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人買的那塊地很快破土動工,外頭圍起了柵欄,工頭領著工人丈量土地,整地開工,青磚瓦片石炔也一車一車的運了過來,熱熱鬧鬧的平地起高樓了。
陰曹一進工地,來來去去的牛車,轆轆的聲音,還有管事、工頭的吆喝聲,她還以為自己來得早,想不到還有人比她更早。
這麼一大塊看不見盡頭、彷佛沒有邊的地讓陰曹羨慕得都要流口水了,她這輩子只要能有這麼一塊地,蓋上許許多多的房子,然後把宅子租賃給需要的人,這麼好的地段,租金自然不會少,只要做包租婆,銀子就會滾滾而來。
說她淺薄,滿腦子只有銀子?
沒辦法,這就是窮人的悲哀,眼里只看得到錢,她沒有好的爹娘,好的出身,她要是清高過了頭,早吃土去了。
再說她不偷不搶,憑自己勞力賺錢,誰敢說她半個不字?
來早的人還有東家。
他一襲靛色長衫,腳下仍是道鞋,身邊仍舊包圍著幾個弟子。
她吐了吐舌,想不到自己是最後到的那個,沒敢發出動靜,悄悄綴到邊上,眼光被幾只手展開的設計圖給吸引住了,那是一種兩層紙,一層薄,一層略厚,上頭有非常精致還上了色料的建築,就好像已經活月兌月兌蓋在建地上一樣。
耳邊听著落九塵不疾不徐的講解,就算有很多建築術語听不懂,可是他的聲音未免也太好听,因為太過專注,她完全沒感覺到自己越探越過去的脖子。
「你這是看得懂師父畫的設計圖?」虞鹿的聲音不大,但足夠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了。
陰曹羞怯的縮回腦袋,「我只是沒見過這樣的圖,多看了幾眼,請您不要生氣。」
別看一張圖紙沒什麼了不起,所謂術業有專攻,她知道像這樣的技術可是寶貝得只能傳子女,外人就算多看一眼,不容人的,眼楮還有可能被挖出來。
「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虞鹿瞪大眼。自己不過嗓門大了點,這小子怎麼就縮得像只鵪鶉。
虞鹿的嗓門引起落九塵的注意,看著那小小的女娃,他想也不想的招手,「想看圖樣就過來。」
陰曹跑步到他身邊,說也奇怪,他身邊有種讓人安心的氣息,有種被重視的感覺。
幾個師兄弟都露出奇怪的眼神。
他們的師父何時變得這麼和藹可親了?師父的不喜人親近可是出了名的,如今卻讓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子近身,還毫不忌諱的讓他看圖紙?
不說別的,師父的建築圖紙以及施工設計的工程做法、隨工日記,從設計到施工全部的過程資料異常珍貴,一件工程完工,全部的資料都得建檔歸置,命專人看守,就連他們想調資料出來查看,也必須經過層層關卡,小曹這小子居然輕易的就到了師父面前?這很讓幾個經歷層層考驗才能站到落九塵身邊的弟子們,心中頗不是滋味。
「這些建築線條你看得懂嗎?」落九塵問道。
陰曹看著無比陌生的字體和線條上的數字,蹙起了眉,「這個我從來沒看過。」
在她眼里,這就是一張畫著精美建築物的圖紙,那些個什麼尺寸之類的,她完全看不懂。
「這容易,我教你。」
幾個弟子都以為落九塵只是隨口說說,盂清風輕聲的提醒師父,「小曹還有帳務要處理。」這小子是來當帳房的,不是師父的徒弟。
哪知道落九塵竟道︰「你去把帳冊和算盤帶過來,算好了帳,我再教你如何繪圖。」
「師父!」三個弟子異口同聲的喊道,聲音里都是不敢置信。
「她很得我的緣,往後你們就把小曹當成……師弟,她也算是我最後的關門弟子了。」
落九塵斂眸,覷著陰曹的小腦袋一眼,自己一副越想越滿意的表情。
她個子真小,自己的手往下一垂,恰恰好可以擱在她的腦袋上,干是,他很順手的輕拍了一下陰曹的小腦袋瓜,姿態一如長輩對待孩子,動作雖然突兀,卻一點也不叫陰曹排斥。
她頭垂得很低,對于自己驟然變成東家徒弟的身分還有那麼一丁點接不上軌的感覺,但是她不討厭。
她的發談不上什麼滑細,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手感。落九塵看陰曹有些回不過神的發著呆,稍稍一頓才見她反應過來,很慢的點了點頭。「走吧,跟為師回去。」接著他喚了大弟子。「清風。」
「師父。」盂清風躬身。
「這里就交給你了。」說完,他便領著陰曹回到他暫居的大宅院。
他們身後的一眾人皆愣住了。
「二師兄,你會不會覺得師父對那小子特別偏心?」虞鹿用他不離手的扇子敲著手心,是只有他自己才有這種感覺嗎?
「師父想偏心誰,要你來多話?小曹有求上進之心,你們都應該要向他看齊才是。」孟清風淡淡道。
「看起來,小曹是得了師尊的眼緣了。」一向最為沉穩的郭軫做了結論。
陰曹落後半步跟在落九塵身後,落九塵注意到她的步子小,有些跟不上他,他很自覺的放緩了腳步。
「對于我宣稱你是我新徒弟一事,你不反對一下?」基于禮儀,他是該先詢問一下事主,畢竟,從來只有人家來求他收徒,沒有過他主動拋出橄欖枝的。
「小曹高興都來不及了,怎麼會反對?」她最近是雹運過去,否極泰來了嗎?接連的好事都落在她身上。
最先是始微妙改變了的態度,他們「看似」可以和平相處了;不請自來的無塵,煮得一手好吃的家常菜。現在,東家,不,師尊居然主動願意收她為徒?!
天上的眾神終于看到她十四年來用卑微與怒力架構的人生,憐憫她,給她一點甜頭吃了嗎?
「隨遇而安,不錯的個性,但往後要是遇到任何不喜歡、不願意的事,直說就是了,不需要一絲一毫的勉強。」
「師父。」她喊得一點阻礙也沒有,听听,這聲師父喊起來多順暢!
落九塵瞅了眼她略帶緊張、眼兒卻亮晶晶的神情,不知怎地,嘴角彎起了一道他自己也不明白更看不見的弧度。
「為師看得出來,你是真心願意的了。」
說也奇怪,他為什麼會對這麼小一個娃兒產生興趣,會留意到這麼不起眼的她?難道是被她一臉求知渴望的小臉給打動了?還是因為她對生命的不屈不撓?
這是陰曹第二次踏進這個大宅院,繞過氣派的石獅和朱門,他們是從角門進來的。
開門的門房臉上不露半點驚訝,倒是多看了陰曹一眼。
他被派來給大匠看家這些日子,來來去去看見的都是世家公子,一個個眼楮長在頭頂,沒把他這老頭子當回事,沒想到這小子居然和氣的朝著他笑了笑?
還有這大匠也是個妙人,他從不打正門出入,嫌麻煩,也因此那幾個世家公子跟著大匠出出入入,臉色都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們穿廊而走,亭台樓閣交錯,樹木多,一眼望去,院落錯落有致,起起伏伏的參差其中,蔚然可觀,視野極好。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走角門?」角門多為奴僕下人進出的門,一般而言,主子或者有身分的人是絕對不會從這里出入的。
落九塵看到陰曹極有興趣的瞧著周遭的景致,沒有半點對大宅院該有的懼怕和卑微。這娃兒,他還模不清她的個性,不過,絕不是那種可憐兮兮、唯唯諾諾的柔弱女子。也許過些日子,他還能看到她慢慢挺直背脊,站穩身姿,大步邁向前去的自信和光芒。這樣很好,他期待趕快看到這樣的她。
「不是進出方便嗎?我在想如果從大門進來,哪還得走多遠的路啊?」她回應得簡單而理所當然。
這小娃兒顯然不知道有種東西叫軟轎。
「我也是這麼想的。」落九塵調侃的對著她柔聲低道。
長廊的盡頭有塊突出的巨石,巨石層層疊疊的石紋像雲霎山嵐,又像翻起白浪的無垠汪洋。
石下有松,松下有石桌石椅,桌面還劃有棋盤,供人對弈品茗。
繞過石徑,一間竹屋就立在面前,看著縴巧,卻有兩層。
相較于其它院落的鮮艷色彩,這個小小的院落顯得非常素雅,原木的小門半掩著,樸素安靜,宛如海里的一任綠。
一進到里頭,入門是扇松柏梅竹屏風,小巧精致,撲面而來的綠意,甚得陰曹喜歡。東西邊有兩扇樸素的竹窗,悠然的涼意隨著徐徐微風撲面而來,原來竹屋後頭有片竹林,淺淡濃郁的綠意伸展了葉片枝千,毫不客氣的探著窗子進來,窗戶旁安置了羅漢榻,和一個人高的大甜白瓷缸,缸里有清水,水中可見食指大的各色鯉魚悠游來去。
最讓人驚訝的是,竹屋里足足有兩層樓高的書架,沒著回旋梯往上走,是更多、甚至堆疊到地上的紙卷和圖紙。
再來就是一張簡簡單單的羅漢榻了。
樓下,有桌有椅,有個像是為了繪圖特別制作的書案,還有個來不及收走的紅泥小爐,爐上擱著小銅壺,筆墨紙硯和染了色料的筆隨處擱著,有的紙上還有被毛筆掃過留下的色彩。
原來師父也是有大而化之和迷糊的時候啊。
這讓他通體放大、尊貴的形象稍稍人性化了一點。
總的來說,這屋子里最多的就是書、圖紙和好多建築物縮小後的小模樣。
她從來沒見過這個,栩栩如生的宅子,從任何一個角度方向看過去,都能清楚的看見建築內部的每一個細節。
落九塵瞧她看得專心又仔細,伸手把宅子的屋頂給摘了下來,這讓陰曹錯愕了下,然後便好奇的往梁柱一踫,沒想到它也掉了下來,她連忙伸手去挽救,堪堪沒讓那根梁砸壞了其它擺設。
「不用擔心,這個燙樣每個結構都可以靈活的拆卸,這樣便看得到建築物內部所有的細節。」落九塵哄孩子似的,充滿耐心地解釋。
「這房子是怎麼做成這麼小的,為什麼叫燙樣?這些又是用什麼做成的?」浮現她眼底的除了不解,還有強烈的求知欲。
這世間她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看見別人的高大,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這燙樣便是宅子縮小後的模型,按照一定的比例,以木料、草紙板、林結、油臘做成,每一頂建築在施工前,身為工匠的我們都必須把設計的建築給業主看,業主滿意了,我們才照施工,至于為什麼叫燙樣,是因為制作時有一道熨燙的工序,所以稱它為燙樣。」
「這個燙樣就是文大人將來的宅子?」
她盯了好半晌,原來城里人蓋宅子和鄉下差好多,像煙花村,誰家人口多了,想多蓋兩間屋子,就吆喝幾個壯丁,談好價錢,至多再供上一頓飯,先挖泥和糠做成泥磚,等礙曬干就能開始蓋房子,哪來這麼多講究?
「嗯,你跟著我來,想學些什麼?」
陰曹沖口而出,「所有的,我都想學。」
落九塵笑得恁般美好,卻不是嘲笑她的「雄心壯志」。「這可能要花上很多年,而且不論學什麼都要一點天分的。」
「小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天分,但是我真的很想學這門技術。」怕師父笑她厚臉皮,不過她才十四歲,多得是時間不是?
之前,是沒有人教她,也沒那閑工夫,金錢上也不允,如今有這難得的機會,她要是不把握,還會有下一回嗎?
「這樣啊,那我教你,先從畫線條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