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把臉,宋心瑤這才離開廂房到前庭的涼亭。
兩人雖然年年見四次,但都是在宴席上,可沒這樣面對面過,宋心瑤發現薛文瀾雖然比她小幾個月,現在卻比她高半個頭。
丙然過了十二歲,就是男生的瘋狂成長期,連小時候長不太高的宋新天都往上抽高了不少。
宋心瑤笑問︰「表弟怎麼來找我了?」
薛文瀾這些年每回看到宋心瑤都是盛裝打扮,從沒見過她這樣——散發、常服,身上一件首飾都沒有。
素淨,卻像空谷幽蘭,有寧靜的美。
又見她笑語嫣然,原本焦急的心突然平靜下來。
于是舉起手上的一本書,「這是我這趟回江南在一個老書鋪找到的,想著表姊或許會喜歡,便買了下來。」
宋心瑤奇怪,接過手這才發現是一本泛黃的舊琴譜——大戶人家的姑娘,琴棋書畫都得學,她學得最好的是琴,不管快曲、長曲都能絲毫不差的彈出來。
技巧是有了,不過琴譜難尋,這下看到喜歡的東西,眼楮都亮起來,馬上打開,是一支長曲,曲名是《若河光》,一頁一頁看下,宋心瑤嘴角露出笑意,這曲子她沒見過,而且看音調,中間有一段長快音,她在內心哼了起來,這要是能彈得好,定是佳音一首。
于是笑意盈盈的說︰「謝謝表弟,我很喜歡。」
薛文瀾松了一口氣。雖然說是罕見的古譜,但他確實也不知道宋心瑤有沒有學過這支曲子,看她翻著樂譜的神色,又是喜歡又是興奮,看樣子是沒學過的。
「表姊喜歡就好,那我回去了。」他不是打蛇隨棍上的個性,見目的達到便打算告辭。
「表弟這就回去了,那我多失禮,先生說我的水丹青已經可以見人,我做給你。」
水丹青是大戶人家才會學的東西,在茶水上作畫,有些是寫吉祥字,有些則是山水,要看天賦,也要看練習。
薛文瀾心里高興,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好,那多謝表姊。」
大雅、小雅听到小姐要試演水丹青,連忙把東西搬過來,煮熱水、放茶具。水滾了,就見宋心瑤束起袖子在茶水面做了起來,畫的是遠山湖水,水面一艘船,釣公半躺在船上悠然自得,又加上吉祥話。
薛文瀾這幾年雖然埋頭苦讀,但該學的也沒落下,他雖然不會,但也知道水丹青不易,沒個幾年功夫做不出這樣的東西。
于是拿起杯子,「表姊手巧。」
「是吧。」宋心瑤見薛文瀾稚氣未月兌的臉上隱隱有風霜之色,知道這一趟來回江南辛苦,于是問道︰「表弟這趟回江南,可把事情都處理好了?」
薛文瀾點頭,「差不多了。」
他住在宋家一直沒花什麼錢,這幾年的月銀加上過年紅包總共有快三百兩,花錢把外婆跟父親的薄墓都修了,又跟一戶人家約定每月初一十五讓他們去除草燒紙錢,他已經預先支付五年的錢銀。
至于薛家那些親戚,也不知道哪里得來的消息,曉得家里出了個年輕舉子,還回到江南,居然敢來客棧找他,不要臉的自稱大伯父跟二伯父,還說當時的房子只是替他們「保管」,不是真的要奪,船東賠的銀子也只是「保管」,讓他千萬不要誤會。
然後又講,他現在可是舉子,他們認識好多大戶人家都對結親有意思,他的父親既然不在,就由大伯父做主了,還已經安排好他接下來要去哪幾戶人家做客。
薛文瀾一概不理,房契不收、銀子也不收,只說自己什麼都記得,以後當了官會回報的——他就要他們提心吊膽,食不安、寢不穩。
當然這些糟心事情沒必要跟宋心瑤說,于是只簡單講了祭祀的事情,又揀了路上一些風土民情來說。
宋心瑤听著听著,突然笑起來,「表弟回一趟江南,口音又變了。」
「有嗎?」薛文瀾倒是不覺得,這麼一提,或許還真的又不一樣。
「人家說小時候的印象最深刻,等表弟老了,忘記京話了,說不定還記得江南話要怎麼講。」
薛文瀾一怔,老了?他還沒想過這問題。
他老了,會是什麼樣子?
子孫滿堂嗎?
苞著誰一起子孫滿堂?
他心里有個人——雖然是專注讀書,但喜歡一個人又怎麼忍得住,原本能天天見面,後來變成兩天見一次,等她十歲過後,就只能一年見四次了。
他沒跟誰說過,也沒人看得出來。
這是這麼多年來,兩人第一次這樣靠近。
素淨的她,比起盛裝時更好看……
他是東瑞國最年輕的舉子,胸中藏書上千,可是沒人知道他內心藏著一個小秘密——那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子給小小的他系上兔毛圍巾,那圍巾很暖很暖,還帶著余溫,在那個寒冷的天氣里,圍起來舒服極了。
這麼多年來,那個兔毛圍巾一直好好地放在他房間抽斗的最上層,他沒再去打開,但知道那兔毛圍巾的存在,對他而言就是一種喜歡……
一陣風吹過,沿牆而種的薔薇花飄來陣陣香氣,薛文瀾突然警醒,定了定神。
拿起茶杯,見到茶水面上除了風景,還有四個字︰展翅高飛。
展翅高飛,對他來說是最合適的話了。
拿起來看了又看,心想,就把這當作是她對自己的期許,下一次考試,一定要考上進士,到時候……到時候……
「表弟?」
「我在看,表姊的水丹青做得真好。」
宋心瑤沒明白他的各種心思,只想著這表弟雖然身世坎坷但從來不刻意討好誰,能說好,那肯定是好的,于是十分高興,「先生說還得多練練,不過現下也來不及,就先這樣吧,我是覺得挺好的,蒙混過關不算太難。」
薛文瀾明白,「來不及」是因為她已經十五歲,琴棋書畫說白了,都是為了給說親增加資本,但這種需要花費時間才能學習的才藝,絕對不可能在短短數月就大幅進步,于是就算不是盡善盡美,也得拿出來見人。
他心里不太舒服,但自己跟宋心瑤又怎麼可能。
可是如果能等到他考上進士,就有轉圜余地。
他盡量讓自己態度自然,「表姊其實也不用這麼急,我這趟回江南,發現十七八歲才訂親的大有人在。」
「我也想哪,不過我後面還有弟弟妹妹哪,我這做姊姊的不出嫁,不也耽誤心梅、心湘的青春了嘛。說來女子真艱難,新天就算晚個三年也沒關系,我們姊妹要是晚個一年,恐怕京城就會傳我們有問題了。」
「表姊是明年就要出嫁嗎?」
「一定,非得,絕對,為了宋家的面子,為了我母親的面子,為了我的兩個妹妹,我不能晚,可惜這挑夫婿又不是挑蘿卜,今年只剩下一半了,今日賞荷宴也沒什麼結果,不過我看段路還是可以的。」
薛文瀾內心一緊,表面卻不動聲色,「表姊喜歡段公子?」
「哪算得上喜歡,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看不清,水榭跟曲橋涼亭隔得那麼遠,我看誰都是.一個樣。」
「那段公子何以得到表姊青睞?」
就因為他房中沒人唄,你表姊我是個醋壇子,絕對不能允許通房小妾的存在——但這種話當然不適合跟表弟說,于是只道︰「听爹說的,人品還不錯。我以前有個小姊妹,姓龐,行二,自己挑了個俊俏郎君,結果天天挨打,龐三娘嫁的則是家里老太太給她看的,外貌雖妖心不出色卻腳踏實地,所以我想了想,與其自己瞎挑一通,不如就照著爹的想法吧,他是我親爹,總不可能害我。」
看著宋心瑤說起婚事卻是一臉意興闌珊,薛文瀾居然有種隱隱的高興——她沒喜歡上任何人。
雖然她也不喜歡自己,可是她也沒喜歡誰。
來到宋家,有姨婆護著,下人沒敢怠慢他,可是他又不是沒心眼,自己的處境還是明白的,十四歲的舉子雖然風光,但說起來什麼也不是。
闢途看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
他只有考上進士,正式發派那才是有了地位。
他能等,可是宋心瑤不行,而且,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
薛文瀾回到落勤院,把行李整理了起來。今天下午剛剛入家門,梳洗干淨後就拿著琴譜去找宋心瑤,他自己帶回來的東西都還沒收拾。
周華貴那邊的嬤嬤來找,薛文瀾听得母親相詢,沒敢耽擱就朝雁陽院去。
他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路上也沒問什麼事情,進得雁陽院,便直直朝母親的廂房過去。
天氣熱,格扇跟梅花窗都是開著,小丫頭拿著蒲扇給周華貴搧涼。
「兒子見過母親。」
周華貴看到兒子,臉上喜悅藏不住,「你我母子,不用多禮。」
「母親養育兒子含辛茹苦,正因如此,禮不可廢。」薛文瀾還是規規矩矩行了禮,這才起身。
周華貴笑容更盛,「快點來母親身邊坐下。」
母子雖然分院而住,但薛文瀾每隔幾天會過來這里一起吃晚飯,這趟回江南兩個多月不見,從這孩子生下來,母子倆沒有這樣久沒見過面,她想兒子,真想。
夏日南行,兒子黑了不少,但沒有變。沒變瘦就好,人哪,只要能好好吃飯,其他都不算大事。
薛文瀾見母親兩頰有點紅,擔心問︰「母親可是中暑了?」
「不是,便是中午家里辦了荷花宴,大表嫂拉著我一塊去了。」周華貴笑吟吟,「還有好幾個年輕姑娘,姚姑娘、尚姑娘、倪姑娘、費姑娘幾戶人家都在,一邊賞荷、一邊荷宴,大人們聊聊事情,倒是過得高興。」
薛文瀾知道母親不是病,松了一口氣,「母親沒生病就好。」
「母親今日可高興了,尚太太一直跟母親說話,還打听你的喜好,母親看那意思是想介紹尚小姐給你認識。我特意問了大表嫂,大表嫂說尚家在京城風評不錯,小姐們個個知書達禮,將來定是賢妻。」周華貴還有一點沒說,那尚小姐又大又圓,將來絕對好生養,不像那費小姐,瘦得像風吹就倒似的,這種人當媳婦,肯定子嗣困難。
听到母親提起親事,薛文瀾想起下午見到的宋心瑤,清秀無雙,說話時眼楮在笑,嘴角彎彎,說話聲音散在夏日風中,他說不出多想讓時間永遠暫停——
周華貴卻是誤解兒子眼中的溫柔,喜道︰「你是不是也覺得該訂親了?」
「不是。」
「母親看你樣子,明明是的,我們母子又不是外人,不用害羞。」
「真不是。」薛文瀾道︰「兒子才十四歲呢,還沒功成名就,如何娶妻?」
這也是周華貴的心病,他們兩母子都寄居在宋家了,這時娶妻還得看宋家給不給方便,開不開大門,哪戶人家願意讓女兒嫁過來?
嫁過來嘛,寄人籬下得看宋太太臉色不說,丈夫專心讀書,那就是媳婦得跟婆婆朝夕相處。
這婆婆還不是普通的婆婆,早年喪夫通常不好伺候,即使前景大好,那也得看命中是不是真有官命。
有人從舉子到進士走了二十年呢,盡避薛文瀾考秀才跟考舉子都跟吃飯一樣,但沒人保證他將來能上進士,萬一他就是卡住了,三年考過三年那可怎麼辦,孩子出生了,還得吃宋家的、喝宋家的,就算許氏人再好,但許氏又不能活到一百歲,將來的事情太難說了。
于是今日那荷花宴給了周華貴不同的想法,尚太太釋出的各種善意給了她一些信心。
「兒子,你听娘說,今日跟尚太太聊天,我听尚太太的意思,居然是不介意把女兒嫁過來,她有個女兒從小喜歡讀書,就崇尚讀書人,對你很是欽佩,雖然是個庶女,但也琴棋書畫樣樣通。娘知道讓你娶個庶女是委屈了,不過我們現在這樣,也很難求嫡女嫁過來,你听娘的話,過幾日我們去尚家做客,好不好?」
「娘,這事等兒子考上再說吧。」
周華貴急了,「可是等你考上,又不知道什麼時候?」
「兒子跟您保證,最多兩次,兩次一定能上,賀先生也說是這樣的,他教書多年,眼光不會差。」
「兩次,那就是六年,你都二十了。」
薛文瀾卻是不急,「二十歲的進士,說不定還給您娶到一個官家小姐呢。」
面對兒子的玩笑,周華貴卻笑不出來,她想讓文瀾今年就跟尚小姐訂親,明年過門,然後生娃考試一起來。
「文瀾,你就听母親的,先訂親好不好,娘知道婚事不能辦大,娶的又是庶女是真的委屈,不過等你將來高中,自然可以娶地位相當的平妻,或者把尚小姐休了,另外再娶也可以啊,到時候我們熱熱鬧鬧辦一回婚事。」
薛文瀾一怔,沒想到母親居然有這種想法,想要孫子的時候就娶,想要地位的時候就休,無辜的尚小姐人生要怎麼辦,她又不欠他。
他是太不孝了嗎?跟母親已經生疏成這樣了?連母親的想法都無法理解了?
「母親不必多說,我不會去尚家,也不會娶尚小姐。」
周華貴內心著急,「可是娘想抱孫子……」
「那兒子過幾天去領養個孩子,就當成是我們薛家的長子——」
「那怎麼一樣。」周華貴激動得打斷他的話,「娘要的是你的血脈、你的孩子,才是娘真正的孫子,抱來的算什麼。」
不知道為什麼,薛文瀾總覺得今天的母親有點陌生,不是他熟悉的那個溫柔婦人。
但想想也許是自己真不孝,沒有功名在身,也沒妻子跟他一起孝順長輩,想到母親只有自己這麼一個希望,薛文瀾安慰,「母親莫急,兒子會好好讀書的。婚事就暫時不要說了,等兒子考上,我們再好好熱鬧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