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愛,一念之間 05、那個折磨人的小東西。

在沉悶的課堂上,黎詩雨呆看著講義上密密麻麻的筆記。

什麼年代的作家、什麼樣的創作手法與文學理論,都已不再重要,她的思緒隨著筆尖拉長的線條,降落到再也無法和台上教授有所共鳴的位置。

呼吸紊亂,原本規律跳動的心髒,也因為不明原因而開始膨脹,繼而擠壓到肋骨,發出猛烈的撞擊聲。她擔心若再沒有應變措施,這顆失控的心髒會直接沖破皮肉,跳到桌面上,然後,她集中全身血液反復在體內循環的念頭,就會被整間教室的人嗤之以鼻。

恣意在紙上游走的筆尖,為她找到了問題的根源。

不知不覺之間,原本整齊的課堂筆記,布滿了大大小小、字跡凌亂的英文單字,而且都是一樣的——

Wind。

WIND。

W、I、N、D……

風。

她想念那個拿起相機時專注萬分,面對她時拙于言詞,笑起來又非常純真的男人了。

他的笑容,總讓她壓不下心里的酸楚,一路沖上發熱的眼眶。他的純真讓她感到害怕,那是一種讓人自慚形穢且難以忽略的特質,雖然她比他年輕許多,她卻不認為自己能保有那樣的笑容。

正因為缺乏,才如此渴望。

這種狀態可以用句很瓊瑤的話來描述︰愛是折磨人的小東西。

真的是那麼一回事。當這個小東西盤據在心頭時,人是沒有理智可言的,擁抱也好,未來也好,甚至是靈魂,你都會甘心對它奉上一切;可是當它消失,不留一點痕跡的時候,有些人狠下心來,還真不像個人。

究竟,他是在何時揭開兩人情感的序幕?是第一次他拿著相機,專注望著她的當下?還是第二次巧合重逢,為她展露笑顏的那一刻?海邊告別時,他的遲疑成了微酸的凌遲,打亂了她胸腔內原本規律的跳動?

幸好,她已經懂得該怎麼和這個小東西相處了。

生活畢竟不是不切實際的傳奇,只要有愛就可以不食人間煙火。

她拿起橡皮擦,將凌亂的字跡一一拭去。教授的目光剛好投射在她身上,「詩雨,你對這篇文章有什麼想法?」

她抬起頭,思緒很快切人她應該回歸的地方,立即條理分明、不疾不徐地提出她的觀點,完全不像分神過的樣子。

如果人生是主餐,那麼愛情頂多是附送的玩具,可以帶來一瞬的驚喜,卻仍只是微小的一部分。如果她大部分的時間都拿來思念林靖風,那她就什麼事都不用做了,期末報告交不出來、學生的作文改不完、也沒法整理思緒寫作……

她的注意力回到課堂上,直到鐘聲響起。林靖風這三個字都沒有再干嫌她絲毫。

下課後,她捧著書本,走出教室,身後隨即傳來熱切且著急的呼喚。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大男孩擋住她的去路。

「阿黎!」

「喔,小廷。」黎詩雨笑臉回應,卻沒有停留的打算。「我今天有簽書會,得趕到書店去,不能陪你了。」

「我找了你好幾天,訊息、電話你都沒回。」小廷焦急握住她的手。「你搞什麼失蹤啊!」

「我沒有失蹤,我還是做我要做的事、去我要去的地方。」被握住的手十分緊繃,她覺得不舒服,同時給了讓他難以招架的答案︰「只是遇見了我喜歡的人。」

小廷臉上帶著不解與錯愕,許久說不出話來。

他不懂,黎詩雨說這些話時的語氣,彷佛和「我中午吃了一碗牛肉面」一般稀松平常,不帶情緒流動。

「你和別人在一起了?」咬著牙,小廷提出疑問。

「沒有。」她搖頭,輕輕松開被握住的手,「我不在意能不能和他在一起,我在意的是我喜歡他,我很快樂,就這樣。」

小廷瞪大了眼,完全不能接受被用這樣的方式判死刑。「我做了什麼讓你失望嗎?」

「你沒有讓我失望。」她坦白地說︰「我們曾經有的一切是不會變的。」

「什麼不變?」黎詩雨的過分平靜,使小廷的面容益發扭曲。

她不應該這樣的,上次見面,她還熱絡地和他討論新書題材,甚至毫無保留地擁抱他,怎麼可能轉眼間就變了樣?

黎詩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愛一旦消失,不管解釋得再多,最後總歸是一句「不愛了」。她從肩背包里取出薄荷糖,沁涼的甜味自口腔竄出時,她想起了林靖風,那個善用相機說故事的男人。

她好想為他寫一個故事。

專屬于他,只為了他。

「你說喜歡我也只是隨便唬爛而已!」小廷發出崩潰的吼聲。

「我從不唬爛。」她嘆了一口氣,「我說喜歡你的時候,是真的很喜歡你。」

「前兩個禮拜你還那麼說。」

「前兩個禮拜我是這樣想的。」

「我甚至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

「小廷,很抱歉,但情人之所以分開常常不是對方做錯什麼。」她耐著性子解釋︰「但感覺會變,誰都很難預料。」

「那我算什麼?鐘點情人?」

「不要這樣好不好?故事都有結束的一天。」她說,「但我不是說過嗎?我們共有的記憶是不會變的,這半年來的種種,是誰也改寫不了的。」

「你不打算再給我任何機會了?」

「讓故事有好的結束好不好?我不希望冗贅的尾聲破壞了過程的美好。」

小廷搖搖頭,還在絕望邊緣掙扎︰「今天若是我說要分手,你難道不會覺得痛苦?你——」

「我會笑著祝福你。」她打斷了他,一臉了然于心的樣子,「因為我知道愛情本來就是這樣的,和潮起潮退的道理一樣。」

黎詩雨純真而坦白的眼神,在他眼里成了最冷酷的照妖鏡,反映一場愛情的不堪一擊,他無話可說,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離去之前,他留下一句︰「黎詩雨,你真的很自私。」

自私?

是吧,這句話是正義的,並不冤枉,她全盤接受,但並不在乎。

她不想說謊,因為林靖風的出現,小廷在她心里已不再有存在的必要。即便她對林靖風一無所知,僅能以短暫的談話或他留下的相片回想他,也阻止不了她。

甚或,她心里再清楚不過,總有一天對他的感覺也會像對小廷那樣,縮小成一個無言的句點,但那又如何?

愛情重要的從來不是句點。

林靖風在街上游蕩,他有一整夜的時間必須打發。

忽然之間,他記起黎詩雨的作家身分,于是隨意走進一家佔地廣大的連鎖書店。

站在擺滿小說的書架前,他仍感到茫然。

他不知道黎詩雨的筆名,也不知道她寫過什麼故事。

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是那樣遙遠。

翻了幾本書以後,他發現人潮不尋常的流動,出于好奇,也因為他有著大把時間等著揮霍,便跟著人群往前。

「這本書我有仔細看過,每個人物的陰暗面都讓人不寒而栗,而且,他們都還只是十六、七歲的高中生……」人群圍繞的中心,男主持人拿著麥克風,熱切介紹著︰「接下來就把時間交給作家宇施黎,請她談談這個故事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之下創作出來的。」

宇施黎?

台前懸掛的布條確實寫著「人氣作家宇施黎《沉默的殺機》簽書會」幾個大字。

同時,坐在主持人身邊的女孩抬起頭,林靖風清楚看見了她的面容。

「阿黎!」他發出一聲驚呼。

驀地,他懂了她的筆名。「宇施黎」不就是「黎詩雨」倒過來念嗎?

這女孩,實在太有意思了。他猜想過數百個她可能使用的筆名,沒想到答案竟是這般的——簡單。

「我寫作從來沒有做過規劃,原本以為這次會寫出一個關于愛與勇氣的校園愛戀……」

這個時候,觀眾發出笑聲,很顯然的,那本《沉默的殺機》光听書名就知道是截然不同的故事。

「別笑。」黎詩雨也憋著笑,「當時我是真的那麼想的。只是到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女主角開始瘋狂報復,成為學校里的女王,甚至要了班導的命,變成驚悚故事。」

「看了這個故事以後,大家會不會開始懷疑同學、老師,覺得彼此都各懷鬼胎、工于心計?」

「或許吧,但樂觀的人看了,可能會慶幸身邊沒有那樣的人,而更懂得珍惜?」黎詩雨淡淡地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這一點都沒有關系,不過我很喜歡大家到我的粉絲頁,和我分享讀後感想和意見。」

「上次你寫的《以愛之名》,是一個女人和一個女孩在異性戀愛中掙扎,也對自己的性向拉扯許久,最後終于坦然面對彼此的愛,和這次是截然不同的作品。你的創作風格總是多變,是否能談談之後的寫作計劃呢?」

所以,她寫過那樣的題材?她懂在異性戀與同性戀之間拉鋸的女人嗎?又或者,她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疑問交錯往事,在他心里糾結了好一會。

「嘗試不同的題材,不是為了表現有多能寫,而是我真的沒有寫作計劃。況且,很多時候,靈感是種善變的玩藝,寫出來的常常是原本我想都沒想到的東西,就像這一次。」她坦白。「我寫每一個故事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只是想寫一個我想寫的故事。雖然我是中文系的,但很多文學理論上的東西我還是懂得不多,所以分析的工作就交給更專業的人去做吧,我只是個說故事的人。」

「我想是因為你的率性,在寫作上才能不受束縛,發現更多可能。」主持人的心聲,似乎也是林靖風的心聲。「那麼,再請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這應該是很多男讀者都想問的。請問你對感情的想法是什麼呢?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擇偶條件?」

這個時候,林靖風感覺到黎詩雨的目光似乎往他的方向投射過來,是否看見他了?她隨即發出一貫爽朗的笑聲,「哈哈!我對感情並沒有特別要求,因為我是個很怕麻煩的人,更不喜歡找自己麻煩。但我很信感覺,即便只是一個眼神,對就是對了。」

無論寫作或感情觀,她都抱持不置可否的態度,看似豁達爽朗,合則來不合則去,那麼在她內心深處呢?也像她的外表一樣無塵嗎?

如果他有機會走進那柔軟的方寸,會是什麼模樣?

簽書會接近尾聲時,他低頭看了看時間,很識相地轉身離開。

那個問題的答案,他是不需要的,因為他根本不會走進哪里。他能去的,只有像「FISH」那種……用身體交換一霎溫暖的地方。

「阿風。」

踏出書店大門,他往前走了幾步,身後傳來呼喚。

他回頭,發現她正笑盈盈地站在他身後,「阿黎?」

她將食指輕放在雙唇上,「噓,小聲點。」

「簽書會還沒結束?」

「結束是結束了,但還有好多人圍著要合照什麼的,我溜了!」她對他伸出手,「帶我走吧,趁他們還沒有追出來之前。」

那一句「帶我走吧」暗藏難明的磁力,吸引他握住那只他已經想象無數次的縴手,難以克制地。

他忘了,或逼自己忘了,對這個女孩,不能有太多想法。

很軟,很女敕,但是,很。在他的手心里,能清楚感覺每一個關節的存在。

靶覺很好,就這樣握著她的手,去哪里都可以,彼此緊緊相連。時間的流無法停止,是否能再多給他一分鐘,一分鐘就好?

他帶她到「FISH」,要了一個隱密的沙發座。

她點了長島冰茶,而他按慣例喝威士忌。

酒送上之前,他從隨身包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到她面前,「這是我答應要給你的。」

「喔,是上次在海邊拍的照片。」她像個大孩子,滿心欣喜地接過照片,專注欣賞著,「你一直帶在身上?」

「是啊,公司洗照片很快的。」她的反應在他的預料之中,但幻想的畫面終究敵不過眼前上演的真實。「我想,要是見到你,就可以交給你了。」

「要是沒有見到呢?」

他沉默。

想見與不想見,這個難解的問題,幾乎要讓他瘋狂。

見他沉默,她又補充︰「不過我們巧遇的次數已經到了我有點難以理解的程度。」

「是嗎?」

「坦白說,我挺喜歡你的,也因此結束了上一段感情。」她的笑容依然很美,「每次與你不期而遇,都使我心跳加快。而且,老天好像有意為我制造機會?」

心跳加快?

心跳加快!

她為他心跳加快?!為他結束上一段感情?!

她意外的告白使他暈眩。這次的後勁更強,彷若在瞬間灌下兩大瓶威士忌,致使他天旋地轉,思緒也成為螺旋狀的碎塊,除了「黎詩雨」之外,他無法結構任何完整的概念。

千頭萬緒涌上喉頭以後,變成一句簡單的,「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喜歡我……」

「剛剛在簽書會上不是說了,我對感情從來沒有特別的想法,只憑感覺?」

她看著他,「我喜歡每一個有你的當下。」

他們的酒送上來了。

他灌了一大口,鼓起很大勇氣,才能艱難地開口︰「其實……阿黎,是否要見你、該不該見你,我想過很多次,卻還是無解。」

她握著杯子,手指交迭在杯前,興味盎然地看著他,「沒想到,我竟然會是道難題。」

「不,那是我自己的問題。」他閃避她的目光。

「你對我也不是沒有感覺吧?」她跟著低下頭,刻意與他四目相對,「你的問題、你的眼神,還有你對我所做的一切,在在都說明了,你並沒有想把我當成擦身而過的路人,你喜歡我,甚至想擁抱我,是嗎?」

他的不堪與遲疑被她一一揭穿,羞恥感讓他無地自容。不,阿黎,別把我當作你筆下人物那般剖析,我只怕你終會看透我不是個值得愛的人。

「可是,你一直在壓抑什麼?」她放下杯子,「能不能坦白的告訴我,就像我對你坦白一樣?」

「阿黎,我……」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抬起頭,「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到,就對你有不同的感覺……但是,我的感情已經亂七八糟,不想讓你變成和我一樣的……面目可憎。」

「你在擔心這個?」

「我交過許多女朋友,但從來不專一,我不想用相同方式對待你,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或者,我已經沒有能力去思考該怎麼做——」

「等等!讓我們把問題簡化一下。」她打斷了他,「我只想知道,你現在有特別想陪在誰身邊嗎?」

「你。」他不假思索地答。

「那麼,為什麼不靠近我?」她看穿他放浪不羈那一面不過是保護色,同時希望與他靠近,融化他所有的偽裝,或者,也包括她自己的?

「可是……」可是他真的可以如此簡單地擁有她嗎?

「我喜歡你,不是隨便說說的。」

「我也真的喜歡你。」

她對他伸出手,「如果你也喜歡我,這當下我願意好好與你擁抱。」

「我真的可以嗎?」

「遲疑,是最糟蹋心動的行為。」

黎詩雨將身體嵌進他懷里,隨之而來的紛亂心跳給了他更好的答案。

那夜,在他的床上,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把她身上那件剪裁合身的黑色洋裝月兌掉。向來他擁抱女人的身體,只是為了速速達到高潮,借此消耗多余體力,便能一覺到天明。但這一次,他就像黎詩雨的作家身分一樣,對她的擁抱,是在說一個故事,傷痕累累的男人以緩慢的節奏探索著讓他再次心動的女孩︰黎詩雨的皮膚白皙,如同所有二十出頭的女孩一般充滿彈性,抱起來比他的抱枕還要柔軟;一頭及腰深褐長發漫著洗發精的花果香,並且,如他所猜測,她的腰十分縴細,完美的弧線沒有一絲贅肉,後側更有兩道如漩渦般的腰窩,如果可以,他希望永遠深陷在那里。

他們很努力地擁抱對方,無論滾倒在什麼地方或以什麼姿勢,不荒度當下,是唯一的念頭。

直到天微微亮起,他將頭靠在她腰上,在細致的皮肉上輕咬一口。

「好癢!」她笑著扭動身體。

「喜歡嗎?」

「很喜歡。」她的手覆上他的,和她的身體一樣溫熱,「像我這樣的人,能夠和喜歡的人靠在一起,無論多久,我都已經覺得老天待我不薄了。」

「既然喜歡,不會希望能在一起久一點嗎?」至少,他不希望她只是曇花一現。

「不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這個問題是不能思考的。」

「為什麼?」

「想太多會有煩惱。」她說,「一旦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你就會擔心自己變心,也害怕對方變心,然後,在一起時的快樂與純粹,就會慢慢消失不見。」

「但是阿黎,我不會讓你變成被遺棄的洋女圭女圭。」

「我相信啊。」不見她遲疑,「每個人在承諾的當下,都是真心的。」

「我並不是只說當下……」在她眼里,承諾是那麼無足輕重的事情?

「最真實的,就只有當下了。」她下意識撥動飄長的發線,「我向來不認為承諾是雙向的,付出和回應本來就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我很高興並且接受你的承諾,但我是很自由的人,也不是能為自己或任何人許下承諾或者負責任的人。很抱歉,我無法以相同的東西響應你。」

所以她不要他的電話,不談改寫不了的過去,也不承諾縹渺的未來,她給也的,就是眼前他們所擁有的一切。

報應嗎?

以目前的姿勢,她看不到他的臉,于是,他浮現片刻苦澀,甚至可以听見空洄的胸腔里傳來刺耳的嘲笑聲,且余音不絕。他以為的一絲希望,只不過也是個飄蕩的靈魂,像他一樣。

「如果我離開了,你不會想我嗎?」這個問題,一向是女人問他,受想過有一天竟會由他提出。

「會。」她坦白,卻也理智得過分,「可是,硬是把兩個人綁在一起好嗎?我相信物極必反的道理,太過親密的依賴,會加速感情變質。」

「為什麼你能那麼豁達?」他不解。

「這不是豁達,只是一種選擇,也是我認為最能保留愛的純粹的方法。」她握住他的手更緊了一些,「每一個人都可以做任何選擇,那是自由的。就像你,你周旋在那麼多女人之中,一定也有原因。」

「我——」

「別那麼緊張,我沒有要你說什麼,只是舉例。」

他還是寧可對她再坦白一些,「只是為了忘記另一個女人。」

「以故事的架構來看,這個動機是很常見的。」

「你想听嗎?」他起身,在她身邊躺下,「不是浪漫的愛情故事。」

「你說,我就听。」她抬起頭,笑著看他,「別忘了,我是小說作者,我對任何故事都很有興趣的。」

「我記得簽書會上,主持人說你有一本《以愛之名》,是女同性戀的故事?」

「是的。你對這個故事有興趣?」

「你……」他頓了頓,才面有難色地問︰「你曾經和女人在一起過嗎?」

「所以我才說,不要用我的文字來認識我。我沒有偏見,也有不少朋友是那個圈子的人,但我截至目前為止,並沒有和女人在一起的想法。會寫那個故事,只是偶然和高中同學聊起過去認識的女孩,我和對方不熟,但記得她曾經和學姐在一起過,愛得轟轟烈烈,全校幾乎都知道;可是大學畢業以後,她嫁人了,還生了兩個孩子。我對于性向的轉變與心境很有興趣,就決定寫這個故事了。」說完,她吐吐舌頭,一副剛闖過禍的樣子,「平常我不會說這麼多的,寫作過程是很私人的事情。我應該要問你的是,你的『她』,是那個圈子的人?」

「原本她是這麼告訴我的,我也見過和她在一起的女人。」他深吸了一口氣,「但,是她先對我表白的。她女朋友出國工作時,我們相處得很愉快,她也打算搬來和我同住,她告訴我,等她女朋友回來,就會和對方說清楚,平和地結束,我們便可以擁有很美好的未來。」

「未來,是無法擁有的。」她淡淡回應。「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更難捉住什麼……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會轉性,甚至和女朋友分手。」

他看著她,在她平靜的語調下顯得格外難堪,「要是當時我把這些話當預防針注射進心里,就不會這麼痛苦了。」

「她還是選了那個女人吧?」

「嗯,那一幕非常難堪。」他痛苦地閉上眼,「我帶了一份驚喜,興匆匆到她家里,卻發現她和別人躺在地上,而且是個女人。我不懂,她口口聲聲說愛我,卻把身體和我之外的人分享。」

「我知道……那很難承受。」她柔聲,但毫不客氣地分析︰「但她的選擇是理智的,畢竟她和那個女人有比較長久的相處默契。」

「她離開以後,我談過很多段感情,但多半是為了打發時間。『信任』這種東西,一旦崩壞,就很難重回。」他一聲冷哼,「很多女人說我無情,可是,我寧可去傷人,也不要是被傷的那個。」

「我猜測……」她翻了身,與他並肩坐著,「其實你的難過來自于自己,你認為付出一切,卻什麼也沒有得到,所以你傷害其它女人,好向她證明,你不是只有被傷害的份,也是可以傷害別人,就像她對你做的一樣。可是,你真的在意她嗎?還是在意你的不甘心?」

「我的確是……不甘心,不像她可以瀟灑地拋下我。」他露出毫無意義的笑容,「我到底是她的手下敗將。」

「討論輸贏是很無聊的。人總想贏過別人,卻因此活得很不快樂。」她說,「你應該思考什麼是你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為什麼要留在生活中,找自己麻煩?」

「那麼你呢?」

「我怎麼了?」

「你要自由,不願意為感情負責或承諾,不也是從一次次的戀情中學來的嗎?」他笑出聲,「因為我們都愛過別人,每一次的戀情,無論圓滿或是破碎,總會讓我們從那個人身上帶走一些什麼。然後,當你遇到下一個愛人的時候,你就會知道該如何去愛他,而那都是先前的經驗告訴你的……愛始終不是兩們人的事,每一段感情都會有上一段的影子。」

「是的,我們都愛過別人。」她點點頭,並不反駁,「我不是毫無戀愛經驗的處女,但是我對每一個喜歡過的人都是坦然的,我要的是對方帶來的、也動,而不是為了撫平傷痕,或者逃避前一段感情所造成的陰影。」

「你不想未來,也是因為你害怕。」他伸手,從床頭櫃拿起一支煙,點燃。

面對煙霧繚繞,他說︰「發生過的事,就像這些煙,一直籠罩著我們,雖然不影響生活,但它們就是存在,所以才不帶希望地活著。」

每個人都認為,只有自己的愛情最傷、最受沖擊,甚至上了癮般,將早已謝幕的劇情在心中反復回帶,還驕傲地自我麻醉︰你看,我所經歷的每一次心跳,都是成就今日的我的魔咒。于是,我的陰暗面與瘋魔化的自囚都是光榮的烈愛印記,必須被憐憫,也不得被抹滅。

因為我愛過,深深地愛過。

殊不知,自以為的可歌可泣,其實只是通俗到不行的常理。

在黎詩雨的眼中,痛苦、離別、撕裂,都是愛情的必然程序,與快樂、相聚、甜蜜並無異,就像是光與暗的依存關系一般。

「抱我。」她的語氣堅定。

他遲疑了一會,她又強調︰「抱我。」

他放下煙,將她擁入懷中,溫熱的軀體再次準確勾起他的心跳。

「阿風。」她靠在他肩頭,「你要等到我們變成煙霧之後,才來澳每你從來沒有擁有過嗎?」

「我不要。」他將她緊緊攬向自己,「我需要你,阿黎。」

「那麼,請你記得,在這一刻,我們是很靠近的。」

當下。

就像日文的現在進行式,只要專注于眼前擁有彼此的當下,順從想和對方在一起的當下,不需要思考太復雜的人生問題,就會是一段很好的感情?

擁抱還持續著,門鈴聲卻倏然闖入他們之間。

「這麼晚了,你還有客人?」她松開手。

「不重要了。」他沒有打算放開她。

避他的,現在什麼人出現都不重要。之後會怎麼樣,誰又會如何,他實在不知道,也無力再去猜。

在這無聲的夜,他只想好好靠近他唯一在乎的——

阿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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