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刻鐘後,周景浩回到茶樓後院的一間書齋,甫走進,映入眼簾的就是傅錦淵坐在書案前,右手執狼毫,正在寫字。
周景浩一進來,傅錦淵隨即放下狼毫,笑看著他。
周景浩順手在另一張圓桌上倒了兩杯茶水,端過來,在他對面坐下,將一杯茶遞給他,再徑行喝了手上的這杯茶,潤汪喉嚨,放下杯子。
「哥,你轉身的時間抓得太好了,你知不知道你一離開,福儀郡主立馬又活過來了,哭著說要善待一個非自己所的兒子有多難?還煞有其事的要傅錦淮代你這個兄長扛責,替你這個哥哥積德,將兩個痛哭流涕的大肚丫鬟帶回府,好好照顧她們,我呸!當大家眼瞎耳盲?」周景浩粗咒一聲,「每一個人看他們的表情要有多鄙夷就有多鄙夷,最後,福儀郡主才灰溜溜的帶著一行人上了馬車離開,外頭圍觀的百姓又是議論好一會兒才舍得散去。」
周景浩又喝了一口茶,「哥,我敢說,不用太久,你前陣子不好的流言就會被人忘得一干二淨,今日之事定會被熱烈討論,哈哈哈,叫福儀郡主再鬧騰,叫她再找你麻煩,這一把又一把的流言大火就要在今日全往她自個兒的兒子身上燒,看她要如何是好?」
暗錦淵靜靜的拿起茶盞,一抹淡淡笑意浮現黑眸,「她會暫時安分。」
唉喝上一口,書齋外又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周景浩先回頭,一看門口,兩人都是熟面孔,是他俠幫的幫眾,相熟的江湖友人,「你們怎麼來了?」
暗錦淵也察覺不對勁,「怎麼回事?」
其中一名幫眾立即撓耳說來,他們查到一些福儀郡主當年坑害樊氏的線索,幾人商量好要趁剛剛的茶樓大戲時去探秦廣侯府,沒想到被護院發現,眾人分開逃走。
他們幾人躲到偏僻暗巷沒事,等回集合院落,才發現少了魏五及小七兩人,因為一直沒等到人,他們這才過來傳香茶樓。
「大家已經分別去找人,也說好了,在茶樓進太惹人注意,所以一旦有任何消息,會傳到望月山莊給大少爺。」其中一人道。
「你們真是太急躁了。」周景浩搖頭,好心情全沒了。
「事不宜遲,我馬上回山莊等消息。」傅錦淵臉色凝重,但在離開茶樓前,不忘跟周景浩提及他跟小曇的約定,請他多找一人陪她回山莊,不讓她與魏田獨處。
小曇在與傅錦淵分道揚鑣後,穿過來攘往的街道,左彎右拐的穿街走巷,手上就多了一只小竹籃,一塊略厚可以遮陽的花布,還買了一個手掌大小的小鏟子,再步行好一會兒,才來到世人供奉她的花神廟。
這處藏在靜巷里的花神廟一如過往,有兩個專門整理的老婆子坐在廟門旁,另一邊還有個小亭子,有個小伙子在賣祭拜用的花膜糕點。
花神廟不大,但四周種的花卉都隨了季節,所以,時不時都是一片熱鬧花海,空氣中,淡雅的花香不時隨風拂來,這里也設了亭台樓閣及步道,讓來訪的香客也能閑適的漫步。
她向兩個守門的老婆子點點頭,跨過門坎,望著桌前香煙裊裊,桌上還留有不少花膜,青春不等人,不是每人都能等到十年大祭才許願,因而平時總有正值年少的男女前來上香祈願。
她一路走到居中的玉石台桌前,就見上方一慈眉善目的陶塑女子端坐,雙手捧著一束各色花卉,笑意盈然,玉台前備有四樣水果,供奉司掌百花的幽華大仙。
她走上前,在蒲團跪下,真仙拜著自己的塑像,若不是眼下這等沉重的心情,她應該會大笑三聲才是。
她闔上眼眸,回想起三十年前的大祭,這廟外還搭了棚子,一排排桌上皆是款式口味各異的花膜,滿滿的人潮。
那一年,她也興致勃勃的下凡到此,遇上這該屆的百花巫女福儀郡主,當時她年僅十五,獻舞時十分誠心,也在心中祈求她的愛情能有圓滿的結果。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喚來小仙,在進一步了解後,知道小郡主愛上風光凱旋的少年將軍傅良,但傅良的家人有意讓他迎娶落魄世家的女兒樊氏。
這事情棘手,她還在思考要不要幫忙時,又听到福儀郡主的丫鬟說那樊氏無恥,貪圖榮花富貴才纏上傅良,獻計要讓傅良甩了樊氏好迎娶小郡主……
「本郡主身天家,有天家人的驕傲,怎能為了一圓姻緣而行陰私伎倆,如此求來的情緣,也為天所不容!」福儀郡主堅決的拒絕了。
當時,她對小郡主的品格十分感動,這才決定幫她一把,留在凡間幾日,制造一次意外,讓傅良救下因馬車驚嚇而摔到河中的福儀郡主。
因在眾目睽睽下被救起,兩人也算有了肌膚之親,皇帝便為兩人賜婚。
只是傅良也不願辜負樊氏,皇帝不好違背傅良這愛卿的心意,于是破例開恩,讓樊氏和郡主成為平妻,在秦廣侯府平起平坐,于是府中有了福儀夫人及樊夫人。
想到這里,小曇睜開眼晴,長嘆一聲,雞婆一次不夠,她又雞婆了第二次。
十年後,又是花神大祭,她再度興高采烈的下凡來,這一次,她注意到一個特別好看的花膜,嘗起來的味道也特別,沒想到,竟然又是福儀郡主所獻。
這一次,她向花仙祈求的卻是生子。
原來福儀郡主因為當年的落水意外,身體變差難以懷孕,一想到是自己好心做壞事,她又多事的化身為道姑,贈予一紙暖宮養身的方子,也讓她在調養兩年後順利懷孕生子。
想到這里,小曇輕咬下唇,看著上方的塑像,感懷似的喃喃低語,「怎麼人心這麼貪婪?不應得而得之,夢想成真,卻不知珍惜。」
她從蒲團上起身,穿過廟宇,後方是造景的回廊花徑,布置極雅,也有一花形平台,也是花神大祭中被選出的百花巫女獻舞的地方。
她走上花形平台,抬頭看向天,如果時間可以重來,她一定不會插手管福儀郡主的愛情,但時間不會重來,小曇也不會死而復生。
因為小曇,她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大錯。
圓夢的福儀郡主與樊氏雖為平妻,相處還算融冾,但從她懷上孩子後就開始有了野心,趁著傅良不在京中的日子,利用娘家祿王府的勢力打壓也使計陷害樊氏母子,讓他們被傅良不喜,受盡冷落,甚至手毒害老是偏心護著樊氏母子的公婆,就連傅錦淵狩獵時左手受傷,及至一年後手傷仍難治愈,只要略微施力就疼痛難耐,這些全都有福儀郡主的手筆在。
最後,傅錦淵因為殘疾,他的世子之位被奪,先前談妥的世家女婚事也慘遭退親,樊氏受不了打擊病倒,最終香消玉殞。
小曇知道這一切都是福儀郡主的詭計,怕她得勢後仍要除掉傅錦淵,這才到處拜佛祈求,甚至在花神大祭,徹夜未眠的做那道木蘭花膜,就為了請求幽華大仙能幫幫她最敬愛的大少爺。
她至今仍感覺到當時晴天霹靂般的錯愕、難過及憤怒,她吐了口沉重的郁氣,再往後方花徑走去。
當時她大受打擊,老想著要怎麼彌補傅錦淵的人生。她最先想到的就是他廢了的左臂,于是急急去尋藥仙,連做好幾道古今私房好料,才讓也是吃貨的藥仙點頭,與她一同下凡,在傅錦淵熟睡時好好的觀看他左臂,撫過脈絡肌理,確定只能用一奇花——福夢花才能接骨續筋,但那花嬌貴難養,要養到結成花苞難,開花更難,即便她司掌百花,也無法命令其開花。
藥仙指點她到凡間無人踏足的高山尋到一株小苗,卻無法替她養護,「這種花難養在于它有情緒,心情不好就不長,心情差就不開花,像個稚女敕脾氣差的小娃兒,老夫可沒時間精力哄它。」
在思緒翻飛間,她已走到廟宇後方的造景花圃前,就在花架下的隱密一隅,一抹看來毫不起眼的花苗靜靜的靠著花架,當時,得到福夢花的小苗,她就將它種在這隱密處,本想偷偷養到開花,再送給小曇,好治療傅錦淵的左手,可惜的是,花還沒長好,小曇也已離世。
她揉揉眉心,甫接近這株有靈性的小苗,身為花仙的她就感覺到小苗心情不好,也是,被她孤單扔在這里都過幾個月了,小苗還是沒半點長進,一如她當時栽種的模祥。
她蹲來,小小聲的安撫致歉,再往四周看了看,見附近都沒人後,小心的將它鏟起,弄些土壤包著根,加點水,放置在提籃里,將遮陽厚布蓋住,很快的步出花神廟。
在離開前,她回頭再看一眼,兩名粉衣少女正越過她走近花神廟。
「我想請求幽華大仙,讓祈哥哥愛上我。」
「我也想請求幽華大仙,讓我喜歡的嚴表哥趕快來家里提親。」
她看著個輕聲說笑的少女,在心里說抱歉,她這大仙是真的不敢再多管閑事了。
秦廣侯府,富麗堂皇的正廳里,傳出一陣乒乒乓乓物體落地聲,廳外的石板上,一干奴僕全瑟瑟發抖的低頭跪著,打頭跪著的就是兩名懷孕的丫頭。
堂內,傅錦淮手上端著僅存的一個好的茶盞,其他的茶壺杯盤全被母親摔落在地,她還扔不夠,連一旁幾案上價值不菲的花瓶也掃落地,匡啷一聲,碎了一地,他動也不敢動。
終于,他見母親撒完了氣,繃著臉癱坐在椅上,喘得胸口上下起伏,他連忙靠過去,將手上的茶杯遞給她,她喝了兩口,氣才消散了些。
盧嬤嬤忙上前,「郡主,消消氣,免得將身體氣壞了。」
埃儀郡主怒氣未消的瞪著在一旁干笑的兒子,若不是他不爭氣,自己又何須與那賤人的兒子周旋算計。
暗錦淮看著怒不可遏的母親,只能訕訕的低頭,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跟著回來了,他那幫兄弟這會兒應該都在百花樓等著他飲酒作樂呢。
埃儀郡主見兒子眼神閃爍,好不容易壓下的火氣又漲了上來,她從小養尊處優,備受嬌寵的長大,唯一不甘的就是與樊氏同為傅良平妻,但樊氏死了,只剩這賤人生的眼中釘,她怎麼都拔除不掉,今日還備受屈辱,教她如何不恨?!
「淮兒,娘親不管如何幫你謀劃,可你若沒本事,世子之位也是坐不久的,你到底明不明白?!」總歸是獨子,福儀郡主也只能苦心叮嚀。
「母親緊張什麼?大哥就是個殘廢,再優秀又如何?」他沒好氣的撇撇嘴,一副她杞人憂天,自尋煩惱的神情。
埃儀郡主想也沒想的拿起桌上的茶盞就往他扔了過去。
半杯半涼的水砸得傅錦淮滿臉,氣得他口氣都不好了,「母親今天受辱,有必要把氣撒在兒子身上嗎?兒子今兒被三個女瘋子欺……」
「砰」地一聲,福儀郡主猛拍桌子站起身來,「我這個辱是為誰而受的!」她這名話幾乎是從牙縫里迸出來的。
她又哪里不知道那三個女人是派來羞辱她跟兒子的,她也想把人抓來,但抓到了,再讓她們演一次鬧劇,說兒子始亂終棄嗎?這種啞巴虧,她像吞了一整碗蒼蠅似的,吐都吐不出來。
暗錦淮頭垂得低低的,心里埋怨母親沒事去找大哥的碴干啥?反而是那三個莫名冒來的瘋女人,他一定要派人抓到三人,然後將她們千刀萬剮。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福儀郡主狠狠念著不肖兒子。
外頭烈陽剩磁下,跪地的奴僕們個個曬得頭昏眼花,兩個有孕丫頭更是滿頭大汗,身形晃了又晃,好幾回都要暈倒在地。
但里面的主子沒喊起身,也沒人敢吭聲。
至于原本要報告有不明人士潛入侯府的護院,更是互相使眼色,閉口不說那件事,免得遭殃。
小曇在離開花神廟後,前往與傅錦淵約定的地方,在經過一家販賣樂器的商鋪時,里面傳一陣清亮樂聲,她耳尖微動,感覺到提籃里小苗的好心情,她微微一笑,走進商鋪,買了只古樸陶塤,才回到約定的街角。
街上仍是熙來攘往相當熱鬧,她素淨著一張臉,一襲月白衣裙,腰系一綁繩的垂墜珠子,再無其他贅飾,清麗月兌俗如一仙子,身上隱隱散發花香味,行經身旁的男女皆忍不住的將目光投注在她身上。
「你們听說沒?東宜一街那出戲可熱鬧了,算算五個大肚婆,秦廣侯……」
一名老先生跟幾名文人一邊走過來,一邊高談闊論。
小曇听到秦廣侯三個字,正想豎直耳朵听,卻見魏田跟一名陌生的男子駕車過來。
她退到一旁,看著馬車停下,魏田隨即跳下馬車,看著愈見標致動人的小曇,心頭癢癢的,卻只能按捺住想一親芳澤的沖動,伸手要接她手上以碎布蓋著的竹籃。
「我自己拿,大少爺呢?」她連忙拒絕,這東西可是千金不換的寶貝。
他沒有勉強,「大少爺臨時有些事,已先一步回莊了,這話他讓這位周唯兄弟轉告的,讓我也載他回莊子,說是托他買些糧,還有事要交代,我也不清楚。」
她看向他身邊那名厚黝黑的壯實男子,周唯朝她微笑點頭。
她回以一笑,「那就上路吧。」
魏田跟周唯坐在馬車前頭,她獨坐馬車內,果真見里面放了好幾布袋的糧,她大約能猜到傅錦淵為何一定要周唯同行,肯定是擔心魏田起什麼壞心思。
馬車一抵達山莊,周唯與魏田忙將那幾袋雜糧搬下來,小曇先向周唯點個頭,就拿了自己的竹籃進了大門。
她寶貝的將竹籃抱在胸口,加快腳步的往後院的方向走去。
就在另一條長廊,傅錦淵正走過來,他看著她腳步不歇,時不時低頭看著竹籃,臉上有著一抹神秘笑意,里面是什麼?
小曇沒注意到他,藥仙曾說過,福夢花的長成有可能十年如一日,但也可能一周就含苞開花,如果,她能讓它早開,傅錦淵的左手就能復原,要回世子之位。
突然,傅錦淵的低沉嗓音在她身後響起,「你回來了。」
她瞬間回頭,就見他從另一邊長廊朝自己步走來。
她愣了愣,隨即回神,想也沒想的就將那提籃放到身後,不讓他看。
對她這孩子氣的行為,盡避心情仍因另一件事感到沉重,他也忍俊不住的笑了,「買了什麼?」
她那張俏臉上有一抹說不出的緊張,「沒有,沒買什麼,呃……是有什麼事嗎?你提早回來了?」
「有些事要處理,就先回來了。」他邊答還是看著她放在身後的籃子,見她看著自己無任何異樣,可見傳香茶樓的那出鬧劇,她並不知情。
不知為何他竟有松了口氣的感覺,下意識他不想她听到他為了證明他非那兩名丫鬟肚中孩兒的父親,想一刀捅進她們的肚子,甚至要餓食打胎藥等冷血的事,他不希望在她那水靈明眸中看到一抹對他的厭惡或驚惶。
「大少爺若沒事,我就去忙了。」她想早早讓小苗入土。
他只能點頭,就見她急急忙忙的提著籃子往後方抄手游廊跑,他更解不她這副神神秘秘的樣子是要干什麼?
小曇邊跑還能感覺到後方的不解眸光,但她不好解釋啊,若他問她帶著這株貌不驚人的小草回來做什麼?她怎麼答?
稍後,她將那株花苗扎扎實實種在花圃,喃喃低語,「這就是你的家。」
清風拂來,小花苗葉片微動,像是無聲回應。
她再看問另一邊的蝴蝶蘭,新葉漸長,冒一根短短花睫,眼中笑意更濃,「太好了,等花睫上多冒幾個花苞,就能挪回書房了。」
一日將過,月上樹梢,書房內,燭火無聲燃著,傅錦淵靜的坐著,桌上的書頁停留在同一頁,已經超過三個時辰。
驀地,窗外傳來動靜,一名黑衣人飛掠而進,報告一些事後就離開了。
暗錦淵這才松了口氣,那兩人平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