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告假期限將至,霍連逍必須趕回開封府。霍連逍怕姚天傷勢不宜奔波,便教他留下暫住家中,等傷口好些了再行上路,姚天卻堅持要跟他一起回開封。霍連逍無法,兩人告別霍母,回轉開封府。
霍連逍雇了一輛馬車供姚天乘坐,不日已到開封。
姚天住在他表哥紀天寶家,馬車進了汴河角門子,直往城東第一條甜水巷。來到紀宅,但見門前懸著兩盞紅紗燈籠,上頭寫著大大一個紀字。圍牆高有一丈,望過去牆長十數丈,月復地甚廣,不愧是大宋排名前三的豪富之家。
霍連逍扶了姚天下車,守門的家丁見到姚天,忙趕上來相迎︰「少爺您回來了。」
「好了,你到家了,進去休息吧。」霍連逍向他告別。
姚天人到家門,卻生起依依不舍之情,駐足階前,道︰「大哥,你會再來看我嗎?」
霍連逍微笑道︰「我們都在開封,開封府離此亦不遠,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愁沒有見面的機會?好了,快進去吧。」
姚天慢慢走到門口,霍連逍目送著他的背影,只見姚天都快進門了,突然又奔了回來。霍連逍以為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凝視著他,不料姚天幾度嘴巴張合,總是欲言又止,似有什麼話說不出口似的。
「天弟,你要跟我說什麼?」霍連逍索性問道。
姚天緩緩搖了搖頭,道︰「沒什麼。大哥,我進去了。」
「嗯,你進去吧。」
姚天再度走向大門,將踏進門檻之際,回過頭來,向霍連逍搖了搖手,神情痴痴,才毅然進門,不再留戀。霍連逍站在門口呆怔了好一會兒,脈脈懷想剛才姚天那無限依戀的眼光,只感心旌搖搖,情思悄悄,說不清識不明心頭這一份難辨是喜是愁的心緒,究竟所為何來。
霍連逍一甩頭,心想︰想這些做什麼?快回開封府銷假吧。
回到開封府,霍連逍先見過孫默白,並向他稟告平江府擒賊事宜。孫默白已接到辜仁貴的公函,上述霍連逍智勇過人,以計擒賊的經過,如今斷魂虎已離開平江府管轄境內,其余黨捉的捉、散的散,地方平靖當居首功。孫默白大大贊揚了霍連逍一番,並記下功勞。
一回開封府,霍連逍便忙得不可開交,先是宵小出沒,幾家大戶被偷了好多財物,又發生了殺人案件。霍連逍帶著麾下眾捕頭四處明察暗訪,搜尋證據、蹤跡,常常回到家頭一沾枕就累得睡著了。等到事情終于告一段落,已是半個月後了。這晚他沐浴完畢,正在擦干頭發,突然想到已經好一段時間沒見到姚天,思念之情不禁潮涌,不知他傷可好些了?這麼多日未見,姚天是又在哪處淘氣,還是正咬牙切齒地氣自己不去找他?
翌日早晨,霍連逍心想下午撥個空去甜水巷探望姚天。一踏進開封府大門,就見府內一片熱鬧,廊下堆滿了箱籠。藍方見他到來,神秘兮兮地拉著他道︰「霍頭兒,你是什麼時候交上紀天寶這個大財神的?托福托福,咱們全開封府都受了你的庇蔭了。」
霍連逍一頭霧水,道︰「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前兩日,紀天寶突然登門造訪開封府,孫默白不知這位大宋朝財可通天的巨富為何光降,以禮相迎。紀天寶先說了一番對開封府保境安民、歌功頌德的諛美之詞,表示代表開封城老百姓感謝開封府上下人等奉獻牲,致贈開封府五千兩銀子內外開銷之資,又送每名府衙人員白米十斤、上好綢緞兩匹、白銀十兩。孫默白對這天上掉下來的美事大是不解,婉拒怕拂了人家好意,可是無功不受祿,又不能坦然安之,紀天寶卻不說出饋贈原因,只是微笑。最後在孫默白頻頻追問之下,才淡淡提到了霍連逍和自家表弟結拜之事。
「霍頭兒,紀天寶真是愛烏及屋啊。我以前只听說過他護妹成痴,卻沒听過他還有個表弟。霍頭兒,你可真是交上好運了。」
霍連逍默不作聲。他和姚天結拜純屬私人情誼,並沒有想到要攀權結貴,但他不喜為自己辯白,當下只是笑笑。
「霍總捕頭,孫大人說您若來了,請您到內廳一見。」有個衙役前來傳話。
霍連逍來到內院議事待客之處,甫踏進門,就見孫默白和個男子對面而坐。孫默白道︰「霍總捕頭,你來了。來,我來為二位介紹。這位是霍連逍霍總捕頭,這位是紀天寶紀公子。」
紀天寶站了起來,拱手笑道︰「霍總捕頭,久仰大名,在下紀天寶。」
霍連逍謙道︰「不敢、不敢。」
他初來乍到,便已在眾人口中听見不少關于紀天寶的傳奇事跡。今日一見,只見他身量高大,寬肩厚背,一張略略長方的臉龐因長年在路上奔波,頗為黝黑。細細分開來看,紀天寶濃眉大眼,嘴唇是寬了一點,鼻子是大了一點,但是合在一起,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自在男子氣概。尤其是他一笑,那天生的桃花眼下就現出彎彎的臥蠶,仿佛天下沒有事情可以讓他皺眉,令見者生出歡喜。
「霍總捕頭,承您照顧姚天,這孩子給您添麻煩了。」紀天寶目光如電,極快地上下打量了霍連逍一眼。
「好說好說。」霍連逍道。
「霍總捕頭,紀公子今日特來給開封府兄弟致贈米糧。」
「孫大人哪兒的話。開封城百姓安居樂業,開封府居功厥偉,紀某只是略盡綿薄之力而已,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紀天寶笑盈盈︰「孫大人,我想借霍總捕頭聊兩句話,一個時辰即回,不知會不會耽誤開封府公事?」
「霍總捕頭今日可有事情要忙?」孫默白問。霍連逍搖了搖頭。「那霍總捕頭就陪陪紀公子吧。」
兩人出了府衙,找了一間茶樓。紀天寶叫了七八樣茶點,笑道︰「霍探花,請用茶。」霍連逍謝過。
只見紀天寶笑盈盈地盯著自己,霍連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來,道︰「紀兄這樣看我,莫不是我臉上哪里花了?」
紀天寶笑笑道︰「我是看霍探花一表人才,猶如芝蘭玉樹,真是人中龍鳳。」
霍連逍遜道︰「霍某一介武夫,怎堪當此贊美。對了,姚天兄弟現下可還在貴府上?他傷好些了嗎?」語中流露關懷之情。
紀天寶舉杯嗅聞了一下茶香,道︰「蒙霍兄弟關心,姚天好多了。我徒長你幾歲,就厚著臉皮佔個便宜,稱你一聲兄弟,你不介意吧?我听姚天說,霍兄弟對他關懷備至,情同手足,所以我是特來謝過霍兄弟的。」
「相逢自是有緣,天弟和我一見如故,談不上什麼照顧不照顧。」
紀天寶一笑,笑中別有深意。「我這小表弟等閑不輕易贊許人的,他這一趟出門回來,不住口地在我面前夸你,我耳朵都快被他給叨念聾了,于是就想來看看小天口中那個天上少有、地上無雙的結拜兄弟,是長得何等三頭六臂,竟教他沒口子地說個沒完。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霍兄弟不但人品出眾,武功高強,最難得的是做人謙下,毫不自矜,難得難得。」
霍連逍道︰「紀兄左右大宋朝經濟命脈,是經綸世務運籌帷幄之才,霍某只是個懂點粗淺功夫、略識幾字的武夫罷了,不敢當此贊譽。」兩人又互相贊了對方幾句。
「霍兄弟還未婚娶嗎?」聊著聊著,紀天寶忽然問道。
霍連逍心想,明年他即將奉母命去迎娶自小訂親的範寧妹子,但這是他個人的私事,何必事事敲鑼打鼓宣告天下?紀天寶會關心他家內事,應該只是想了解姚天交了什麼樣的朋友而已。當即點了點頭,未提及訂親之事。
紀天寶露出滿意的喜色,道︰「霍兄弟,今天見到你,著實歡喜得緊。小天能認識你,是他的福分。我這個表弟若有哪里幼稚任性、得罪你的地方,還望你多多海涵,包容他一點。」
紀天寶語氣真摯,顯見對這個表弟是真心愛護。傳言紀天寶做事偏寵妹妹,不分善惡,但是今日相處交談下來,發現他並不失為一個豪邁爽朗、行事大度的人,霍連逍心中不禁對他好感頓生。
「紀兄這是哪兒的話,天弟是我結拜兄弟,我不關顧他關顧誰?」
兩人又閑話幾句,紀天寶道︰「霍兄弟有公務在身,我就不多留了。改日請到舍下坐坐,再敘契闊。」從懷中取出一張請柬,道︰「這是姚天給你的,邀你今晚到百春樓一聚。」說著又交代幾句要他多包涵姚天等等,臨走前,還重重握住他的雙手,情意拳拳。
回到開封府,府內無事。霍連逍念想著今晚就要和姚天見面,不知怎地,心中不勝之喜。好不容易挨到申酉牌分,先回到家中沐浴包衣,之後安步當車,來到城西的百春樓。伙計一听是紀府訂的位子,哈腰陪笑恭恭敬敬迎到樓上雅室,殷勤地沏上熱茶。「爺兒請坐。」掩上房門去喚廚房先行送上茶點。
樓下傳來歌弦繁管之音,霍連逍只想著姚天不知何時才來,微感心浮氣躁,自斟自飲,喝了一杯又一杯,也不知喝下肚的茶水是何滋味。
等了片刻,忽听伊呀一聲,有人推開房門,霍連逍心喜轉頭一看,卻是個綠衣姑娘,不是姚天。霍連逍好生失望,道︰「姑娘,你走錯房間了。」
卻听那姑娘道︰「我沒走錯,就是這里。」緩步走了進來。
但覺這聲音好生耳熟,那姑娘自陰暗處走進燈光里,只見她兩眉彎彎,雙瞳剪水,一朵微笑帶著熟悉的戲謔,尤其是左頰上那個梨渦,好生眼熟。
「你……」男女授受不親,礙于禮,霍連逍不便對著人家女眷相看個不停,
卻又忍不住瞪大眼楮,端詳眼前這個看似陌生卻又熟悉的姑娘。
「你當真認不出我了嗎?」那姑娘噗哧一笑,歪著頭笑道︰「我是姚天,你的結拜兄弟啊。」
「天弟?!」霍連逍驚愕萬分,欲待不信,細細瞧去,那眉眼鼻唇確是姚天無誤,只是換了女裝而已。姚天竟是女的?!
「大哥,我其實不叫姚天,我姓紀,紀天遙才是我的本名。我出門扮成男裝玩兒,都用這個假名。」紀天遙臉上罕見地出現忐忑,覷著霍連逍神情,道︰「你不會怪我騙了你這麼久吧?」捏著衣角,有些不安。
霍連逍仍處在震驚之中,一時還不能消化這個事實。與他出生入死、朝夕相處的兄弟竟變成了個姑娘,他又驚又疑,氣惱中竟還有一絲奇異的竊喜?
見他不說話,紀天遙急了,快步上前拉著他的右臂搖晃。「大哥,你曾經答應我,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事,你都不會惱我不理我的,你說話不作數的嗎?」
但見她大眼中滿是哀懇之色,霍連逍楞楞道︰「我……我沒惱你。」
紀天遙听了大喜,毫不避忌男女之嫌,牽著他的手走到桌邊坐下,為他斟了一杯茶,舉杯相敬︰「大哥,謝謝你大人大量,原諒我的頑皮淘氣吧。」
霍連逍怔怔接過杯子,喝下紀天遙的賠罪茶。她這才一掃之前的擔憂,滿意地笑了,忙喚伙計︰「酒菜好了嗎?快送上來。」不多時,酒菜一道道地端上來,擺了滿滿一桌。
紀天遙夾了一筷魚肉放到他碗里。「大哥,這是他們最出名的紅燒鱸魚,你嘗嘗看。」
「多謝。」霍連逍端起碗來,他心緒紛亂,都不知自己吃的東西是何滋味。「你也吃啊。」忽然想起︰「你的傷好多了嗎?」憶起當時他帶她去找大夫治傷,紀天遙死活都不肯月兌衣服,還扯了許多蹩腳的理由,現在想來一切都能解釋得過了。
紀天遙笑道︰「好多了。謝謝大哥關心。我知道你最近公務繁忙,所以我也就沒去打擾你。其實呢,另外一方面我也是怕,不知道要怎麼跟你開口說我是個女孩兒,我怕你著惱生氣,就此不理我了。你都不知道這幾天我想這事兒想得吃不下睡不著,頭發都快煩白了呢。」紀天遙膽大性豪,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對坦白自己是女兒身之事,之所以會這樣猶豫不決,都是因為她太在乎霍連逍的看法。
「那就好。」前塵往事,紛至沓來,東一鱗西一爪,他忽地想起,自己曾在武進老家不明就里地和她同榻而眠度過一晚,不禁尷尬萬分;見桌上擺著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仰脖就喝。
紀天遙忙道︰「你別喝那麼急啊。」怕他醉了。
燈光下,霍連逍看向紀天遙,但見她今夜輕描脂粉,淡掃蛾眉,容顏清麗,比之男裝打扮時更添一份柔婉秀美,不禁心頭亂跳,當下不敢再多看,借酒杯蓋臉,又喝了一杯。
「大哥,你何時變成酒鬼了?」紀天遙取笑道,伸手蓋住了他的杯口。
「我見過你大哥了。」
紀天遙聞言,發起嬌嗔來︰「我大哥他跑去開封府找你了嗎?我都已經跟他說了,教他不要去,他就是不听,還偷偷把我要請你吃飯的請柬給拿走。他沒給你添麻煩吧?」
霍連逍搖搖頭。「令兄豪邁慷慨,給開封府帶來不少援助,哪里是添麻煩,開封府感謝他都來不及了。」又想起紀天寶對自己特別青眼有加,不斷叮囑他多多關照「姚天」,原來他的言外之意竟是如此,這個紀天寶果真如傳說中的護妹成痴啊。
听霍連逍並不見怪,紀天遙轉嗔為喜,笑咪咪地又給他斟上一杯酒。「來,大哥,我敬你。」
「大哥,我真想念咱們去你老家玩兒的日子,多麼逍遙自在。只可惜你回到開封府就得受公家管制,不能時時出來見面。雖說開封就這麼一丁點地方,像我們都回來多久了,今天才見上第一次面,要不是我送請柬邀你吃飯,你大概還把我拋到腦後了呢。」
霍連逍本想說︰我怎麼會忘了你。剛要開口,想到紀天遙身分已變,這句話對著姚天說是兄弟情深,若對紀天遙說這話,卻是輕佻浮薄,于是改口道︰「大哥公務繁忙,以後見面的機會確實會少得多。」
「那我們約個時間,以後都在百春樓見面。」
霍連逍沒接話,他只覺得一切似乎都因為紀天遙恢復身分而改變了。男女之防就像一座高牆矗立在兩人之間。紀天遙年紀幼小,天真任性,可是他卻不能恣意而為。
「再說吧。」他心中微嘆。
「顏大哥現在住在我家,改日我們一起出來聚聚啊。他可用功了,整天都關在書齋里,我叫也叫不動。」
「顏兄現在正在準備科舉,等科舉過後,咱們再相會也不遲。」
閑聊一陣,酒過三巡,霍連逍也不知自己在煩悶什麼。自從見到換了女裝的紀天遙,他的心頭就像有一塊大石頭壓著自己,悶得很。是因為紀天遙欺騙他嗎?他並不是這樣小心眼的人。師兄阮星仁屢屢逼迫,言語輕賤,他也僅是一笑置之,只是偶爾遇到他逼人太甚時,避開便罷。
他心事難排,猛灌悶酒,不知不覺就喝多了。紀天遙只顧和他閑敘家常,沒去留心他到底喝了多少;等到發現他臉泛紅暈,醉眼迷蒙,這才忙搶過酒壺來。「大哥,你喝太多了,小心醉了。」
霍連逍神智昏昏地看向窗外,但見天色已黑,燈火初上,忽爾一笑道︰「咦!天黑了,我要回去休息了,明天還得當差呢。」說著站起身,卻是頭重腳輕,腳下虛浮,才走出兩步,差點踉蹌摔倒。
「小心!」紀天遙眼明手快搶上前去,扶住了他。
兩人挨得極近,紀天遙的臉就在眼前,只見她肌膚細致,雙眸如星,櫻唇含笑,霍連逍不禁看得入迷,神魂痴痴,不知不覺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紀天遙看著他越湊越近的臉,不禁害羞起來,垂下眼簾。霍連逍本已快湊上她的櫻唇一親芳澤,忽見她含羞帶怯的模樣,突然心里警鐘大響,連忙推開了她。
「我……我要回去了。」霍連逍避開目光不敢看她,但覺渾身燥熱,臉上更是燙得灼人。
紀天遙不解他為何突然回避自己,心中微微難過。但她對霍連逍一向敬之愛之,很快就把這小小的不愉快拋到腦後,展顏笑道︰「我的馬車就在樓下,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自己走……」他轉過臉來,本想堅拒,但見她一臉依戀,話到舌尖就說不下去了。
「我們又不是外人,你跟我客氣什麼?」紀天遙撅著嘴道︰「你這一回去,都不知道下次何時才能再像今天這樣和你吃飯喝酒,我想多和你相處一會兒,這也不行嗎?」
紀天遙走過來挽住他的手,霍連逍臉上又是一陣發燙,他一向守禮自持,尤其剛剛差點因為醉酒而逾了矩,心中更是自警,借口道︰「我去解個手,你先到樓下等我吧。」輕輕將手收了回來。
紀天遙微笑點了點頭。「那我在門外等你。」先行下樓去了。
霍連逍心亂如麻,既感心旌搖搖,又覺惶惶不安。悄立房中良久,終于長嘆一聲,推門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