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府的馬車行走在可以容納四車同行駛的街道上,百姓如織,鹿兒掀起簾子看得興致盎然,听了閔嬤嬤低聲勸阻,只是將簾子拉下一半,原來這就是京城啊,真是大氣,走一路看一路,瞧什麼都新鮮。
說她是劉姥姥進城,還真是。
她穿越到這個奉臨朝,最遠只到過縣城,在縣城住下之後,哪里都沒去過,這會兒,她居然到了京城。
京城的路曲直縱橫,像棋盤似的,又大又筆直,路上干干淨淨,好幾層的樓房比比皆是,商家鋪子寬敞明亮,買賣熱烈,她心里打定主意也要在京里開鋪子,賣各種新奇的珠寶首飾,海撈一筆。
馬車來到明府,只見門面不大的府邸灑掃潔淨,明晃晃的燈籠寫著大大的明字,兩只吉祥門獸靜靜伏臥著,馬車直接駛進二門,婆子丫鬟站了一地,還有一個面貌周正,身穿灰鼠連身帽,帶手爐,一旁丫鬟還撐著油紙傘的婦人。
她一見馬車停了,她笑盈盈的走過來,撐著傘的丫鬟也緊緊跟著。
熬人是溫氏,論輩分,鹿兒得稱呼她一聲二嬸,她是明家二房明崇的妻子溫倩,身江浙大家,總的來說,人除了顴骨高了些,眼眉嘴鼻該大的地方大,該小的地方小,不說話的時候周身通透著出身大家特有的一股氣質。
鹿兒踩著腳墊下了馬車,日頭明顯不大,一把油紙傘卻就這樣遞了過來,鹿兒看過去,是個俊麗的丫頭,眼下有顆小痣。
「是鹿兒嗎?北地的氣候就是冷,你瞧都還沒入冬呢,這外頭一陣的風冷得叫人打顫,怎麼穿得這麼單薄,來來來,有什麼話咱們還是屋里說,屋里暖和。」溫氏精光四射的眼掃過鹿兒身上所有的頭飾、穿著和掛件,看似殷勤又親切。
一件沒有繡花的冰絲衫子,外罩繡著五瓣梅花的蘇綢長衣,不施脂粉的臉蛋粉女敕女敕的,頭發松松的披在腦後只用一根碧玉簪子固定,看起來女敕生生的。
想不到一個鄉下村姑打扮起來也不差,看起來大伯沒少在她身上費心過,也不知花的是公中的銀子還是私人的。
「多謝二嬸。」鹿兒施了禮。
這會兒功夫,在外門下車的明澹也走了進來。
溫氏喚了聲大伯。
「有話進屋再說。」他有些不悅,有什麼話不能進去再說,算算他從外院走進來的時間,沒有小半炷香,也有一盞茶的時間,為人長輩的不知道晚輩初初來到京城,還能不能適應這里的氣候,這麼多的話,平常怎麼都不說?
只要關于女兒,向來好說話的人也變得挑剔了起來。
他領先走去。
「是是,咱們進屋再說,你女乃女乃等得可心急了,也不知遣了多少人出來問,就盼著你回來。」
幾人走過甬道、沿廊,直奔老夫人居住的遠沁堂。
明府是個三進宅子,和鹿兒在縣城的宅子比較起來居然差沒多少。
老人尊貴,屋子采光最好,最是寬闊的遠沁堂由明老夫人住著,大房就明澹一人,又長年不在家,所以院子也就是個意思意思,大頭反倒讓二房給佔了。
案女倆腳步不停的來到老夫人的床邊,一進門鹿兒就聞到濃濃的藥味,里面就兩個嬤嬤侍候著,一見到明澹帶著二小姐回來,表情都很是激動,尾隨在後面的嬤嬤見到老姊妹,很快走到一旁去,幾人互遞了了然的眼神,便規矩的退到一邊去。
明澹將女兒往前推了推。「去給祖母請安。」
鹿兒依言跪下,重重的對著躺在花梨木床上的白發老人磕了三個頭,「孫女鹿兒回來給祖母請安,希望祖母身體安康,精神長壽。」
明老夫人睜開沉重的眼皮,瞥了眼跪在下頭的姑娘,她眼皮一撩,兩個嬤嬤就趁前將她扶了起來,桑嬤嬤拿來兩顆大迎枕墊到明老夫人的腰際,明老夫人拍了拍桑嬤嬤的手。
閔嬤嬤勉強抑住心里的翻動,笑著說道,「老夫人,二小姐回來了,那模樣和大太太一個樣,您一會兒仔細瞧瞧二小姐那兩道眉,活月兌月兌是大老爺的翻版。」說完還掩著嘴笑。
明老夫人有張容長臉,因為臥病,帶著病患的蒼白和病態,但是看見大兒子和孫女回歸,心情極好,消瘦的面頰泛起些許的紅暈,混濁的眼神也清明了許多。
她朝著鹿兒招手,「過來讓祖母好好瞧瞧你,我的小姮姮。」
明姮,是當年鹿兒出生時,明老夫人請來華覺寺的得道高僧慧覺和尚替她取的小名,一個平常叫上口的小名就這麼慎重,可見這孫女在明老夫人心目中的重要性,她心里沒說的是,當年鹿兒一生下來,那和亡夫酷似的容貌讓她幾乎不能自已,她抱了又抱,撫了又撫,舍不得放手。
這世間沒有平白無故的疼愛,也沒有毫無緣由的怨恨,一切有它的緣法。
鹿兒笑容明淨的靠過去,雖然眼前的老人和陌生人無異,但是能力所及,對一個病重的老人,她願意做任何讓老人家高興的事。
這是原主的原生家庭,她就當替原主盡一點孝道。
她直接就坐到老夫人的身邊,揚起陽光般的笑臉,眼眨也不眨的看著面消瘦的老夫人。
「孩子,」明老夫人忍不住模模她的發和小手,「你坐到繡凳上吧,免得過了病氣,對你不好。」
鹿兒笑著露出整排潔白的貝齒,「鹿兒的身體好得很,我在鄉下的時時候和堂姊比從這個山頭跑到那個山頭,都沒輸過。」
她兩手畫了個大圈圈,表示那個山有這麼大,這麼遠,還擼起自己的袖子,秀出她自以為稱得上健碩的小老鼠肉。
老夫人被她逗笑了,用手指戳了戳她的沒幾兩的小肌肉,還很配合的說道,「欸,是真的。」
鹿兒接著撩開老夫人的袖子,秀出她下垂的胳臂,「往後鹿兒幫祖母按摩,您就能像我一樣胳膊上養只老鼠了。」
明老夫人一點都沒有因為鹿兒的不著調生氣,兩眼反而亮晶晶的,「那要養不成老鼠呢?」
「鹿兒就把自己的老鼠給祖母。」這位老太太給了她很不一樣的感覺,那種護雛的感覺就好像她一直都待在自己身邊,從來也沒離開過,感情涌現得非常自然,毫無違和。
「好好,說話要算話喔。」說完,明老夫人忽然咳了起來。
這一咳咳得不可收拾,明澹趕緊把鹿兒抱下來,溫氏也命人去煎藥,嬤嬤拿帕子,一個替她拍背順氣,一個拿痰盂,屋里慌忙成了一團。
鹿兒第一回被人家這樣抱下來,還沒能生出什麼異感,又看著明澹一臉的憂色,她捏了捏明澹的手心。
明澹以為她是擔心,低聲擠出個笑,「別擔心,你祖母會沒事的。」
鹿兒把整個小手放進他的手掌,悄聲道,「爹,您也快別擔心,祖母吉人天相,神明會護她長命百歲的。」
明老夫人咳了一陣子,緩過氣來,看著兒子兩手壓著鹿兒的小小肩頭站在她床前,氣有些提不上來,以致有些干巴。「姮姮這話我愛听,我沒什麼事,倒是你們這一路上又是車又是船的,累了吧,先去洗休息,祖母也歇一覺,晚上大家精神好了再來聊天說話。」
明澹帶看鹿兒出了遠沁堂,兩人心頭還是有些沉重的,不想溫氏追了出來。
「大伯,娘說讓您進宮請太醫過來一趟。」
明澹有些不敢相信「娘真的這麼說?」
溫氏看了眼鹿兒,內心有些復雜。「娘還說從今天開始要認真吃藥了。」
以前的明老夫人對吃藥是很排斥的,煎來的藥不是不小心打翻,要不就進了尿桶,逼著她吃,便又哭又吵又昏倒,請來看診的除了京里知名的大夫,也曾請過太醫院的太醫,病人不配合,來了神仙也枉然。
其實這說來說去都是病,明老夫人心里覺得對不住大兒一家,當年大兒遭蒙冤獄,她要是堅強著些不要病倒,把孫女接過來養,又哪來後來這麼多的事?
歉疚和無盡的悔恨時時掛記在心上,這些年又感覺年紀大了,時日無多,當年的事就變成了一根刺,如鯁在 ,大兒為了尋找女兒至今未曾續弦,這是存心要孤老一生了。
他是明家的頂梁柱,卻連個傳承的子嗣也沒有,她深深覺得對不起過世的明老太爺,對不起老大一家,思來想去,便成了病謗。
「鹿兒,你先到祖母的碧紗櫥歇著,缺什麼,張嘴喊人,不用跟她們客氣,客氣就是吃虧知道嗎?爹去請太醫來給你祖母看診,等這邊事了,再帶你去挑中意的院子,可好?」
「好,我身邊有小綠,爹不用擔心,她能干得很,有事我會讓她去問的。」
明澹點點頭,出門請太醫去了。
碧紗櫥是遠沁堂的內間,可說是碧紗櫥,比起鹿兒在百花村的房間幾乎是它的幾倍大,一張金雞鬧芙蓉羅漢床,一架鏡妝奩,雕刻瓖嵌包金綴玉,玲瓏可愛,大紅酸枝圓角櫃。
看得出來這碧紗櫥平常少有人進出,鹿兒進來的時候,得了吩咐的婆子、丫鬟正在整理床鋪,被子、枕迭是嶄新的,帳幔也是,這種氣候要鹿兒來說根本還用不著燒炭,許是明老夫人身子弱怕冷,鹿兒又是嬌客,下人得到吩咐,便點起燒了銀霜炭的暖爐、放了松香的象牙香爐,八仙過海的圓桌已經擺上四時瓜果,一壺冒著濃濃蜂蜜香的茶也擺上了。
一時間暖意融融,讓人整個都松懈了下來。
遠沁堂的人做事俐落,問了鹿兒沒有別的事情要吩咐,便退了去,只是眾人退去之前都有意無意的賞了她一眼,好像她是什麼稀奇玩意般。
鹿兒在路上雖然用過糕點,可糕點又不能當飯吃,肚子還是餓的,她淨了面、手,換了衣服,讓小綠去尋廚房,煮一豌面來。
大人們這會兒顧不上她,她也很習慣自己照顧自己。
小綠把歸置箱籠的事情交給樂樂、花兒,逕自去了。
小綠問了人,很快借了明府的廚房煮了碗熱騰騰的山藥湯面,大大的兩大碗,這是連自己的份都煮了啊。
也是,她們在家的時候就是如此。
鹿兒讓小綠把一大碗的山藥湯面給丫頭們都分著吃了。
她也把一碗面吃光,又暖又燙的湯面下肚,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擦擦嘴,還真是累了,倒頭睡去。
她才睡下,明澹也領著太醫回來了,他神情惶恐,更多的是不自在,原來他的身後跟著的是當今大殿下官扶邕,後面才是太醫。
太醫也不是普通的太醫,是太醫令。
說來湊巧,他一入宮就遇到正要出宮的大殿下,他作夢想不到大殿下會主動來攀談,知道他要替母親延請太醫進府,很爽快的替他請了太醫署的太醫令。
太醫令向來只為宮里的皇帝和皇後、貴婦們請平安脈,雖然明澹是個鹽運使,有從三品的宮位,但他就算要請太醫,也要經過層層手續,哪可能像皇室的人可以隨叫隨到的?
不費吹灰力請來了太醫令,最讓明澹傻眼的是,這位殿下竟然還要到他家里來,探望明老夫人的病情,這和孤臣般沒兩樣的明澹惶恐了。
老實說現在的朝廷並不是那麼的平順,先帝薨逝沒多久,京城還在舉國哀痛著,但是帝位不能虛懸,國不可一日無君,新帝在眾臣的擁戴中繼了位,年號延年。
盡避延年帝登基,可帝位還不穩,為了鞏固權力,擺平多如牛毛的朝政和平衡各方勢力,即便皇帝已經有幾位皇子,卻無冊立東宮太子的意願。
朝中權臣也知曉這時候提立儲君會讓延年帝不喜,因此也沒有人自己去找不痛快,明澹以為這位殿下佔嫡又佔長,真要說只要將來不犯大錯,那把椅子應該就是他的了。
不過,先帝在的時候,對這位皇太孫寵愛過了頭,延年帝長期被忽略,從延年帝繼位至今的各種蛛絲馬跡看得出來,他和大殿下漸行漸遠,甚至一味的偏寵二皇子。
這種疏遠不是單方面的,大殿下對延年帝也保持著不冷不熱的態度,按理說天家父子無親情,人的手指有長短,偏寵某個孩子也是人之常情,但是要從大局上來看,這樣的情況卻頗為不妙。
柄家社稷再經過先帝駕崩的動蕩之後,好不容易得到片刻安寧,目前再也禁不起更多狀況了,偌若延年帝的心思有那麼些偏頗,弄不好又是一場亂子。
闢扶邕看得出來明澹擔憂的是什麼,看這位鹽運使皮笑肉 不笑,沒半點歡迎他去明府的意思。
他的提議是有那麼點不合時宜,畢竟,鹿兒剛剛歸家,明老夫人又病情反復,挑這節骨眼上門訪,未免讓人議論太過不體諒臣下了。
他本來並無到明府拜訪的意思,在碼頭看見數月不見的鹿兒,他以為只要遠遠見上一面,知道她安好,那就可以了。
可他又在皇宮宮門處遇到了匆匆而來的明澹,得知他這是要替病母請太醫,他腦子一熱,借口要來探望明老夫人,便隨著明府的馬車過來了。
明澹心里卻一直敲著小蹦,返家路上,殿下主動垂問,告訴他自己曾和鹿兒有過幾面之緣,而且還相談甚歡,這就很讓明澹郁悶了,幾面之緣?相談甚歡?而且他又是如回得知鹿兒是他苦苦找回來的閨女,還剛剛到的家?
大殿下語帶保留,他是臣下,也不能冒失的詰問,肚子的疑問,只能等回去再問女兒了。
明澹其實是有那麼點不歡迎官扶邕的,好吧,不止一點,他很頭大。
他雖然食君米糧,拿君俸祿,卻不希望和皇家攀上任何關系,帝王和臣子是互相依靠又互相戒備的,帝王之心不能等閑視之,皇子亦然,何況,他當年的經驗太過慘烈,雖然仍是無法避免的要靠天家給一口飯吃,但無論女兒的說詞如何,他都認為最好不要再有往來。
闢扶邕哪里知道他只是表示那麼點親近的意思,就已經被判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