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然,項老爹一語成讖——
當年鄉試,他們翁婿倆雙雙中舉,成為舉人,無崖村由村長出面大辦流水席三天,以慶祝無崖村出了兩個舉人老爺,而項家這頭,則是大放鞭炮一天。
本來是要連放三天,但因項豆娘在萬分欣喜之余也不忘嚴格控管預算,所以決定將其余兩天的份留待來年的會試過關後再補放。
「豌豆,你這不是歧視爹爹,存心同爹爹過不去嗎?」項老爹奮斗多年終于成為新科舉人老爺,在樂得合不攏嘴之余,不免還是有些小小哀怨。
只因未來女婿考了個榜首,他老人家卻是敬陪末座,勉勉強強掛了最後一名上去的,慶幸歡喜之外,還多了許多酸溜溜又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兒。
「阿爹,得了吧,也虧得這次的考官不講究字好不好看,不然只怕您還是得名落孫山,繼續當個老秀才。」知父莫若女,項豆娘忍不住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
「氣死本舉人老爺了,好你個小女子居然、居然這般瞧不舉人老爺……」項老爹一口一個舉人老爺,好似不喊個過癮不痛快。「哼,不同你女孩子家家一般見識,舉人老爺我要來吃豬腳面線過過福氣了。」
見自家阿爹抱著大碗紅燒豬腳面線樂顛顛地去了,她咯咯笑了起來,幾乎笑癱在佘溫的懷里。
「我阿爹也算是多年美夢成真、夙願得償了……」
「豆娘高興嗎?」佘溫溫柔地擁著她,俊秀如玉的臉上亦是笑意吟吟。
他笑,是因為見她笑得這般歡喜……
「高興。」她望著他的眼兒亮晶晶的,笑容微斂,語氣真摯地道︰「阿溫,謝謝你。」
他微微一怔,不解地問︰「因何謝我?」
「謝謝你帶著我阿爹一起鄉試,謝謝你陪著他臨摹練字,還有……」她眸光熱烈而感動,輕聲道︰「讓我看見、相信你為了我,真的做到了一切。謝謝你。」
這幾天無崖村的人都來向她賀喜,不管是熟識的還是平常避他們項家如蛇蠍的,全部都來了。
連她這樣自認心性不是個太過虛榮的人,也不免因他們的恭喜和贊嘆而有些暈陶陶,但面對村民們的奉承和祝賀,她更多的是為自家這兩個男人的弓以為傲。
他們真的好了不起,真的做到了。
听村長說這還是無崖村建村以來,頭一次出了舉人老爺呢!
「豆娘,答應你的,我一定會做到。」佘溫將她環得更緊,心里只覺滿滿都是幸福的感覺。
來年會試,不出意外的,項老爺因字太丑而落第,驚才絕艷的佘溫則是毫無懸念地掄了元,再度榮登榜首會元。
消息傳來,項家的鞭炮終于連放了三天。
而後喜上加喜的是,項豆娘終于答應了「會元大老爺」的求親,于同年殿試前夕,結為連理。
他們成親洞房的那天晚上,所有無崖村和鎮上的人都來了,熱熱鬧鬧地慶祝到了大半夜,酒醉的酒醉,吃撐的吃撐,喧嘩吵鬧得都快掀了天了。
就連許縴也一掃嬌雅婉約商家小姐的形象,幾杯酒下肚後,和珠花兩個跑去鬧洞房,最後是被穿著鳳冠霞帔的項豆娘一腳一個踹了出來!
「春宵一刻值千金,在項家誰敢同錢過不去就是跟我過不去!」
新娘子大喝一聲,「閑人」只得抱頭鼠竄而去,當然不忘臨跑前嘻嘻哈哈地撂下了一句︰「好個豌豆真是沒臉沒皮,可憐今晚溫少落入狼爪!」
「夫君,她們都欺負我……」小臉紅通通的項豆娘也不知是胭脂搽太多還是給氣的,迫不及待對自家親親夫君告狀。
「沒關系,夫君疼你。」可說這話的佘溫清逸俊美臉龐卻是比她還紅,「嬌羞無限柔弱可欺」的模樣,還真難想象今晚到底是誰疼誰?
只不過根據某听壁角線人的可靠消息指出,當晚男人的低喘和嘶吼聲交織著女人的嬌吟和低泣求饒聲,不難想象溫少必是雄風凜凜、大振夫綱……
在殿試的前一晚,在許家關系商號悅來客棧落腳的夫妻二人,靜靜依偎地坐在後院石階上,看著天空霞光萬丈的美麗景致。
「阿溫,我真覺得這一切就像是夢一樣。」項豆娘靠在他看似瘦削卻堅實可靠的肩頭上,輕輕嘆了一口氣。「會不會哪天一睡醒,我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在田里孤身奮斗的農家女,阿爹還是個萬年秀才,家里還是堆滿了活兒等著我做,而且最可怕的是……沒有你。」
「傻豆娘。」佘溫捧起她的小臉,在她唇上輕啄了一下,清眸滿是笑意。「說什麼傻話呢?我一直都在啊!」
「你真的會一直一直陪著我的吧?」被自家夫君在她臉上偷香,她不由有些臉紅紅,半是戲謔半是忐忑地問︰「不會像戲本子里頭演的那樣,殿試過後,高中狀元,然後被皇帝指了個公主,把我這糟糠妻休離下堂……」
他臉色瞬間嚴肅起來,眸光慍然。「難道娘子還信不過為夫嗎?」
「信信信,你別生氣。」她趕緊拍了拍自家夫君的背,忙打哈哈道︰「那個……說說笑嘛,你明兒就要殿試了,未免你緊張,給你說個笑話松松氣兒,怎麼樣?不好笑嗎?」
佘溫呆了一下,隨即長長嘆了一口氣。「原來娘子是在同為夫說笑,嚇死我了,還以為娘子當真誤會我是那等負心薄幸之人……」
糟,她怎麼忘記自家夫君有呆子體質,要是犯起傻來無人能敵、中者無救?
現在亂逗他,萬一明天在殿試時,遇上皇帝老兒他又開始犯起渾賣起呆來,該如何是好?
「咳咳,總之,我對你有信心,你一定可以的!」她趕緊心喊話,「相公,明兒就發揮你的驚人才華,迷人魅力,把皇帝迷得神魂顛倒,隨便賞你個大官做做吧。」
佘溫本來還听得很高興,覺得娘子真是對自己好體貼好有信心,直到听完最後一句話,清俊的臉差點全黑了。
「娘子,我明天是去辦正事的。」他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鼓著玉臉。
哎喲!相公鼓起臉頰來最可愛了,真是讓人忍不住想要捏幾把,順道上下其手……
項豆娘總算及時在「下手」前想起明天的殿試,今天晚上可不能把相公累得明早爬不起床……嗯咳!
「娘子,你臉怎麼這麼紅?很熱嗎?」他眸帶憂色地看著她,大掌模了模她的額頭。「還是著涼了?」
「我很好,我沒事,身子好得很,打死一頭牛都沒問題。」項豆娘心虛尷尬了一下,忙顧左右而言他。「對了,相公,過兩天就是端午佳節了,不知明天殿試過後結果如何,現在這麼緊張,咱們不如叫兩杯雄黃酒來喝喝,既放松情緒,也當提前過端午,你覺得如何呀?」
端午……雄黃……
佘溫不知怎的神思恍惚了一下,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你冷嗎?」她有些擔心,「雖說天氣暖,可坐風口久了也會受涼的呀,不行不行,那咱們還是趕緊回房里歇著好了,明兒殿試,千萬不能出半點差錯,要不你就白白苦讀那麼久的書了。」
「我沒事。」佘溫見她擔心得臉色都有些發白,心下登時軟成了一汪春水,想也不想地安撫道︰「好好,我們就請小二送壺雄黃酒,再蒸幾個粽子,咱們夫妻倆先共飲一杯,應應節也好。」
「可是……」
「反正咱們晚飯也還沒用,再請小二送幾樣小菜來,一並擺了在屋里吃。」他微笑道︰「為夫雖酒量不行,想必陪娘子飲上幾口也不要緊的。」
「那好。」她笑嘻嘻地拉著他起來,一迭連聲就喊小二︰「小二小二——」
「噯,來了!」店小二聞聲而來,對東家吩咐過要特別好生招待的夫妻二人可是恭敬有加。「佘少爺和夫人有什麼吩咐?」
「勞駕幫我們送壺雄黃酒,蒸幾個粽子,再做幾道小菜來。」
「好的好的,不過小店里粽子口味眾多,湖州粽、江米粽、老京粽,無論甜的咸的、大的小的我們應有盡有,不知少爺和夫人想嘗嘗哪一種的?還是每樣來一只?」
「娘子想吃什麼口味的?」佘溫低頭看著她,淺淺一笑,眼底眉間的寵溺疼愛之色流露無遺。
「听說湖州粽香糯鮮美,我們就吃那個好了。」
「好,小二,我們就要湖州粽。」他朝店小二一笑。
但見店小二被這傾城一笑笑得迷花了眼,臉紅了起來,結結巴巴地回道︰「好……好呀……少爺說的是,都好……呵呵呵。」
直到店小二傻笑著,還不小心連連撞著了門框、柱子、樹叢,直到去得遠了,憋了很久的項豆娘終于嘆了好大一口氣。
「唉——」
「怎麼了怎麼了?娘子,為何嘆氣呢?」他慌了,忙關心道。
「麻煩相公以後不要隨便亂對人笑,你的笑容殺傷力太大了。」她不禁嘀咕。
「好不容易店小二這幾天才稍微適應了你的『美色』,不會動不動就臉紅說……」
佘溫聞言先是一呆,隨即尷尬,接著玉臉一陣紅一陣白,最後啼笑皆非了起來。「娘子又說笑了,況且美色不是用在形容男子容貌上,娘子日後須謹記才是。」
「啊隨便啦。」她不在意地揮了揮手。
「娘子……」某位翩翩青年臉又黑了。
不一會兒,酒菜很快便上了齊全,項豆娘看著坐在對面唇紅齒白面若冠玉,朝自己笑得好不溫柔的夫君,心底不禁一片春意蕩漾。
「來,我幫你斟一杯。」她替他和自己斟了據說可殺百毒、避百邪的雄黃酒,端起杯來,「這一杯,祝阿溫相公身體康健,歲歲平安,明日殿試一舉功成,心想事成!」
「謝娘子吉言。」佘溫也執起杯盞,淺淺一笑。「我也祝娘子平安喜樂,時時歡悅。」
「好,干了!」項豆娘不改豪爽明快的作風,仰頭一飲而盡。
佘溫卻是杯沿到唇畔,那濃濃雄黃味沖鼻而上的當兒,心沒來由地重重跳了下,腦海深處有個聲音隱隱約約叫喊……
別喝……不,絕不能喝……
「相公?」
他額上有冷汗微微沁出,目光對上了妻子疑惑中帶擔憂的眼神,陡地心一橫,大口干盡了那杯雄黃酒。
酒液滑入喉頭落于月復間,熱烘烘的酒意混合著某種奇異的刺痛感沖上腦際,他呼吸一窒,握著空杯的手指節泛白。
「相公,你怎麼了?阿溫?」她見狀心一驚,急忙扶住他。
「我沒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她擠出一朵安撫的笑容。「許是空月復飲酒的緣故,吃些東西便好了。」
「對對對,空月復飲酒胃會疼的,我怎麼忘了呢?」她連忙幫他剝了個香噴噴的粽子,又夾了一大堆的菜,堆得他面前的碗跟小山似的。「來,快多吃點,趁熱吃,胃會舒服些的。」
「謝謝娘子。」他依言低頭吃飯,一口一口將碗里的飯菜慢慢吃完,姿勢仍然優雅好看,可唯有佘溫自知,他握著筷子的指節微微在發抖。
腦袋昏昏然,耳際嗡嗡然,像是有什麼即將裂胸破殼而出……
一睡五百年……再睡已千年……上古吾族……歸來……歸來……
他彷佛用盡一生的力氣才吃完了飯,強忍著胸口和腦際陣陣如巨鼓狂擂的聲聲呼喚……是誰?是誰在呼喚?喚……他嗎?
「相公,你的臉色真的很不好,」項豆娘憂心忡忡地看著他,忍不住緊緊握住他冰冷的大手,「可惡!都是我,沒事兒喝什麼雄黃酒,避個屁邪啊,現在可好,喝出毛病了。相公,你別急,我馬上去幫你找大夫來——」
「不!」他反握住她的手,力氣之大幾乎令她生痛,素來溫柔的清眸里漫起了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深深依戀……和莫名的心慌。
不知怎的,佘溫隱隱感覺到,她這麼一走,他今生今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你都病了怎麼能不找大夫來看呢?」她急得眼圈兒都紅了,滿是自責地道︰「都是我害的,明明知道你酒量淺,要是不迫你喝酒就沒事了……」
「豆娘,我沒事,躺躺就好了。」他牢牢圈握著她的手,眸光溫柔熾熱里帶著迫切的渴盼祈求。「你陪著我好嗎?」
「好,我陪你,我都陪著你。」她攙扶著他微微顫抖的身子,到床榻上躺好,騰出一只手為他蓋上被子,心下焦急煎熬如火烤,嘴里卻柔聲地哄慰道︰「乖,你閉上眼休息會兒,我馬上就回來。」
「不,別去!」他手一個使力,將她拉到自己胸口,隨即緊緊地環住她柔軟的腰肢,「豆娘哪兒都別去,別離開我。」
「好好,我不走,我不會離開你的,我陪著你,你別慌,我在這兒呢。」她只得靜靜地伏在他懷里,不斷溫言輕聲地保證著。「阿溫別怕,豆娘在這兒呢。」
「別離開我。」
「好。」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離開我。」
「好。」
「……豆娘,我愛你。」
「嗯,我也愛相公,很愛很愛。」
就這樣在一問一答之中,他的恐懼和慌亂被她溫暖的嗓音安撫了,他漸漸陷入沉睡,可長臂卻猶如銅澆鐵鑄般,牢牢地圈著她的腰,怎麼也不肯放。
項豆娘只能打消了悄悄起身去找大夫的念頭,小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拍撫著連睡夢中也眉心糾結、不得安寧的佘溫。
「相公乖,豆娘在這兒,你安心的睡吧,睡醒就沒事兒了,我一直在這兒,我哪都不去……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漸漸地,夜色降臨,她也慢慢睡著了。月光透窗而來,照映出床上那靜靜蜷縮著身子的小女人,和緊緊纏繞著、無限依賴眷戀著懷里小人兒的碧綠綠巨蛇……
月色里,依稀不知誰在低低嘆息。
因念成戀……是劫成緣……
摩呼羅迦……你記起了你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