺得痛,她卻仍然笑兮兮的,還歪著頭看他,好像他是戲子,正在上演一出好戲。

「……你的手很冰,這里太冷了……」陸學睿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又把穆穎辛的披風搶來,把她的腳蓋得密密實實。「下回要往皇舅舅跟前討不痛快時,一定要記得多穿兩件衣服,要不阿宸會心疼的,你知不知道你把他折騰成什麼樣……」

然後,他周而復始地說著相同的話,不斷說、不斷叨念、不斷心疼著。

「是我對不起他。」她輕輕回答。

不傷心、不難受,臉上笑容依舊燦爛。

這樣的表情應該讓人放心的,可穆穎辛心慌了,他隱約覺得不對,彎,一把扶住她的肩膀,鄭重道︰「你沒有對不起誰,沒有人願意情況變成這樣,可時局如此,你頂不住,就要學會彎腰。」

沈青認真听著,認真點頭。「你說的對。」

她的配合讓他更心慌,女人不該是這樣的,他有一屋子女人,他很清楚受委屈的女人會用什麼方式來表達自己,所以……不對勁!

想敲出她真心意似的,穆穎辛變得多話,「你必須相信阿宸,他不會對不起你。」

「好。」

「事情終會過去,雨過必會天青,苦難只是一時的,你必須熬過去。」

「好。」

他絞盡腦汁,說出一堆勵志佳句,她每句都回答好、知道、我明白,乖巧到不像沈青。

她看著他,等他說下一句,然後……

還能說什麼?該說的全說了,她通通應聲同意,這是規勸人的最佳版本,他應該滿意的,就是皇帝在此,也會因為她的孺子可教感到高興。

但穆穎辛就是覺得不對。

「你有話要跟我說嗎?」穆穎辛問。

她偏頭想了想,回答︰「人總是在開解別人時振振有詞,勸服自己時卻執迷不悟,你說,為什麼?」

是回馬槍嗎?在他為她擔心焦慮的時候拋出這一句,她就那麼擔心他喜歡她?硬著頭皮,他回答,「我像你那麼蠢嗎?我有什麼需要開解的,我好得很。」

她看著他,沒有非要辯駁。「大概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劫難要度吧。」

步出地牢,多話的陸學睿轉為沉默,他抓頭撓腮,好半晌才擠出一句話。「奇怪,青青明明表現得很懂事,為什麼我覺得她要造反。」

穆穎辛看他一眼,連魯鈍的阿睿都發現了……

怎麼辦,她把心牆築得又厚又寬,任何人都敲不開了嗎?

「啊,不對不對,她沒要造反,她是痛得太厲害,常嬤嬤肯定把她往死里打,皇舅舅太狠了,不行,我得回去找點藥膏,先走了。」陸學睿自言自語說著,之後狂奔起來,像只急著逃竄的野猴。

看著他的背影,穆穎辛浮起些許笑意。

陸學睿也喜歡青青對吧?不奇怪,和她相處過的人,哪個不會喜歡上她?

他以為經歷過一世,他的退出可以讓她安然,誰曉得……早知道……

早知道又能如何?

最後一個進牢獄看她的是杜玫,沈青怎麼都沒想到她會來。

她和穆穎辛、陸學睿不同,看見她的慘狀,沒有罵她、沒有心疼她,只是靜靜地往她身旁一坐,為她敷好藥,與她肩並肩,頭踫頭,像對好姊妹似的靠著彼此。

「痛嗎?」

「痛。」

「後悔嗎?」

「對什麼後悔?頂撞皇帝、為自己爭取,還是……愛上殷宸?」

「前面那些,你肯定不會後悔,如果沒有讓你爭過就放棄,你必定會痛恨自己。」沈青猛地抬眼,亮亮的眼楮望向杜玫。原來最懂她的,不是相處多年的穆穎辛和陸學睿,而是杜玫。

「所以你問的是,愛上殷宸?」沈青問。

「對,愛上殷宸,後悔嗎?」

她回答,「不後悔。」

「為什麼?」

「積年累月、腐草化螢,長時的蟄伏只為換得數日閃耀,螢蟲會後悔嗎?」

杜玫沉吟半晌後,搖頭。「所有的渴望與執著,都要付出代價。」

「對,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枉走這一遭。與他相愛相戀、相知相守的日子,在我的生命中佔據的部分很少,但我不願意割舍,就算痛也不後悔。」

「值得嗎?」

「值得。」

「但‘值得’過後呢?」

「以前沒想過,但現在得好好想想。」

然後兩個人又肩踫肩、頭靠頭,認真想起來。

平和的臉龐不見怨懟,分明兩個女人心里都有傷,卻安詳得讓人看不出痛,彷佛這里不是陰暗的監牢,而是青山綠水、白雲藍天,愜意的好友,在風和日麗、百花盛開的季節里,說著少女心事。

杜玫先開的口。「以前沒想過,是不是因為認定了愛情會天長地久?」

「是啊。」

「天長地久是不是很稀有,才會讓多數的人都不了解它是什麼?」

「是吧,遇上的人肯定不多。」沈青點頭。

「那你覺得天長地久是多久啊?」

「不能用多久來解釋。」

「不然要用什麼解釋?」

「應該說是……認定你了,認定一個永不反悔的承諾,認定一份永遠不厭膩的感情,並且願意從今天開始到死亡之前,都遵守這個約定。」

「那是婚姻,很多人不愛了,仍然在婚姻中守節,即使舍棄快樂幸福,即使生活無味仍然守著,這樣算天長地久嗎?守著這樣一份天長地久有什麼意思?」

「所以啊,約定仍在,感情無存,這樣天長地久便失去意義。」

「你很看重愛情。」

「是啊,很看重。」

「可是愛情很危險呢,一旦愛上,就容易受傷。」

「愛一個人,便是給了對方傷害自己的權利,還往往是心甘情願,樂在其中,只是世事無常,最怕付出一切,卻換來一身傷。」

「對啊,最怕付出一切,卻換來一身傷。」杜玫喃喃地重復她的話。

「你愛穆七,對吧?」

「嗯,曾經很愛很愛很愛。」笑容在杜玫嘴角張揚。

「後來呢?」

「不想再愛了。」

「為什麼?」

「因為很累。」

「是很累,不是很傷?」沈青問。

她認真思索兩者的不同,然後搖頭,堅持。「是很累,不是體力被消耗的累,是疲于應付日常瑣碎的累,單獨看每件事都不算大,但堆在一起就會被壓垮,而不被愛……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被愛」不是一根稻草,是一塊巨石,是真真切切把你壓垮的力量。」

杜玫苦笑,伸手攬過她。「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聰明?」

「對不起,辦不到,誰讓我打出生就是個天才。」

「天才沒啥了不起,還不是和蠢材一樣,會在愛情里受傷。」

「這句話,我無法反駁。」

「本來就無法反駁,女人只能認命。」

「這就是天才和蠢材的不同了,蠢材只能將就,天才卻能改變。」

「改變?」從成親那日起,一生就成了定局,怎麼改變?杜玫不解。

「杜玫,我想離開……」

離開?女人可以擁有這個選項嗎?她應該大力反對的。

穆穎辛讓她來是身懷任務,她必須負責說服她、安撫她,必須讓風風雨雨停在這里,必須鼓吹她鼓起勇氣,朝前方走去。

可是,出現一個她連想都不敢想象的選項……怎麼辦?「離開就能全身而退嗎?」

「可以。」

然後,兩人互視彼此,在沉默中間交流,兩只冰冷的手交握著,慢慢地,溫暖了彼此,慢慢地,思緒清晰,慢慢地,杜玫笑出一抹艷麗。

她說︰「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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