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等著他的是一整天的外景工作,動身前往三芝之前,他在櫃台前遲疑了一會。
「干嘛?」杜維倫白了他一眼。
「沒事。」
「沒事還不快滾。」
「什麼時候輪到你嗆我?」他頓了頓,欲言又止好一會,終于忍不住說出口︰「上禮拜來拍照的那個女孩子,叫什麼黎詩雨的,她……來挑片了嗎?」
「你又想干什麼?」
「你少無聊,我只是想知道她有沒有加洗、我能抽多少。」
「抽個屁!你客人那麼多,什麼時候問過加洗的事?」杜維倫太了解他了,要是他沒興趣的女人,他根本連提都不會提,「我告訴你,你要婬亂一輩子那是你的事,你能不能別再拖那麼多女人下水?而且那個黎詩雨看起來多單純,你忍心傷害人家?你夠了沒有?!」
被了沒有?
林靖風愣了愣,像是被什麼重擊了下,暈眩感從頭頂以震動的方式流竄至腳底,難耐的刺麻讓他連站都站不穩。
難道他忘了嗎?他太清楚自己是個怎樣的男人,才選擇不對黎詩雨出手,不是嗎?
他不應該遲疑的。
「當我沒問。」他對杜維倫擺擺手,故作無事地說。
「林靖風,我把你當朋友才這樣說。」杜維倫語重心長地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把愛情當游戲,但是,你要是以為換女人像翻書那樣快就不會受傷害,你就大錯特錯了。」
林靖風背起相機,無聲走出門外。
黎詩雨和以前的女人不一樣,正因為她不一樣,他才無法輕松談論有關她的任何話題,他甚至連要她電話這樣一件簡單的事都無法說出口。
很難得的,在他「寧濫勿缺」的感情經驗中,他對她竟是如此力不從心。
如果他這樣解釋,杜維倫會相信嗎?
他搖搖頭,發出一聲冷哼。
算了吧,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他又怎能期待杜維倫會相信?
他喜歡黎詩雨,但是他們無法在一起,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重逢。
這種情節在任何故事里,向來都是很好的轉折。角色與角色之間,就此有了無限延伸的可能。然而,在現實中卻未必,伴隨而來的可能是沉默、無奈,以及可預期的道別。
于是,就算他和黎詩雨再見面了又能如何?
這些念頭自腦海涌生時,他正在北海岸,剛剛結束拍攝工作。
「阿風?」清麗女聲在他身後響起,他隨即意識到它的主人,猛一回頭,黎詩雨如精靈般的面容已出現在他面前。
不是過度思念而生的幻影,而是確確實實的她。
「好巧喔。」
她素著一張臉,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短褲、帆布鞋,笑容依然溫暖,突然讓他想起那句「淡妝濃抹總相宜」;原來,女人的美丑,全然是本質問題。
「是啊,好巧。」他點點頭,卻覺得喉嚨似被卡住,讓他連一句簡單的問候都顯得困難萬分。
他感到矛盾。
他非常想念她,也幻想過無數次可能的重逢情景,但是,見到她的此時此刻,他卻又覺得不見她或許會好一些……因為他不想對她說再見。
「你在工作吧?」她問︰「我打擾到你了嗎?」
「沒、沒有,工作已經結束了,等等把器材交給助理,不打算回公司了。」
然後,他問她︰「你呢?今天不用上課?」
「不用啊。」她搖搖頭,爽朗地笑著,「起床後突然想吹吹海風,就坐公交車來了。」
「這樣啊……」面對她,他變得非常笨拙,而且明顯反應在言辭上︰「你……最近好嗎?」
「很好啊。對了,我昨天去挑片了,成品很棒,我多挑了好幾張,特別是Lolita的造型,我覺得你懂我的故事。」她對他提出邀約︰「待會有事嗎?到附近的店里坐著聊好嗎?」
「當然好啊。」明知不可,還是求之不得。
他們在店里坐了許久,一杯調酒的水平線從杯口緩緩下降到杯底,兩人聊了許多話題,包括她的Lolita故事、彼此的工作和生活……等等。他對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間的黎詩雨終于有了多一點的認識。
她有許多工作,一星期里有兩天在研究所里修課,主修現代文學;周末時,在北部幾所國高中,利用課後輔導時間教學生練習作文;其它時間,大多待在她小小的屋子里,寫她喜歡的故事,已出過幾本書。
「你的生活,很充實。」
「充實嗎?我不知道。但有很多考慮,是為了活著。」長島冰茶已經喝完,她拿起吸管,下意識攪動杯底的冰塊。「我很喜歡寫作,而且是從很小的時候就認定將來要當作家,可是那不是會讓人放心的工作呢。」
「畢竟不是收入穩定的工作。在許多人眼里,不安穩的生活就是不好的。」
「是啊,我很務實。」她笑,「當初決定去教書,就是為了有穩定的職業去養活那個不安穩的作家。」
「于是,你去教書,好有一份穩定的收入。」他試著想象她站在講台上講課的模樣,那麼嚴肅的工作,和眼前的她確實難以連結。然後,他問︰「你還得一邊念書,不累嗎?」
「有個象樣好听的學歷,可以有效降低家長或是其它老師的嗦或懷疑。」
她攤手,「我是個很討厭麻煩的人。」
「也是個很坦白的人。」他看著她,「你不怕我說出去嗎?」
「你會嗎?」她反問他,那雙靈活的眸彷佛能穿透他的心。
「不會。」
「那就好啦。」她笑出聲。
「你寫什麼樣的小說?」
「我什麼都寫,也懶得歸類自己是哪一類型的作家。」她擺擺手,毫不在意的樣子,「我只負責寫,其它都不是我的事。」
「出版社不會限制你嗎?」
「我很幸運,闖出了一點名氣,這方面倒是挺自由的。」她解釋著︰「以目前的狀況來看,就算辭掉教書工作,生活還是沒有問題的。」
「那麼,你就可以在家里專心寫書,不是嗎?」
「但是,在學校會遇上各種人,可以得到許多故事的靈感。」她笑,「一直關在屋里,很容易枯萎的。」
「把你的筆名告訴我吧,我去買幾本回來看看。」
「以後再說吧。」
「為什麼?」
「不要用我的文字來認識我。」
所有的故事都出自她手,她像造物主般主宰每個角色的靈魂,雖然終歸是聚散無常的人生片段,卻不能百分之百代表她。畢竟,真正的好作品,不應該有作者的影子。
「所以,我該用什麼方式認識你?」話一說完,無地自容的懊惱再次涌現。
如此低級的搭訕過程,如果是攝影機里的底片,他會毫不考慮地抽出,讓一切成為曝光的蒼白,無法回復。
這時候,落地窗外的夕陽走到一日的盡頭,正逐漸消失在海平在線。
她沒答腔,只默默站起身,朝窗前走去。經過他身邊時,被她推動的氣流傳來綠奪香水的淡香,就像她給人的感覺——足以惹人注意,卻不過分甜膩。
「夕陽很美。」
「是很美。」她背對著他,「不過我看的是沙灘。」
「沙灘?」他以為值得欣賞的是夕陽稍縱即逝的美麗。
「听說眼前所見的沙,不是細碎的泥土或石頭,而是貝殼。」她的嗓音頓時變得沉重,「所以,在沙灘上的每一步,可以說是間接踩著貝類的尸體。那些人們自以為是的浪漫和美麗,其實是用它們的生命換來的。」
望著她的背影,這種時而天真時而憂愁的多變,著實讓他難以捉模。「如果……人們在沙灘上漫步時,都想著那是數以億計的『尸體』,不就一點都不浪漫了?」
「那有什麼。人們之所以能得到夢寐以求的幸福,也都是踏著別人的尸體來的。」
她背對著他,他無法看見她的表情,心里卻不可遏止地萌生一份難以磨滅的疼惜,「這想法太悲觀了。」
她說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愛情艱深難測,且容易在轉瞬間變質為恨,他見過太多,甚至,很多時候他就是那個讓愛變質的催化劑;但是,他不希望她有這樣的想法。
「悲觀嗎?但人生可不是愛情小說啊。」她並沒有打算正面一些,「要是有一天我可以和某個男人步入禮堂,我會提醒自己,這美麗的婚禮是用許多男孩和女孩的心碎換來的,我們在過去傷害人或被傷,于無數經驗中翻滾後,才成為讓對方愛上的樣子。」
如果有個男人能在一開始就疼惜你,你就不必用無數傷痕去換一次幸福的可能,那不是更好嗎?
可惜。
可惜他沒有資格成為那樣的男人,因為他腳下已經有太多女人破碎的心……
而他自己更因某個女人而致心死。
黎詩雨很實際,實際得讓人不得不去面對那一直藏在幽暗處的爛瘡。
「阿黎,你受過很重的傷嗎?」他說不出口的承諾,只能轉為一句探問。
「我也是個讓人受過重傷的人?」她巧妙地轉移問題︰「我太自我,喜歡獨來獨往,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所以我也不喜歡約束別人,許多人覺得和我在一起很沒安全感。」
「至少,我和你相處是沒有壓力的。」理智暫時居下風,止不住他發出贊美。
「是嗎?謝謝你的不嫌棄。」她笑著回敬︰「我喜歡你的笑容,非常好看。」
他很肯定自己今天並沒有喝酒,眼前卻忽然如搖籃般晃動。這反應……也太「屁孩」了吧?他以為自己還是情竇初開的高中生嗎?冷靜,林靖風,你是想笑掉誰的大牙!
理智奮力掙扎。
轉回頭,夕陽柔和的暖色調映照在她臉上,職業反應加上私心,他飛快抓起相機,對她按下快門,留住那回眸的一瞬。
「啊!」她發出驚喜的笑聲,「我今天沒有帶足夠的錢付你費用欸。」
「免費的。」他笑,調整了幾次呼吸,才稍稍平復剛剛可笑的反應。不管能不能和她在一起,只要能再次讓她展露笑顏,就夠了。「甚至,我應該付你肖像權使用費,所以這頓我請。」
「這麼好?」
「當然。」他點點頭,「下次我再把洗好的照片送給你。」
「想要找我的話,其實明說就可以了。」她收斂笑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看著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再一次與她有見面的機會,是他的意思,卻也不是他的意思。如果他輕輕松松就讓她進入自己的世界,那伴隨心跳而來的,會是強烈的罪惡感。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他問,卻覺得是在問自己。
「我也不知道。這種機率問題實在太難說了。」對黎詩雨來說,把緣分視為際遇的篩子,過濾掉不必要的盼望以後,就不會生成遺憾的結晶體。她說︰「可是,我很喜歡這樣不期而遇的感覺,沒有負擔,可以高興干嘛就干嘛!」
他點點頭,不自覺伸手按住胸口,像是那里面被黎詩雨硬塞進了什麼似,突然膨脹了起來。然後,他們從店里走出之前,他又問自己,她留下的記憶會停留多久呢?如果有一天消失了,他會否感到惋惜?
問題浮現後,他居然害怕起那天的到來,並試圚說服自己,是否應該用更高的溫度把她烙印在心底?
他對她伸出手,指尖在觸及她飄長執秀發之前,心底竟發出了他最不想面對的聲音︰你確定她所要的幸福,是你能給的嗎?
他停下了動作。
「怎麼了?」她感覺到發際間的空氣流動,回頭問。
「沒事。」他手早已放下,搖搖頭,以笑回應,「我們走吧。」
她轉身,背對著他,呼出一口悠長的氣,不能理解他的遲疑,也不理解自己的失落。
那夜,他並沒有去「FISH」。
送她上公交車之後,他驅車回到家里,洗了澡,連一口酒都沒喝,就把自己拋上床。
懷里抱的,是從不背叛他的床友——抱枕;耳里听的,是他最喜歡的林慧萍的歌聲,絲調一般的嗓音溫柔卻落寞地唱著他也覺得無解的「情難枕」︰如果一切靠緣分,何必痴心愛著一個人?最怕藕斷絲連、難舍難分,多少黎明又黃昏……
一字一句,似在哀悼他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他的人生,特別是感情那一塊,早已殘破不堪、一敗涂地,他又憑什麼認為,黎詩雨重啟的就是他對愛最原始、最單純的心跳和渴望?
說不定,那只是他面對寂寞時所發出的求救訊號,僅僅是因接收到一點異于往常的反應,就以為有機會得到救贖;但,他知道,總有一天,他心的空洄會掩蓋過一切,直到留在他身邊的女人無論是誰都無所謂,然後像個木偶一般,過完他的人生。
可是,如果他真的麻木,真的任誰都無所謂,為什麼今天離開的時候不留住她,並且坦白告訴她,他正深切地渴望著她?然後,佔有她的身體以後,任務便宣告終結,他可以無事地離開,再找下一個女人。
但是他沒有那麼做。
刺耳的門鈴聲穿透音樂旋律,終止他的思緒。
門開後,站在門外的人讓他皺起眉頭。「季詠如,我說過我們已經結束了,你還來做什麼?」
「我知道你不會接我電話。」
「因為沒什麼好說的了。」語畢,他想把門關上,她早一步伸手擋住。
「我沒有要和你談我們的事。」她試圖露出豁達的笑容,為他帶來她認為的好消息︰「蕭憶真回來了。」
他的臉瞬間凝上一層冰霜,雖是夏夜,她卻可以感覺冷空氣在狹小空間中彌漫。季詠如深吸了一口氣,「蕭姐姐她——」
「閉嘴!」他厲聲喝止的回音在長廊內回蕩。
「她打電話到我家里,想找我姊問你的消息。她不知道我姊已經——」
他打斷了她,「她的事和我有什麼關系?我不想知道。」
「我也不想提……誰會想提?她回來,我就什麼希望都沒有了。」她苦笑,「可是我听她在電話里的哽咽,卻又覺得,她要是回來,你就不必再過這樣的日子——」
「你滾!」
他用力要把門關上,她將內心的失落化作力氣,使勁擋在門前,繼續說︰「她問你還好嗎?她想見你——」
「但我不想!」他發出刺耳的吼聲,用力將季詠如推出門外,重重關上門。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他像失去依靠的游魂,在屋里狂奔亂竄,直到抓起桌上的相機。唯一可仰賴的光源,是上頭小小的屏幕。他不停按動畫面,找到在海邊為黎詩雨留下的身影。
如同接上電源一般,那張熟悉的臉孔讓他終于有了寬慰的笑容,他伸出手,隔著冰涼的登幕撫模她染著霞紅的面容。
蕭憶真影響不了他的,在這個世界上,他並不是非她不可,畢竟,他以為他已死的心,早因黎詩雨而重新跳動。
他可以再愛。
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