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溫柔有毒 第二章 是要報恩的(2)

于是在餐風露宿大半個月之後,商隊踏進天朝富裕風流的地界,又走了幾天,終才抵達最最繁華的帝京。

豈料默兒忽就病了,著涼小咳,身體一直處在低燒狀態,整個人病懨懨提不起勁兒。

幸得人面甚廣的商隊領頭大叔幫忙,在離開帝京往下一個縣城走商之前,先幫她們在帝京城北賃到這處小民居。

屋房小是小了點,院子還是大伙兒共用的大雜院,但對她和默兒來說夠用了,重要的是,租金十分便宜。

當真是應了沙奇大娘所說的,出門在外,要用上銀子的地方多了去。

她們隨商隊進帝京,一路上已花掉一些銀錢,接著默兒病了,她替她延醫買藥,還賃了屋讓兩人能安頓下來,讓小泵娘能安心養病,如此這般,那一小袋碎銀也差不多見底。

迫不得已,她把藏在靴側的一把匕首上的寶石挖下來,偷偷拿去典當。

當時被驅趕著進到那座天然形成的蠱甕山月復,她一直帶著這把小匕首。

說來可笑,匕首還是「魘門」門主「賞」給她們十五名以體為器、養蠱入身的女兒家的。

她後來一想,也許「魘門」門主除了想看她們與滿山月復的毒蠱之物搏命,實也想看她們幾個女子為了掙出一條活路會如何自相殘殺。

在那巨大的天然蠱甕中,她不知其他人是否如門主所願殺紅了眼,但一切皆無所謂了,如今,她需靠自個兒活下去,需要照顧默兒,能解燃眉之急的也就是嵌在匕首上的這顆蛇紋寶石。

她是進到帝京才知有「當鋪」這種地方。

蛇紋寶石約莫指甲般大小,她實在也弄不清值多少錢,但一顆發亮的小石頭換了五十兩白銀,她覺得挺好……嗯,事實上是好得不能再好,如此一來,她能買些好東西幫默兒好生滋養,還有本錢做點小營生。

終能遠離西疆域外,在這繁華的天朝帝京安身立命。

大隱隱于市。這樣,很好。

嗯……唯一不太好的是,不管什麼大小事,只要稍稍走漏風聲,消息立時傳遍整片大雜院,甚至整條松香巷。

就拿「孟大爺每天天未亮就來蹭吃」一事來說,今早因他孟大爺突然從「不該出現的地方」跳出來為她出頭,在場那麼多只眼楮瞧著,那麼多雙耳朵听著,最後是鬧得有些過了。

眾人皆信默兒的話多些,以為孟雲崢真來蹭食,不管她之後如何強調,說他孟大爺確實付了每一次的粥錢,且還多付許多,大伙兒仍沒將她的強調听進耳里,喬家婆婆甚至輕捏她小手,低聲笑道——

「傻丫頭,付沒付錢難道是要事嗎?」

沒付錢,吃白食,不就跟那三個仗勢欺人的趙家打手一樣,怎不是要事?

姜回雪一時間想不明白,只曉得不願孟雲崢被誤解,解釋得更急。

喬婆婆最後笑著搖頭,頗無奈般拍拍她的手背。「算了算了,你我也算有緣,往後這般的事,咱這個老婆子就多替你照看一二吧。」

她依舊一副沒搞懂的模樣。

老人家搖頭兼嘆氣了。「你這孩子……欸,都十六、七歲的大姑娘家,怎還不懂?該怎麼說你才好?一個大男人天天上門蹭吃,你以為他想蹭的只是吃食嗎?這般的事,你一個女兒家是不好開口,但不打緊,有老婆子呢,咱替你向孟爺問個清楚明白。」

一個大姑娘家,一個大男人,這般的事……

原來眾人以為……以為那男人有興趣的不是吃食,而是她嗎?

這下子還不把姜回雪嚇出一臉青白!

先是驚訝到血色褪去,一會兒雙頰卻透出兩坨紅,紅澤染遍小臉。

事情的發展已到她說破嘴皮都辯不清的境地,任憑她再如何解釋,喬婆婆早有自個兒的想法,不是她能輕易撼動的。

老實說,從西疆來到帝京落腳,她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再見到那位「貴人中的貴人」。

畢竟被現實追趕著,得邁開腳步往前,得照顧好默兒,得尋一條生計,還要時時留意自身體內的變化等等……

一開始容不得她多想,等到從別人口中听到關于新任「天下神捕」孟大人的種種事蹟,她才記起自己與那位神捕大人也許同處在城里,離得甚近也不一定。

然後,忽有一天,他就這麼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她面前。

他來松香巷這兒指導孩子們武藝,跟她討了一碗粥試食,她當時面對他,內心之激蕩筆墨無法形容。

她想,自己看起來肯定很呆、很傻,愣在那兒要讓他把話連說三回才听明白,一回過神來又慌慌張張。

十指連心啊,而她心慌心喜,鬧得十根指尖直發顫,連「舀一碗粥安安靜靜送上」這樣的事,她都辦不好。

他沒有認出她。

覺察到這一點,一開始她甚是驚訝,但回想了一下那時候的情狀——

她濕發覆面如驚弓之鳥,全身冷到發痛,又痛到泛麻,話都說不全。

默兒就更別提了,從頭到尾緊摟她不放,縮在她懷里抖得比她還厲害。

相較于現下,生活多少安頓下來,她抬頭挺胸過著靜好的小日子,把默兒也養出一點點肉,她學著怎麼笑,怎麼跟旁人一塊兒笑,學著去過尋常百姓該過的日子,努力記起六歲前曾有過的點點滴滴……如今的她,與那一日被他的座騎咬住頭發揪上河岸的那名女子已大不相同,至少在外貌上極難連想在一起,他沒認出那是自然。

然後基于自己的私心私欲,她覺得他沒能認出,那樣挺好。

對他雖心存感激,卻覺若認了他這位恩人,又得扯到雙鷹峰上的事。

這一回她意識清楚、腦清神明,他若對她和默兒細細盤問,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的話,那她和默兒養蠱入體,為活下去,血氣更被用來制毒、被迫助紂為虐一事,必無法久瞞。

好不容易才過上安穩日子,她只想帶著默兒往前看,不願回顧雙鷹峰上的種種。

而默兒,想必比她更不願想起。

「蹭吃。天還沒亮,就來。」此際,小泵娘即使回到後頭住的小屋房,面對姊姊的解釋,依舊十分堅持己見,堅持到雙腮都倔強鼓圓。

姜回雪苦笑,不厭其煩再次道︰「不是蹭吃,有給錢的。給了錢,就不是白吃白喝。還有——」略頓。「別這麼大聲說話,還要靜心再行一個小周天才能休息,默兒專心練氣。」

榻上,大姑娘與小泵娘面對面盤腿而坐,正在打坐行氣,這是每一日在擺攤賣粥過後,兩姑娘都要做的功課。

姜回雪盡避沒搞懂那時在山月復內究竟發生何事,但她記起白族大巫的「活泉靈通」,這個功法對她具清滌淨化的效用,她自然是要抓著默兒一起練。

在歷經山月復里那一場煉獄,默兒體內的蠱與毒像也起了變化,便如同她體內的這一處戰場,從烽煙四起到偃旗息鼓,從震天喧囂到深淵般的沉寂,一切都安分下來。

于是她帶著默兒一塊練「活泉靈通」。

如今蠱毒受抑,持之以恆練氣,也許哪一天真就滌清血肉,徹底干干淨淨的。

領著默兒入定,練呼吸吐納,並不難,默兒專注力優于常人,又極听她的話,練起功來一日千里,硬是把以往蒼白消瘦、彷佛一折便斷的人兒練成如今粉女敕女敕的模樣,雖說還是太過縴細嬌小,但美麗的小臉蛋透出光澤,眸子也靈動起來,讓她這個「始作俑者」非常欣慰。

不過今日這小丫頭練得實在太不專心,惹得她也跟著心浮氣躁。

這一邊,被姜回雪叨念,一向把姊姊的話奉為鐵律的默兒賭氣般閉緊眼楮。

呼息,吐氣,再呼息,再吐氣,默兒重重地一呼一吸,當真是倔脾氣發作,忍不住了,她驀地睜開雙眼不管不顧地嚷嚷——

「沒給錢!粥給錢,蜜棗糖糕,沒有!是默兒的糖糕,不是他的,姊姊做給默兒吃,不是他的,他吃,他蹭吃!」非常委屈似的,眼眶竟還發紅。

姜回雪先是一愣,心思陡轉,這才明白小泵娘家究竟鬧哪門子別扭。

孟大爺天未亮就來大雜院等喝粥,她記得當中有三日,恰好灶房還留著一些蜜棗糖糕,她在那位大爺用過「五白粥」當早膳後,給了對方一小碟糖糕當飯後小食。

那日欲從鷹嘴崖壁跳下之際,她哄著默兒,說待逃出,要親手做蜜棗糖糕給她吃,後來她這個當姊姊的兌現了承諾,還連做好幾回,因為默兒實在太愛,蜜棗糖糕完全就是小泵娘的心頭好。

她猜想著,那應該也是孟大爺的心頭好。

男人吃糖糕時的表情,峻目微微細眯,咀嚼得甚慢,很鄭重在品嚐口中滋味。

她還偷偷覷見,他每回吞下最後一口糖糕,都會意猶未盡般抿抿唇瓣,甚至探舌舌忝了舌忝,然後垂目瞅著空碟子一小會兒。

身為「天下神捕」的孟大爺原來也嗜甜食呢,每每想起他吃蜜棗糖糕的模樣,總讓她心頭柔軟,嘴角翹起。

老實說,他那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表情變化跟默兒還真的挺像,虔誠享用著,滿足到彷佛要喟嘆而出,又莫名地惹人心憐。

只是小丫頭覺得自己被「搶食」了,跟她鬧呢。

今兒個練氣事倍功半,難以入定,姜回雪干脆「收工」,抬手輕捏小泵娘的女敕頰,戲謔笑道︰「咱們家小默兒吃出肉來啦,真好捏,但餐餐把糖糕當飯吃,還外加夜宵,成天吃甜的吃個不停,默兒哪天不小心變成大胖呆,要把姊姊擠下床榻,姊姊睡哪兒才好啊?」

「才不是大胖呆,才沒有!」美臉鼓得更圓,當真好捏。

姜回雪笑意不減,模模她的頭。「默兒,那位孟大爺是很好的人,是個大好人,他對我們很好,對我們有恩,是我跟默兒的大恩人……我們……是要報恩的,也要待他好,那樣才好。」她輕描淡寫,簡單表達,不提恩從何來,不想令小泵娘再去回想。

默兒悶不吭聲好半晌,忽然道︰「那東西還他,就……就報恩了。」

姜回雪挑眉。「什麼東西?」

小身子在榻上跪行了幾步,把收在床頭衣箱里的一物取出來,遞到姊姊面前。「這個。」

那是一件男子款式的黑色披風,厚實布料模起來有些粗糙,但很具保暖之效。

姜回雪氣息陡凜,注視著被默兒一把揪出、攤開在前的大披風——

這是當日孟雲崢拿來覆在她肩上,為她姊妹二人遮掩赤果、保住溫暖的寬大披風啊。

腦中浮扁一掠,她倏地抬眼看向小泵娘,嘆息般低語——

「原來默兒是曉得的,你也認出他了。」

以為驚險可怖的那一天,默兒小小身子縮在她懷里,顫抖到什麼都不肯看、不敢去看,其實,小泵娘也偷覷到披風的主人生得是何模樣,記得很清楚啊……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