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
这皇宫内人人皆知长乐宫的乐正贵妃是皇上的心尖爱宠,自入宫以来,就有数不尽的奇珍异宝、锦绣华物流水价般被赏赐下来,堆得贵妃娘娘的私库满满儿都是。
可乐正贵妃却是个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清丽月兑俗女子,性子不爱那些个金珠宝贝,反而只喜用花果点缀长乐宫内,燃的熏香也是贡橘制成的香甜果子气息。
说到这乐正贵妃虽然深受皇上宠爱,却是贤良淑德温婉大方,宫中下人们哪个不私底下称颂贵妃娘娘拥有皇后般的品德,怎么咱们万岁爷却至今犹让后位空悬?
先皇后薄氏薨逝已然三载,皇上再情深义重,难道还真为了已经不在的人,把一国之母的凤座从此搁置了不成?
再说了,后宫里谁人不知先皇后足足大了皇上八岁,名分上是夫妻,实则乃姊弟,更是情同母子,皇上自五岁起便是先皇后养大的,对先皇后怕是只有满满的孺慕亲情吧!
为个老娘似的已逝正妻,就从此不扶正贵妃为后,怎么也说不过去。
所以这后宫之中,除了嫔妃外,又有哪个宫婢太监不替乐正贵妃抱屈?
这一日,贵妃乐正婥斜倚着绣墩,纤纤玉手端着青花瓷茶碗,轻轻啜饮了一口,长发只松松绾了个髻,用一支羊脂白玉冠簪别住,雪白小巧的耳垂也队土着两只雕桃花白玉耳璫,一身淡秋香色镶银边的常服袍子,盈盈不足一握的柳腰用紫金细腰带系住,更显素淡清雅款款动人。
“娘娘,皇上向来疼您,给了您那么多奇罕珍贵的首饰,您这些时日却总打扮得这般素淡,奴婢看了都舍不得呢!”大宫女照儿替她槌着腿,忍不住叹道。
乐正嫜弯弯柳眉微挑,略带警告地瞪了她一眼。“你胆儿肥了,连皇上和本宫的事儿都敢编派了?”
照儿一抖,脸色发白,忙跪下来认错。“奴婢该死……”
“好了,”乐正婥雏眉,口气缓和了些许。“起吧。记得就算在长乐宫里也得守规矩,别以为你是我带进宫来的,我就不忍发落你。”
照儿哆嗦着忙起身,战战兢兢道:“谢谢娘娘提点,奴婢再不敢了,日后定会谨言慎行,不给娘娘您惹祸。”
另一名大宫女燋儿无声地走进来,躬身行礼。“娘娘。”
“照儿下去吧。”乐正绰微带心烦地挥了挥手让照儿退下,而后倾身向前,隐含一丝殷切地问:“你打探得如何了?皇上这些时日都歇在哪儿?还是……未央宫吗?”
自古宫规森严,窥探帝踪是杀头大罪,但有哪个盼得帝宠的嫔妃不想偷偷埋钉子打探皇帝当夜宿在哪里的?
聪明的,家族势力大的做得隐蔽小心,尽避百次里也不见得能打探到一二回,甚至往往也只能探听个大略,可这也是在皇帝的默许下,方能得那么一星半点的苗头消息。
可若皇上不允……、“帝踪”二字便属固若金汤针插不进,更有甚者,若惹来了帝王雷霆震怒,刹那间自是粉身碎骨永世不得翻身。
而乐正婥,向来很懂得拿捏掌握其中的分寸。
“娘娘,听说皇上这几晚都是在宣室殿歇下的。”燋儿附耳悄声道。
——宣室殿?
乐正婥愣了一愣。“不是未央宫?”
宣室殿自皇上和薄后大婚过后便封起来了,这一封,就是四年。
燋儿小小声道:“娘娘,皇上这是……想起薄后了吗?”
“若是想起薄后姊姊也属寻常,这三年来,哪次不是越近先皇后的冥诞,皇上就到未央宫睹物思人?”乐正绰低声道,眉眼语气再轻描淡写,也压抑隐藏不住的一丝怨愤。
“娘娘,该不会是皇上终于放下心障了?”燋儿眼睛一亮,欣喜道:“宣室殿乃帝后合寝之正殿……难道,皇上已有立新后之心了?”
乐正婥心儿评评跳起来,悲喜上涌激荡难辨。“若真是这样,那真真是上天垂怜,也不枉本宫痴盼这么多年了。”
纵然她始终是皇上心中挚爱,论荣宠更是后宫头一人,可皇后凤位……是不一样的。
“恭喜娘娘……”
“噤声!”乐正婥喜悦之下依然不忘小心,低喝道:“如今尚只是揣度罢了,便是皇上真有此意,也颁下圣旨,长乐宫里里外外依然不得恃宠生骄,别给本宫惹是生非,否则莫怪本宫不顾主仆之情!”
“奴婢知道,定会吩咐举宫上下小心行事,别给娘娘惹祸丢脸的。”燋儿忙道。
乐正婥这才转怒为笑,终究是坐不住了,起身道:“近来天冷,皇上最喜欢吃本宫亲手做的元宵了。燋儿,你让小厨房那儿准备各色馅儿,本宫要亲自去做些给皇上暖暖胃……还有,让照儿去跟良公公代禀一句,问皇上可愿赏脸到长乐宫吃点子夜宵。”
“是,奴婢这就去。”燋儿笑咪咪地领命。
乐正婥看着檀几上的青花瓷茶碗,不禁意味深长地笑了。
薄后是皇上心中永远的皇后又如何?
活人固然是争不过死人,死亡也凝结了那人所有的好,让美好的记忆如同刺绣一幅,绣在了皇上心头,可时间哪,才是最真实也残酷的药,能治愈并蚀透去刺绣上的所有颜色……
“本宫不心急,不只三年,本宫和皇上还有更多个三年。”她自言自语,“萸娘姊姊,你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本宫的对手,皇上爱的更是我,为了我,把你高高供在神坛之上……你这个皇后实则是太后,本宫又有什么好忌妒的?”
就如同檀几上那只她心爱的青花瓷茶碗,那便是她当年从皇上手中笑吟吟拦截过来的,原是要上进给皇后的贡品。
皇上尽避面上微有难色,可最后还不是点头给她了?
如今这后位,也一样。
严延坐在宣室殿的龙榻上,挺拔颀长的身躯一动也不动,神情怔忡,眼前彷佛看见了四年前“洞房”的那一夜……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
可此刻,却历历在目。高高耸立燃烧的龙凤双烛,馥郁幽然的百花和合香……身旁的萸娘姊姊一身大红喜气衣裳娇艳无匹,她抬头对自己微笑,隐约紧张,隐约害羞……
可他当时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他胸中满满江山宏图大业终于尽收拢入掌中的酣畅淋漓得意欢快,还有一缕缠绕心间的柔情缱绻,却是为着那个他在宫外无意中遇见的善良温婉灵动如仙子的女孩儿。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心动,在经历了宫中无数黑暗论谲阴狠无情的人事物后,终于发现了除却萸娘姊姊外,唯一能够令他感到温暖与悸动的人。
那个仙子般的女孩儿,怀中抱着一只受伤的兔子,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儿替它包扎染血的后腿,那玉脸娴静美好得如同皎月莹莹发光。
……萸娘姊姊,朕心悦上了一个女子,她,是朕平生所见最温柔良善的好姑娘,便是你瞧见了也定然会很喜欢的。
萸娘姊姊,联想要、迎她进宫,封为贵妃,你身子也不好,日后宫中中馈庶务便交由她来打理,姊姊安心将养身子,将来……
……姊姊的百年后,有我们。
他神情恍惚黯然,好似再度看见当自己兴冲冲说完这些话后,笑得害羞腼眺的萸娘姊姊忽然呆愣了下,而后低下头,他便再也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了。
严延心口掠过一抹剧痛,稍纵即逝,却叫他有一刹地无法呼吸。
“萸娘姊姊,”他脸色有些泛白,微笑着,似有涩然。“朕一直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
至今,他也依然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还有自己这三年来浑浑噩噩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心事。
“朕坐拥天下权柄在手,忠臣良将无数,身侧更有娇妃爱女美人三千,”他喃喃。“朕什么都有了,可朕为何心中总有一处空荡清冷得厉害?”
“萸娘姊姊,你说,朕是不是只因不甘心?”
“不甘心明明朕已经成了这天下之主,世上再无人能欺你伤我分毫,朕已经能够好好地保护你,让你享尽盎贵荣华安然康泰的生活……可你却偏偏撒手离朕而去。”
“萸娘姊姊……朕不甘心的是不是,你让朕永远欠了你,负了你,却此生再无弥补回报之日?”
封殿四年,依然命宫人日日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宣室殿内,摆设一如四年之前,可一切都渐渐在岁月中变旧了,留也留不住。
他低头,伸手轻轻抚模着身下一侧的龙凤被褥,金线黯淡,团绣斑驳……
“皇上?”
严延猛然抬头,深邃黑眸中闪现一抹厉色,感伤消失,帝威霸气煞现。
“何事?”
良公公脸上的笑容僵住,一颤,忙跪下来告罪。“奴才该死,惊扰了万岁爷——然贵妃娘娘命人来禀,请皇上可否移驾到长乐宫与娘娘共进夜宵,贵妃娘娘她亲手为您炮制了元宵呢!”
严延缓缓起身,负手在后,明黄色蟠龙靴慢慢走近,鬓发苍白的良公公慌得满头冷汗,暗骂自己真是老胡涂,一时狗胆包天,竟然只想着替贵妃娘娘帮个小忙无伤大雅,却忘了如今的皇上乃为英明精悍帝王,雄才大略傲睨万物,早已不是昔年那个性情文弱谦和的太子了。
斌妃娘娘再受宠,可真正的主子才是眼前的皇帝啊!
“你这老杀才,”严延居高临下,语气淡然,良公公却颤抖地伏得更低了。“这宣室殿何时是你不经宣召即可径入之地了?”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良公公吓得肝胆俱裂,浑身抖动。
严延平静地道:“你当年是东宫内侍统监,自朕登基以来,一向服侍得兢兢业业,处处妥贴,朕用着也好,可你老了,心也大了。”
“皇上、皇上明鉴,老奴不敢……老奴不敢啊……”
严延看着他,目光极冷。“趁你尚未昏聩至铸下大祸无可挽救前,带着这些年来积累的私房细软,朕允你出宫,你那以马行营生的侄子想必会乐于为你养老送终。”
良公公惊颤得老泪纵横,面如死灰,不断重重磕头求道:“皇上……皇上饶了老奴这一遭吧,老奴不能出宫,死也不出宫啊……当年薄后娘娘叮咛过老奴的,要好好服侍照顾皇上,老奴就是拼尽这条老命也要完成娘娘的托付——”
一只玉扳指狠狠地砸在良公公额头上,鲜血飞溅,良公公却顾不得满头炸痛晕眩,呜呜呜地跪地频频哀求。
“薄情寡义背主媚上,这就是你报答朕的萸娘姊姊的法子?”严延咆哮,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地上这颤抖如秋风中落叶的老奴才,咬牙切齿。“谁准你口口声称薄后娘娘?那不是薄后——她是朕这辈子唯一的皇后!”
“老奴、老奴确实罪该万死,呜呜呜……”良公公这一瞬自责愧疚凌驾了魂飞魄散甚至是畏死。“是老奴让猪油蒙了心,行差踏错了……老奴确实该杀啊!”
先皇后温良娴淑且懿德仁雅,东宫中人哪个不曾受过娘娘的恩德?
他……他这老狗果然是禽兽不如啊!娘娘不过故逝三年,他怎么就忘了娘娘的慈爱宽仁,忘了娘娘的嘱托,只该好好侍奉服侍皇上才对,也唯有皇上和先皇后,才是他这老奴才唯一的主子啊!呜呜呜……
严延满胸痛怒,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沙哑沧桑讽刺低笑。“良河,竟连你也忘记她了。”
是不是终有一日,连他这个帝王,萸娘姊姊的小阿延也会……将她遗忘得一干二净?
而后这世上,再没有人会知道,会记得曾经有个傻女人耗尽了半生的心与命,守护他,前太子,当今的乾元帝,一步步躲过刀山血海登基为九五之尊?
扁想到这儿,严延就觉得心口痛得几要撕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