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水水入睡,陸溱觀走到季方屋前,敲了敲房門。
一整天相處下來,她可以確定他是個圓融親切、熱心隨和的男人,幾經考慮之後,她決定向他求教。
季方正忙著把今天發生的事詳細寫下,打算過幾天到驛站時,托人快馬送回京城。
爺雖沒交代該把人往哪里送,可小少爺「交代」了,只是那口氣實在太人小表大。
不過他是爺的人,小少爺的話也得听,對吧?
他沒想到陸溱觀會過來,連忙把寫到一半的信收進抽屜里,這才開了門,把人迎進屋里。
「姑娘有事?」他替她倒了一杯水。
「是的,不知季爺這些年除京城之外,有沒有去過其他地方?」
問到這個季方可驕傲了,這些年他幫主子辦差,大江南北走透透,他得意地笑著回道︰「姑娘應該問,我有哪里沒去過。」
「那麼季爺可不可以同我說說各州的特色和風土人文?」
她這是在考慮要在哪兒定居?太好了,他正愁找不到合適機會同她說說這事兒。
「可以,我們從最北邊的說起。邊關地帶,民風剽悍,姑娘熱情、郎君大方,那里沒有京城那麼多的禮儀規矩,自蜀王領兵將匈奴打回草原後,這些年沒有什麼大的戰事,可每逢秋冬之際,草原缺糧,打草谷之事常發生,每年總有幾起婦女被擄的事情傳出。
「往南是冀州,風景好,百姓純樸,但學風不盛,讀書人很少,百姓多以務農為生,因氣候穩定,倒是不缺糧米。再往下是麗州,麗州天氣好、土地好、學風好……幾乎找不到壞處,對官吏來說,麗州是塊肥得流油的好地方,人人都想調任麗州,但也因此官多位少,能成行的多半是背後有所倚仗,一年年下來,被派到麗州的都是些尸位素餐、只想大撈一筆的官,吏治不清,欺良霸善、官逼民反之事時有所聞,可有京里權貴罩著,任誰也拿他們沒辦法,听說皇上有意整治,可興利除弊需要時間,也許再過幾年會有改善。
「再來就是蜀州了,早些年蜀州是塊蠻荒之地,地廣人稀,因土質不好,種不出什麼東西,這些年蜀王費心經營,蓋起幾座新都城,廣開馬路,匯集各地商人,獎勵商行進駐,再引進適合蜀州的農作物,教導農民囤墾種地,蜀州一片欣欣向榮,去年稅收居全國之首。」
蜀州嗎?可是蜀王是她不願牽扯之人,爹娘為救他的妻兒須命,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亡……
陸溱觀明白,把這份過錯算到蜀王頭上並不厚道,但是不找個發拽的對象,日子要怎麼熬?
「蜀州就沒有不好之處?」
季方眼波一轉,是鼓吹得太過分了嗎?他是個會看臉色的,馬上補充道︰「當然有,蜀州幅員廣大,至今不過建好五、六個新都城,許多地方仍屬蠻荒之地,尤其山林里有不少猛獸,獨自一人萬萬不能上山。」
雖然他這麼說,但心里是想著猛獸多、打起獵來才過癮,去年爺不就打了頭白老虎,那張虎皮可真讓人羨慕。
「還有其他地方嗎?」
季方想了想,又講了幾處,只不過有蜀州做對比,其他地方就顯得很不適合居住。
陸溱觀起身道︰「多謝季爺告知,時辰不早,就不打擾了。」微微一笑,她轉身離開。
季方對著她的背影發愣,所以呢?她的決定是什麼,怎麼不給個答案?
收到季方來信,厚厚的十幾張信紙,滿滿地寫了陸溱觀與水水一路的經歷與對話,相當有意思。
賀關心想,若能有個人這樣和阿璃對話,阿璃是不是能變得溫和些?
搖頭苦笑,他無法想像不嘴賤的阿璃。
來回看過幾遍,賀關的視線停留在蜀州兩個字上頭。
季方說服她在蜀州定居了,他沒有吩咐季方這麼做,但阿璃威脅了季方,而季方「乖順地」接受威脅,總而言之,派季方出這趟差事是對的。
濃眉微揚,賀關的心情跟著飛揚,他奮筆疾書,而後將寫好的信收進信封里。
「來人。」
隱在暗處的侍衛現身。「屬下在。」
「去給季方傳話,到櫂都後先回一趟王府,文二爺有事交代。」
「是。」
「把這封信送到文二爺手上。」「是。」侍衛接過信後退出書房。
賀關忖度片刻後起身,跟著走了出去。
阿璃正在院子散步,這是陸溱觀交代他的功課——每天得在院子里走一個時辰,只不過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走完了,怎麼還不歇歇?
看著滿面紅光、笑容浮在嘴角的阿璃,賀關明白了,他也收到季方的來信,這小家伙肯
定很高興。
跨步上前,賀關的大掌往兒子後背一拍,說︰「頭抬高、背挺直,才像個男人。」
阿璃的好心情被這一掌給瞬間拍沒了,他扯扯唇,反駁道︰「像男人又怎樣,有比較厲害嗎?」
「至少不會因為一個小女孩沖過來就被撲倒。」那天若不是他這個爹在場,他的臉不知道要丟到哪里去了。
阿璃沉著臉,冷冷回道︰「那也得有人肯撲啊,再英雄、再男子漢,沒有女人樂意撲,不也白搭。」
還真得意吶,這也能拿出來說嘴?
「下回看仔細,水水往我身上撲時,我是摔跤,還是把她舉高。」賀關故意用帶著嘲諷的目光上下打量兒子。「那是手?」他搖搖頭,滿臉不屑。「我還以為是 面棍。」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自從阿璃身子好起來,他不再處處讓步,他對兒子說話也沒在客氣,所以讓對方氣到跳腳這種情況,截至目前為止他們父子倆是平分秋色。
阿璃氣怒地大喊道︰「來人啊、來人啊!」
他氣得頭頂都要冒煙了,不過能夠揚聲大喊的感覺還真暢快。
阿璃喊得實在太大聲,幾個府衛和侍女慌慌張張跑上前。
「屬下在!」
「奴婢在!」
他指著盈袖幾個丫鬟道︰「你們去給我準備吃的,越多越好。」他再指指侍衛們道︰「你們過來,教我練拳。」
眾人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相視而笑,齊聲應道︰「是,小少爺。」
賀關神清氣爽,頭抬得很高、背挺得很直,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高興,因為值得高興的事太多,比方兒子身體痊癒,比方能和兒子斗嘴,比方陸溱觀決定在蜀州定居。
強調第兩百次,他真的沒有吩咐季方做這件事,不過他也強調第兩百次,派季方出門是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笑容始終淡淡地掛在賀關的臉上,直到下人來稟,皇太後宣他入宮,他扯直了雙眉,面容凝肅,他猜得出發生什麼事。
慈寧宮里一片歡聲笑語,直到賀關進去,笑聲戛然而止。
賀關抿唇,一貫的嚴肅。「兒臣給母後請安。」
「快起來,又不是外人,請什麼安?」皇太後向小兒子招手。
賀關起身,他見母後雙鬢斑駿,看來年中那場病真把她的身子拖垮了。
伺候的宮人說皇太後精神不濟,睡得早、起得晚,食寢不香,一天天消瘦,連腦子也不大好使,被人算計得團團轉也不曉得。
這哪是他的母後,母後再精明不過,誰都甭想在她眼皮子底下使暗招。
太醫也說︰皇太後早年辛苦,身子虧得厲害,若無大事,別打擾皇太後修養。
太醫話里話外全是暗示,該給皇太後過舒心日子,往後……怕是沒有多少時間。
他知道母後慧極必傷,想在人吃人的後宮安然存活,怎能不耗心費力?
為了讓母後舒心,皇上登基六年,對馬家人處處留情,沒想到卻把馬家人的心養得不知天高地厚。
視線轉過,除皇後之外還有不少馬家姑娘,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像鮮花似的,圍繞著皇太後。
「你們這些小泵娘怎麼不給王爺請安?」皇太後樂呵呵地道。
泵娘們趕緊過來給賀關問安,他眉眼不動、表情凝結,好像眼前杵著的不是女人而是柱子,直到一名含羞帶怯、眉眼如畫、美得驚人的女子站到跟前,微微屈膝道︰「茹鈺給王爺請安。」
馬茹鈺?就是她、未來的蜀王妃?
對上賀關的眼神,馬茹鈺雙頰紅透,羞得又趕緊低下頭。
見過禮後,皇太後切入正題,「阿關,哀家怎麼听說你給阿璃請封世子?」
他沒料錯,就是這件事,動作還真快,昨天才請封,聖旨未下,消息已經傳到母後耳里了。
他的後院干淨,會介意爵位旁落的,只有即將進府的馬節鈺和馬家人,而母後身邊伺候
的已經換上新人,事情還能捅到母後跟前,看來皇後日子過得太清閑,非得攪亂一池春水。
賀關是從戰場上退下來的,那股不怒自威、冷冽凌厲的氣勢無人可及,視線轉過,他銳利的目光定在馬皇後身上,讓她止不住輕顫。
坐到皇太後身邊,賀關握住母後骨嶙峋的手,難得地柔和了嗓音,「兒臣本就有此意,只是阿璃身子一直不好,如今得神醫治癒,便趁此次回京把事情給辦了。」
「可哀家听說阿璃那孩子自小就刻薄、脾氣暴戾,這樣的孩子襲爵,會壞了你的名聲。」
听說?听誰說?賀關嘴角浮上一抹輕嘲。
「那是謠言,阿璃自小聰慧無比,三歲識字、五歲懂文,還能寫得一手好文章,師父贊不絕口,幕僚還玩笑說兒臣這是歹竹出好筍。」
皇太後聞言,心中暗忖,真是這樣嗎?那麼阿關還真生出個會做學問的好苗子,當年她打也打、罵也罵,可每次阿關拿起四書五經總說頭痛,唯有兵書才能讓他在書桌前坐定。
「就算這樣,也不必心急,禮部已經訂下五月十五,新王妃入門,夫妻好合,阿關要多少兒子都有,到時再從當中選蚌好的襲爵,豈不更穩當?這事,你就听哀家的吧。」
賀關垂下眼睫,嘆道︰「當年惠文若非受兒臣拖累,怎會成了賀盛的目標?請封世子,是兒臣還給惠文、還給阿璃一個公道。」
李惠文是先帝為賀關挑選的妻子,之所以選擇李惠文,是因為她的父親只是五品小闢,沒有足夠背景給賀關助力,為此皇太後並不喜歡這個媳婦,可是她聰明慧黠、溫柔婉順,又肯在婆婆跟前下功夫。
皇太後在後宮生存多年,看人的本事是淬進骨子里的,她心知好歹,漸漸地接受這個媳婦。
想起她年紀輕輕卻死于非命,想起她硬拼著一口氣,也要把阿璃順順當當生下來,皇太後的心再硬,也無法無動于衷。
皇家確實欠李家一個交代,想到此,皇太後再不反對,但仍不忘叮嚀道︰「既然你已經做出決定,哀家也不多說,倒是以後你得善待茹鈺,她可是個好姑娘。」
「是,母後。」賀關乖乖應下,只不過心中已另有想法。
「要不,你領著茹鈺到外頭走走,小倆口好好培養感情。」皇太後興致勃勃地建議。
「是,母後。」手一灘,賀關道︰「馬姑娘請。」
抬眼,望向賀關,馬茹鈺一顆心怦評跳個不停,這是蜀王、是皇上最看重的親弟弟,想到再過不久他將成為自己的枕邊人,她怎能不心生雀躍?
「王爺請。」馬苑鈺微屈膝。
她的禮儀師承徐大家,她對自己很有把握。
可她不曉得,完美的宮禮看在賀關眼里最是做作,他不耐煩這些規矩,從小到大他不時反抗這些規矩,才會惹得先帝不喜。
因此馬茹鈺恰恰是投其所惡,還沒認識她,他先厭煩了她。
走出慈寧宮,賀關讓宮女領馬茹鈺到清柳水榭等著,自己卻轉身對侍衛道︰「去向皇上傳句話,皇後不生病,換再多宮人亦無用。」
侍衛應聲,往御書房方向奔去。
不多久皇上接到傳話,目光微冷。
馬皇後還真是沒把他的話給听進耳里,惹惱他,又去招惹阿關,真真是好本事,她真當這天下是馬家的?
「傳林貴妃、德妃、淑妃過來。」
「是。」太監領命離去。
皇上又對心月復太監低低說了幾句話後,想起今日早朝新政再次被阻,他難掩氣憤,他本想著再縱容馬家幾天,免得母後心里難受,沒想到馬家真敢欺到他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過隔天,後宮傳出皇後生病的消息,馬家送進宮的新妃嬪全都去「侍疾」。
林貴妃、德妃、淑妃等人領了皇命,天天往皇太後跟前湊,變出新花樣逗皇太後開心,大伙兒心知肚明,若是能順利把皇後斗垮,就能往上升一升。
有此想頭,誰不盡心盡力?
而皇太後雖問過幾次皇後,得知她病得厲害,也漸漸地把她放到腦後,一時間,後宮氣氛祥和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