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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岸請君回頭望 第2章(2)

長樂宮

這皇宮內人人皆知長樂宮的樂正貴妃是皇上的心尖愛寵,自入宮以來,就有數不盡的奇珍異寶、錦繡華物流水價般被賞賜下來,堆得貴妃娘娘的私庫滿滿兒都是。

可樂正貴妃卻是個淡極始知花更艷的清麗月兌俗女子,性子不愛那些個金珠寶貝,反而只喜用花果點綴長樂宮內,燃的燻香也是貢橘制成的香甜果子氣息。

說到這樂正貴妃雖然深受皇上寵愛,卻是賢良淑德溫婉大方,宮中下人們哪個不私底下稱頌貴妃娘娘擁有皇後般的品德,怎麼咱們萬歲爺卻至今猶讓後位空懸?

先皇後薄氏薨逝已然三載,皇上再情深義重,難道還真為了已經不在的人,把一國之母的鳳座從此擱置了不成?

再說了,後宮里誰人不知先皇後足足大了皇上八歲,名分上是夫妻,實則乃姊弟,更是情同母子,皇上自五歲起便是先皇後養大的,對先皇後怕是只有滿滿的孺慕親情吧!

為個老娘似的已逝正妻,就從此不扶正貴妃為後,怎麼也說不過去。

所以這後宮之中,除了嬪妃外,又有哪個宮婢太監不替樂正貴妃抱屈?

這一日,貴妃樂正婥斜倚著繡墩,縴縴玉手端著青花瓷茶碗,輕輕啜飲了一口,長發只松松綰了個髻,用一支羊脂白玉冠簪別住,雪白小巧的耳垂也隊土著兩只雕桃花白玉耳璫,一身淡秋香色瓖銀邊的常服袍子,盈盈不足一握的柳腰用紫金細腰帶系住,更顯素淡清雅款款動人。

「娘娘,皇上向來疼您,給了您那麼多奇罕珍貴的首飾,您這些時日卻總打扮得這般素淡,奴婢看了都舍不得呢!」大宮女照兒替她槌著腿,忍不住嘆道。

樂正嫜彎彎柳眉微挑,略帶警告地瞪了她一眼。「你膽兒肥了,連皇上和本宮的事兒都敢編派了?」

照兒一抖,臉色發白,忙跪下來認錯。「奴婢該死……」

「好了,」樂正婥雛眉,口氣緩和了些許。「起吧。記得就算在長樂宮里也得守規矩,別以為你是我帶進宮來的,我就不忍發落你。」

照兒哆嗦著忙起身,戰戰兢兢道︰「謝謝娘娘提點,奴婢再不敢了,日後定會謹言慎行,不給娘娘您惹禍。」

另一名大宮女燋兒無聲地走進來,躬身行禮。「娘娘。」

「照兒下去吧。」樂正綽微帶心煩地揮了揮手讓照兒退下,而後傾身向前,隱含一絲殷切地問︰「你打探得如何了?皇上這些時日都歇在哪兒?還是……未央宮嗎?」

自古宮規森嚴,窺探帝蹤是殺頭大罪,但有哪個盼得帝寵的嬪妃不想偷偷埋釘子打探皇帝當夜宿在哪里的?

聰明的,家族勢力大的做得隱蔽小心,盡避百次里也不見得能打探到一二回,甚至往往也只能探听個大略,可這也是在皇帝的默許下,方能得那麼一星半點的苗頭消息。

可若皇上不允……、「帝蹤」二字便屬固若金湯針插不進,更有甚者,若惹來了帝王雷霆震怒,剎那間自是粉身碎骨永世不得翻身。

而樂正婥,向來很懂得拿捏掌握其中的分寸。

「娘娘,听說皇上這幾晚都是在宣室殿歇下的。」燋兒附耳悄聲道。

——宣室殿?

樂正婥愣了一愣。「不是未央宮?」

宣室殿自皇上和薄後大婚過後便封起來了,這一封,就是四年。

燋兒小小聲道︰「娘娘,皇上這是……想起薄後了嗎?」

「若是想起薄後姊姊也屬尋常,這三年來,哪次不是越近先皇後的冥誕,皇上就到未央宮睹物思人?」樂正綽低聲道,眉眼語氣再輕描淡寫,也壓抑隱藏不住的一絲怨憤。

「娘娘,該不會是皇上終于放下心障了?」燋兒眼楮一亮,欣喜道︰「宣室殿乃帝後合寢之正殿……難道,皇上已有立新後之心了?」

樂正婥心兒評評跳起來,悲喜上涌激蕩難辨。「若真是這樣,那真真是上天垂憐,也不枉本宮痴盼這麼多年了。」

縱然她始終是皇上心中摯愛,論榮寵更是後宮頭一人,可皇後鳳位……是不一樣的。

「恭喜娘娘……」

「噤聲!」樂正婥喜悅之下依然不忘小心,低喝道︰「如今尚只是揣度罷了,便是皇上真有此意,也頒下聖旨,長樂宮里里外外依然不得恃寵生驕,別給本宮惹是生非,否則莫怪本宮不顧主僕之情!」

「奴婢知道,定會吩咐舉宮上下小心行事,別給娘娘惹禍丟臉的。」燋兒忙道。

樂正婥這才轉怒為笑,終究是坐不住了,起身道︰「近來天冷,皇上最喜歡吃本宮親手做的元宵了。燋兒,你讓小廚房那兒準備各色餡兒,本宮要親自去做些給皇上暖暖胃……還有,讓照兒去跟良公公代稟一句,問皇上可願賞臉到長樂宮吃點子夜宵。」

「是,奴婢這就去。」燋兒笑咪咪地領命。

樂正婥看著檀幾上的青花瓷茶碗,不禁意味深長地笑了。

薄後是皇上心中永遠的皇後又如何?

活人固然是爭不過死人,死亡也凝結了那人所有的好,讓美好的記憶如同刺繡一幅,繡在了皇上心頭,可時間哪,才是最真實也殘酷的藥,能治愈並蝕透去刺繡上的所有顏色……

「本宮不心急,不只三年,本宮和皇上還有更多個三年。」她自言自語,「萸娘姊姊,你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不是本宮的對手,皇上愛的更是我,為了我,把你高高供在神壇之上……你這個皇後實則是太後,本宮又有什麼好忌妒的?」

就如同檀幾上那只她心愛的青花瓷茶碗,那便是她當年從皇上手中笑吟吟攔截過來的,原是要上進給皇後的貢品。

皇上盡避面上微有難色,可最後還不是點頭給她了?

如今這後位,也一樣。

嚴延坐在宣室殿的龍榻上,挺拔頎長的身軀一動也不動,神情怔忡,眼前彷佛看見了四年前「洞房」的那一夜……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淡忘了。

可此刻,卻歷歷在目。高高聳立燃燒的龍鳳雙燭,馥郁幽然的百花和合香……身旁的萸娘姊姊一身大紅喜氣衣裳嬌艷無匹,她抬頭對自己微笑,隱約緊張,隱約害羞……

可他當時在做什麼?在想什麼?

他胸中滿滿江山宏圖大業終于盡收攏入掌中的酣暢淋灕得意歡快,還有一縷纏繞心間的柔情繾綣,卻是為著那個他在宮外無意中遇見的善良溫婉靈動如仙子的女孩兒。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心動,在經歷了宮中無數黑暗論譎陰狠無情的人事物後,終于發現了除卻萸娘姊姊外,唯一能夠令他感到溫暖與悸動的人。

那個仙子般的女孩兒,懷中抱著一只受傷的兔子,小心翼翼地用手絹兒替它包扎染血的後腿,那玉臉嫻靜美好得如同皎月瑩瑩發光。

……萸娘姊姊,朕心悅上了一個女子,她,是朕平生所見最溫柔良善的好姑娘,便是你瞧見了也定然會很喜歡的。

萸娘姊姊,聯想要、迎她進宮,封為貴妃,你身子也不好,日後宮中中饋庶務便交由她來打理,姊姊安心將養身子,將來……

……姊姊的百年後,有我們。

他神情恍惚黯然,好似再度看見當自己興沖沖說完這些話後,笑得害羞靦眺的萸娘姊姊忽然呆愣了下,而後低下頭,他便再也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了。

嚴延心口掠過一抹劇痛,稍縱即逝,卻叫他有一剎地無法呼吸。

「萸娘姊姊,」他臉色有些泛白,微笑著,似有澀然。「朕一直不知道,那個時候,你在想什麼?」

至今,他也依然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還有自己這三年來渾渾噩噩的、說不清也道不明的心事。

「朕坐擁天下權柄在手,忠臣良將無數,身側更有嬌妃愛女美人三千,」他喃喃。「朕什麼都有了,可朕為何心中總有一處空蕩清冷得厲害?」

「萸娘姊姊,你說,朕是不是只因不甘心?」

「不甘心明明朕已經成了這天下之主,世上再無人能欺你傷我分毫,朕已經能夠好好地保護你,讓你享盡盎貴榮華安然康泰的生活……可你卻偏偏撒手離朕而去。」

「萸娘姊姊……朕不甘心的是不是,你讓朕永遠欠了你,負了你,卻此生再無彌補回報之日?」

封殿四年,依然命宮人日日打掃得干干淨淨的宣室殿內,擺設一如四年之前,可一切都漸漸在歲月中變舊了,留也留不住。

他低頭,伸手輕輕撫模著身下一側的龍鳳被褥,金線黯淡,團繡斑駁……

「皇上?」

嚴延猛然抬頭,深邃黑眸中閃現一抹厲色,感傷消失,帝威霸氣煞現。

「何事?」

良公公臉上的笑容僵住,一顫,忙跪下來告罪。「奴才該死,驚擾了萬歲爺——然貴妃娘娘命人來稟,請皇上可否移駕到長樂宮與娘娘共進夜宵,貴妃娘娘她親手為您炮制了元宵呢!」

嚴延緩緩起身,負手在後,明黃色蟠龍靴慢慢走近,鬢發蒼白的良公公慌得滿頭冷汗,暗罵自己真是老胡涂,一時狗膽包天,竟然只想著替貴妃娘娘幫個小忙無傷大雅,卻忘了如今的皇上乃為英明精悍帝王,雄才大略傲睨萬物,早已不是昔年那個性情文弱謙和的太子了。

斌妃娘娘再受寵,可真正的主子才是眼前的皇帝啊!

「你這老殺才,」嚴延居高臨下,語氣淡然,良公公卻顫抖地伏得更低了。「這宣室殿何時是你不經宣召即可徑入之地了?」

「老奴該死!老奴該死!」良公公嚇得肝膽俱裂,渾身抖動。

嚴延平靜地道︰「你當年是東宮內侍統監,自朕登基以來,一向服侍得兢兢業業,處處妥貼,朕用著也好,可你老了,心也大了。」

「皇上、皇上明鑒,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啊……」

嚴延看著他,目光極冷。「趁你尚未昏聵至鑄下大禍無可挽救前,帶著這些年來積累的私房細軟,朕允你出宮,你那以馬行營生的佷子想必會樂于為你養老送終。」

良公公驚顫得老淚縱橫,面如死灰,不斷重重磕頭求道︰「皇上……皇上饒了老奴這一遭吧,老奴不能出宮,死也不出宮啊……當年薄後娘娘叮嚀過老奴的,要好好服侍照顧皇上,老奴就是拼盡這條老命也要完成娘娘的托付——」

一只玉扳指狠狠地砸在良公公額頭上,鮮血飛濺,良公公卻顧不得滿頭炸痛暈眩,嗚嗚嗚地跪地頻頻哀求。

「薄情寡義背主媚上,這就是你報答朕的萸娘姊姊的法子?」嚴延咆哮,胸膛劇烈起伏,指著地上這顫抖如秋風中落葉的老奴才,咬牙切齒。「誰準你口口聲稱薄後娘娘?那不是薄後——她是朕這輩子唯一的皇後!」

「老奴、老奴確實罪該萬死,嗚嗚嗚……」良公公這一瞬自責愧疚凌駕了魂飛魄散甚至是畏死。「是老奴讓豬油蒙了心,行差踏錯了……老奴確實該殺啊!」

先皇後溫良嫻淑且懿德仁雅,東宮中人哪個不曾受過娘娘的恩德?

他……他這老狗果然是禽獸不如啊!娘娘不過故逝三年,他怎麼就忘了娘娘的慈愛寬仁,忘了娘娘的囑托,只該好好侍奉服侍皇上才對,也唯有皇上和先皇後,才是他這老奴才唯一的主子啊!嗚嗚嗚……

嚴延滿胸痛怒,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沙啞滄桑諷刺低笑。「良河,竟連你也忘記她了。」

是不是終有一日,連他這個帝王,萸娘姊姊的小阿延也會……將她遺忘得一干二淨?

而後這世上,再沒有人會知道,會記得曾經有個傻女人耗盡了半生的心與命,守護他,前太子,當今的乾元帝,一步步躲過刀山血海登基為九五之尊?

扁想到這兒,嚴延就覺得心口痛得幾要撕裂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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