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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別扯蛋 第9章(1)

她好像回到了過去,又看到了那個孤零零的,只能自己同生活奮戰的小女孩。

永遠在看書,寫字的爹爹,眼里除了那些不能吃也不能嚼的書外,再沒有別人的存在。

她自己一個人拔草、施肥、種菜,一個人挑水、燒柴、煮飯。

因為爹說過讀書人只能握筆不能扛鋤頭,說習得文武藝,賣予帝王家。只要飽讀詩書,魚躍龍門,就能給她過上好日子。

一天又一天,而轉眼間,已經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她的心腸慢慢變硬、變冷了,再也不把任何希望寄托在誰的身上,不相信除了自己這雙手以外的任何人。

直到佘溫出現在她生命里。

讓她的心開始松動,開始學著放下心防,去相信……就算手腳笨拙,就算不通俗務,這個文文弱弱的傻小子、呆書生,也會盡他全力護她周全,就算她再累、再忙,只要一回頭,他就在那兒,滿眼溫柔地守著她。

可現在,他和爹爹一樣,口口聲聲是為了她,卻一步一步地逐漸走離得她越來越遠。

這世上,她還能再相信誰?

他們永遠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而她,也永遠得不到她想要的。

一個溫暖可靠的家,一個和她胼手胝足,男耕女織,笑看花開花謝,日升日落的人……

「豆娘!」一雙因恐慌而冰冷的大手驀然捉住了她的手,牢牢地圈握著她,彷佛唯恐一松手,她就會消失無蹤。

項豆娘抬起頭,淚水已干了的臉龐平靜得像是什麼都從未發生過,靜靜地仰視著眼前面上毫無血色,布滿恐懼與痛楚的俊秀男人。

「豆娘……」再喚一聲,他聲音已是啞住了。

「去吧。」她眸光垂落,看著沾著田里泥土的鞋尖。

「去哪里?」他嗓音緊繃而微顫,「以後你在哪,我就在哪。」

以前這樣的話能令她感動不已,可現在她知道,這樣的話出自他的真心,可再多的真心也不能阻止他走得越來越遠……

她再不相信,她能改變任何人的任何決定。

一如他們永遠也無法理解、改變她的固執、倔強和「唯利是圖」。

「阿溫,你回去吧。」她語氣淡然,無喜也無悲。「去做你原本想做的事,前程是你自己的,不用顧慮任何人……甚至是我。」

「不。」佘溫心底的慌亂和害怕漸漸擴大,他喉頭發緊地道︰「若非為你,我要前程何用?」

「我不知道。」她想掙開他的手卻無果,疲倦地道︰「但那都與我無關,我沒有辦法給你答案。」

「豆娘,你對我失望了嗎?你再也不管我了嗎?你是不是還在氣我說你無理取鬧,氣我為她說話?」他急急想解釋,「那是因為在我心里,我們是她的兄長和兄嫂,我希望——」

「阿溫,你不欠我任何解釋。」縱然心空空落落,麻木得再也沒有任何一絲感覺,他眸底的絕望和惶恐依然令她有想落淚的沖動,語氣不由自主地放緩了。「其實,你真的什麼都不欠我的。」

佘溫睜大了眼,蒼白的嘴唇曝嚅著,像是想說什麼卻又梗住,腦中一片空白。

「我累了,我想回家。」她笑了笑,看在他眼底又是一陣鑽心的刺痛。「我可以走了嗎?」

「我跟你走,我們一起回家。」他低啞的語氣近乎哀求。

項豆娘看著他,無言,最後徑自低頭默默朝前走。

他胸口沉窒糾結得死緊,縱然手中仍牢牢握著她的手,卻有種就快要失去她的感覺……

一回到家,她只說了句︰「我想回房里躺躺。」

「豆娘……」佘溫欲言又止,眼神痛楚中帶著深深的祈諒。

她掙月兌了他的手,轉身背對著他消失在房門後,當木門關上的那一剎那,砰的聲響彷佛重重砸在他心上。

他的手顫抖地平貼在她房門上,額頭輕輕地靠了上去,聲弱地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

接下來幾日,佘溫和項老爹都沒有再踏進鎮上一步,而是日日跟在項豆娘身邊,不管是魚塘、菜田,她拔雜草,他們就跟著拔雜草,她飼豬,他們就幫著清理豬圈。

項豆娘沒有再提起那日在許府前發生的事,就連他們想解釋,也只會得到她起身離去的背影。

項老爹和佘溫相顧痛苦難言,在彼此眼中看見了同樣的悔愧自責和不知所措——怎麼辦?

項豆娘這些日子以來的沉默,並不全是和他們倆賭氣,在最初遭「背叛」的失望受傷和憤怒情緒漸漸冷卻後,剩下來更多的卻是無力的疲憊和茫然。

她要如何真正去怨、去恨兩個犯下最大的錯是「一心想給她過好日子」的男人?尤其一個是親生父親,一個是她未來想倚靠終身的心上人。

她也曾想過許縴的話……也許許縴是對的,他們才是對的,男兒本就志在四方,功成名就,光耀門楣乃心之所向,猶如雄鷹向往翱翔天空,想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像她這樣一力將他們拘在鄉下、默默無聞直至終老,才是最自私最可恨的吧?

十八年來,她的心從來沒有這麼亂、這麼痛苦和掙扎過,甚至掙扎到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更不知道這樣的「一家人」,往後又該如何走下去?

這一天晚上,項豆娘在房里輾轉難眠良久,最後還是披著外衣、套了鞋,悄悄出了屋外。

已許久無人坐過的兩張藤椅在夜色里顯得淒涼孤單,她走過去,默默坐下來,把自己蜷縮在椅子里,抱膝幽幽吁了一口氣。

「娘,我該怎麼做才好?」

「豆娘。」靜夜里,一個瘡啞而遲疑的嗓音輕輕響起。

她背脊一僵,卻沒有像過去那幾日的逃避,而是慢慢抬起頭來,看著月色下憔悴了甚多的他。

這些日子來,誰都不好受。

「坐吧,我們談談。」她眼眶發熱,聲音卻很平靜。

佘溫如蒙大赦地急急上前兩步,隨即又猶豫地停下,彷佛害怕她仍舊會嫌棄、討厭自己。

他眼底的憂慮和悔恨是這麼地強烈,令她的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他就這麼害怕她生氣……在他眼里心底,她幾時成了這樣一個教人懼怕的人物?

這麼處處小心,提心吊膽,唯恐動輒得咎的他,就是她想要的嗎?

「阿溫,」她的語氣有一絲哽咽不穩。「你就這麼怕我?」

「豆娘莫哭。」他心一緊,大步上前抱住了她,緊張得冰冷的大手顫抖著將她扣在懷里,結結巴巴地安撫道︰「你……是我錯,你打我吧……就是莫傷了自己的心,我、我知悔了,往後再也不會教你難過了,你再原諒我一次可好?」

「笨蛋。」被壓在他溫暖卻心跳快得如擂鼓的胸口,項豆娘听著他慌亂的慰解之言,心痛如絞。「你這個大笨蛋,誰教你這麼怕我的?為什麼?」

「我告訴過自己,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尤其是我自己。」他低沉的嗓音里有著深深的心痛。「見你難過,我比你更加難受。對不起,我發過誓這一生絕不讓你傷心,可我非但沒有做到,反而還是傷得你最深的人。」

她的淚水終于還是決堤了,迅速濡濕了他胸口的衣衫,顆顆淚珠彷佛落在他心上,深深燙痛了他……

他的忐忑,他的自責,字字句句都教她止不住地心疼、悵然。

剎那間,項豆娘心下終于做出了最終決定——

「豆娘,莫哭。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莫哭了。」

「你們去應考吧。」

他一震。「什麼?」

「如果這是你和我爹真正想做的事,那麼就去做吧。」她低聲道。

「可是……」

她抬起淚痕斑斑的小臉,消瘦卻勇敢如故在月光下分外令人心疼。「好好發揮你和爹爹的才華,讓所有的人都看見咱們家的男人有多麼厲害,一門雙杰,翁婿齊名。去吧,去讓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豆娘……」佘溫不敢置信地望著她,清眸閃閃,盡是驚愕、迷惘和一絲微喜的忐忑,小心翼翼地問︰「你,願意?你同意我們?可,為什麼?」

「我還是很討厭你那義妹,但她有一句話說對了。」她忍不住苦笑,「她願你壯志得展,幸福常樂……我又何嘗不是?正因如此,我確實不該自私地將你一直拘于這鄉間,埋沒一生。」

「你並沒有將我拘于鄉間。」他深深地凝視著她,眸底有著無盡的依戀和憐惜。「豆娘,是因為有你,我才有留下來的理由。否則……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會流落到何處,甚至是,還在不在這個人世?」

項豆娘聞言心一悸,「什麼在不在人世的?你、你莫亂說話,不準這樣咒你自己!」

他溫柔地拭去她頰上未干的淚痕,輕聲道︰「不是亂說的,雖然我自己也不十分明白,但是我心底總有種感覺,我和這世上的一切都像是隔著層什麼,緣分極淡……可唯獨你,讓我牽掛。」

她怔怔地望著他,眼前又不爭氣地迷蒙了起來。

「你說,要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可你知道嗎?」他眼眶微泛紅,低聲道︰「就算隱瞞著你,到許家妹妹府中讀書,甚至違背你的心意,欲走為官一途,林林總總,都教你傷心難過……對這些,我深感自責、歉疚,但仔細想來,我並不後悔。因為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能夠永遠有能力照顧你,能理直氣壯光明正大地守著你,站在你身邊,而不僅僅只是你的負累。況且,我也答應過勇表哥的。」

她呆住了。

「所謂功成名就,才華得為世人所見,不過是希望最後走向一個結果——我,佘溫,能讓你項豆娘一生幸福。」他柔聲地道,「我希望能成為你的依靠,你的驕傲……豆娘,你能明白嗎?」

熱淚紛紛落了下來,她哽咽著點頭。

「我早該告訴你這些話,不該偷偷瞞著你,這一點是我大錯特錯,我不會也不能推卸責任,至于許家妹子……」他輕嘆一口氣。

她僵了體,隨即深深吸了一口氣,微澀地笑了笑。「我懂,以後我不會為難她的。」

「不,你听我說。」佘溫抬手溫柔地撫過她的眉宇,堅定地道︰「我不希望她成為你我之間的一根刺,更不想她以後會是你心中的結。」

她眸光放緩了些許,良久後,遲疑地點了點頭。「好,你說,我听著。」

「你知道,我的家人都離開了,雖然我不曉得為什麼他們拋下我一個……可是許是這個緣故,我心底也渴望能有自己的親人,而後見許妹妹雖是父母亡故,卻未因此自怨自憐,成為一心攀附他人而生的菟絲花。」他眼神透著一絲悵惘。「不知為何,她這點令我想到你……如若你在最孤獨無依的時候,能有個兄長在你身邊成為你的倚仗,那該有多好?」

項豆娘神色意味復雜地望著他,不知究竟該歡喜還是不是滋味,但能確定的是,胸口堵著的那口氣,好似松動、消散大半了。

「我很清楚,自己對她只有兄妹之情,可是若這份關系的存在會危害到你我之間,那麼我一定毫不猶豫地舍棄。」他緊緊盯著她,專注而堅決地道︰「豆娘,在我心里,沒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

她卻是默然了。

「豆娘?」他清俊臉龐漸漸蒼白了。「你,還是不願再信我了嗎?」

「……我真的能再相信你嗎?」她想起那日他對許縴的種種維護,心仍然隱隱刺痛。

「我會做到,我不會再讓你對我失望的。」他眸光滿是痛楚,卻萬分堅定地一個字一個字道。

「阿溫,不要負我。」久久後,她終于開口。「不要再為了任何一個人,拋下我……不要讓我這一生,盡岸錯人。」

「我答應你,」佘溫目不轉楮地凝視著她,深情憐愛地捧起她的臉,俯下頭去吻住了她,「永不負你。」

今生今世,天地鑒之,日月為憑。

自那日後,佘溫和項老爹不再藏著掖著,終于能光明正大的準備鄉試。

只不過他們再沒有上許府,自知當日私心而闖了禍的許縴,也沒有再強求,而是讓那位總賬房先生偶爾到項家指點一二。

私底下,她也獨自到無崖村找了項豆娘一番長談。

「嫂嫂,對不起。」

「先莫喚我嫂嫂吧,畢竟我和阿溫尚未成親,這嫂嫂一詞名不正言不順。」項豆娘平靜地看著她。「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喚我姊姊吧。」

「項姊姊……」許縴眼圈有些微紅,小小聲道︰「大哥後來都跟我說過了,原來,原來姊姊你以前過得那般辛苦……對不起,我以前……那樣瞧不起你。」

那個實誠認真的傻子呵……

項豆娘心下不由一暖,眼神也溫和了許多。「那我也欠你一句道歉,對不起,那天那樣打了你。」

一提起那熱辣辣劇痛不已的一巴掌,許縴還是余悸猶存,卻也不禁苦笑,「也是我活該,誰讓我立意不良,成心想看你笑話,令你不痛快。被打也是應該的。」

一番自嘲的話,頓時讓項豆娘對她的隔閡和偏見消失了一大半,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見她笑了,許縴也有些忍俊不住,嘴角彎彎上揚。

兩個姑娘相視一眼,最後哈哈大笑了起來……

哎哎哎,還真是不打不相識啊!

而不遠處的佘溫和項老爹卻是看得一臉茫然,也咋舌不已。

「……女人真難懂。」可憐的呆書生只能做此評論。

「咱們還是去做咱們的學問吧……」項老爹嘆了口氣,拍拍未來女婿的肩頭。

「那個好懂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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