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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天師 第9章(2)

宋東璣尚有下文,一陣莫名的風呼呼從窗外卷入,一只隱約可見的風手卷向他,風手抽回,老相爺竟也跟著被卷出屋外,而且外頭突然下起驟雨,嘩啦啦的雨幕阻擋了眾人的去路。

才眨眼功夫,宋東璣人就不見了。

「你是玄冥?」曲款兒以符咒驅走潑天大雨,如瀑布般的雨幕瞬間一分為二,從中開出一條通道。

半空中傳來醇厚的笑聲。「哈哈,挺有本事的,小丫頭,本座已許多不曾遇到如此有趣的事,你讓本座很開心。」

「你既不是妖,也不是魔,更不是幽冥地界的陰鬼,為何要插手人間事?」她以話套話,試探。

「人間事?」朗笑聲又起,卻又帶了一絲不屑的惡意。「在人界不行人間事又該行何事?老天總自詡萬物之主,你說這人道亂了,天道猶在嗎?神也不是無所不能。」

「那你去別處搗亂不成嗎?天、地、人有三界,天外天虛空萬萬界,你挑最弱的一個是恃強凌弱。」大人欺負小孩,不公平。不知為何,曲款兒的語氣有幾分撒嬌意味,好像見著了家中長輩。

「……天地負我。」

「上天去尋,下地去找呀!寧可我負人,不許人負我,誰欠了你就找誰討債。」

「寧可我負人,不許人負我……哈,丫頭,本座正在做呢。」誰說天命不可違,總要一試。

「你……」讓妖魔橫生,天下大亂,逆行倒施,全是為了報仇嗎?

爆仲秋上前,不著痕跡地將天生膽大的曲款兒護在身後。

「閣下欲將外祖帶往何處,外祖年歲已高不可奔波,願以己身代替,望閣下能將外祖送回。」

雲層中一聲冷然的嗤哼。「無趣,自顧不暇還妄想求情,你這條命本座五年前沒取走,如今也該是時候了。」人界最好再亂一點,讓那些自以為是的神靈手忙腳亂,後悔曾做過的一切。

原來他的三災三劫三難是因為他?「我不畏死,只求死得坦蕩,你想拿走我的命不一定順心。」

「大話。」

一波冷冷的大水如箭矢直射,眼看著就要射中宮仲秋,水箭卻在觸到他鼻前時忽然像撞上大石頭般散開,落到地面淹及足踝,隨著地勢高低而流出屋外。

「對不會術式的人使用無上力量,你可真了不得,我們雖是螻蟻,但蟻多咬死象,你再強大也有弱點,贏不了你也要惡心死你,我們有的是不要臉。」曲款兒取出一枚靈火丹,水火相克,殺不了,但能重傷。

「一枚靈火丹傷不了本座。」玄冥嘲笑。

曲款兒被激到了,從她收集多年的紅木匣子里倒出錦雀翎織袋,小小的袋口一拉開,金光四射。「碧火丹,青焰丹,火蛇丹,火鷹丹,冥火丹,地火丹……你說這些火丹夠不夠炸飛半個你?你並不是不死之軀,壽與天齊沒你的分。」

他的生命也有極限,只不過比別人活得長壽一些。

這一次沉寂了許久,忽然眾人感覺到一股濃重的壓力由上往下,幾乎壓得人站不住腳。

「丫頭,你護不了他。」

「護不了也要護,我這人很固執。」越是別人說不可能的事越要做給人看,她賭上一身傲氣。

人爭一口氣,佛拿一炷香。

「哼!小子,你是有福的,可惜……呵呵,真是兩難的抉擇,你們兩人只能活一個,咱們京城見了。」

「只能活一個……」宮仲秋語輕如絮,細細咀嚼。

驀地,一陣帶著水氣的涼意拂過,令人胸口快爆開的壓迫感頓時消失,讓人忍不住大口吸入清涼氣息。

窗外一片朗朗晴空,無風亦無雨,地面上並無半點潮濕,干得塵沙飛揚,連葉脈上都沒有絲毫殘留水珠。

方才的情景像作夢,卻又真實存在。

「款兒,我先快馬加鞭回京,這一次你不要會京城,到我們買下的金泉山頭,等京里事一了我再去接你。」她為他做得夠多了,他不想讓她陷入永無止境的凶險中。

「沒有我你到得了京城嗎?沿途的妖獸斬殺,你不死也吐半條命……嘔……」

一口血倏地從曲款兒口中嘔出。

「款兒,你怎麼了?!」望著忽然一軟的身子,宮仲秋急忙接住,頓時慌了,臉色凝重地宛如有人挖走他一塊心頭肉。

秀姑趕緊取出一顆清心丹讓曲款兒服下,丹丸入喉化開,舒緩的沁涼讓她輕吁了口氣。「我沒事,氣淤于胸罷了。」

「你這樣教我如何放得下。」他輕撫著她墨般的青絲,眼神中流露出不舍與心疼,和教人不能忽略的柔情。

「師父說我的命很硬,能活得比他長,而我看他能活過百歲,做徒弟的不能比師父短命,否則視為不孝。」

「你說什麼,我沒听清楚,再說一遍。」面對尸堆成山,血流成河仍不改色的宮仲秋,此時卻臉色陰沉,咬緊的牙根從抿直的唇線發出極冷的聲音。

躺在男人腿上,大啖蜜梨的曲款兒有恃無恐的挑釁。

「好話不說第二遍,下回洗耳恭听。」

「放火燒酒樓叫好話?比魔還可怕的小魔星,你還有什麼事做不出來?」他氣極反笑,撫著縴細雪頸差點用力一掐。

大驚小敝。「我燒的是魔獸的大本營,我讓術魂找了許久猜發現福生酒樓地底有個深及百丈的魔窟,里頭足足有上千頭魔獸,若是讓牠們上了地面,青陽縣肯定一夜成廢墟。」

「你有沒有想過你燒死的也有平頭百姓,他們只是進去喝杯酒,用個膳,三五好友聊聊風月事,卻無端死得冤枉。」他們說好了不涉及無辜,百姓為重,凡事以人命為主。

「三思而後行」這句話他不知耳提面命過多少回,她口頭上應允,一轉身又丟向腦後,左耳進、右耳出的陽奉陰違,照樣依她想做的去執行,從不曾知會他一聲,最後再把殘局留給他收拾。

以往她殺的是為害百姓的凶獸,不論手法如何殘戾,他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她去,以為她會有分寸。

可是根據暗色、疏影的回報,上千具的尸骸中有人的焦尸,而且是生前被燒死,表示他們未來得及逃出,慘死火中。

「冤枉?」朱紅色唇瓣發出嘲弄的嗤聲。「我讓石頭和鬼奴假意鬧事,把真正的客人全趕走了,你們發現的尸體是之前被捉去的失蹤者,不用我說,以女子尸骸居多是吧?」

「你的手法太粗暴,如果給我時間準備,只是能少死幾個人。」身為替天下人出聲的御史大人,他深覺有愧。

「天真。你以為入了魔窟還是人嗎?他們的軀體雖還在,不過你讓人把胸口剖開一看,是沒有心的。」那些人已被魔化,雖有人性卻身不由己,只本用來孕育魔種。

「什麼,無心?!」他們的心……被取走了?

「我還沒那麼凶殘,連同類也殺害,要不是真救不了,我不會引天火入魔窟,一網打盡。」若是被一舉月兌逃了,上千頭魔獸四面八方攻來,只有兩只手的她也招架不住。

送死的事誰會做?她斟酌再三才決定動手,未免被玄冥發覺,起碼四、五百顆獸丹她都未取,忍痛割舍。

爆仲秋無奈地輕嘆。「你做這件事為何不與我商量,你不曉得我正在調查福生酒樓嗎?」

一把火燒斷了所有線索,連累外祖父遭擄,如今生死未卜,外祖父一把歲數了哪禁得起折騰。

「你做你的、我做我的,兩不沖突。」他護的是人,她殺的是獸,各自為政,互不相干。

瞧她說的,活像她做的才是正事,而他不過打打醬油,撿她扔下的。

「我查到福生酒樓明面上和大皇子走得近,以取之不盡的財力支持大皇子奪嫡,可是私底下卻提供三皇子那邊的人馬軍需和糧草,讓他有能力和大皇子相爭。」

「你是說有人想讓他們打起來?」這麼做的目的為何,出錢又出力卻得不到任何好處,誰會笨得不求回報……

不,一定有他要的,只是他藏得太深,讓人無從猜起,只能由著他牽著鼻頭走,且走且看。

「目前局勢並不明確,那人像是局外人,同時也是下棋的人,把人當成棋子下在該落子的位置。」還強橫地不許自行移位,每一子,每一步都得按照安排的路數走。

吃完一囊蜜梨的曲款兒又啃起婆羅果,神情個意。「哼,你跟玄冥是同一種人,心思拐了一彎又一彎,繞來繞去又是九轉十八彎,當然沒人猜得到你們心里在想什麼!」

因為他不讓人看見,隱藏起來,久而久之,別人真的看不到他了,他們只瞧見他願意給別人看的一面。

「款兒這是在埋怨我嗎?」宮仲秋修潤長指在瑩女敕雪頸處徘徊,輕輕揉拈玉墜兒似的軟女敕耳肉。

「不要調戲我,二師兄,我只說考慮,沒說一定要嫁給你,別得寸進尺。」她撥開他往下滑的大掌,對他屢屢有便宜不佔便是吃虧的心態感到很無語,狼爪子終于露出來了。

爆仲秋笑了笑。除了他,世間有哪個明理的男子能縱容她離經叛道的種種行徑,並能理所當然的接受,寵著她、護著她、替她擋去外界的世俗眼光,還不需服侍公婆,不與勾心斗角的妯娌同住?

當人太過于在意另一個人,那麼離愛上那人就不遠了,而她已在他心底生根發芽,成為剪不開的藤蔓,死死纏住他。

曲款兒若有所思,自第一次同床共眠後,他就幾乎把她的房間當成他的,三不五時就跑來睡,某一夜他們又吵了,幾乎吵了大半夜,但是也說了不少話,當時她只顧著惱怒並未多想,只當他又和平常一樣用話毒她,口是心非的全為戲弄。

可是根據這幾日越來越明顯的露骨表現,他的相護、他眼底的深情都令人無法逃避,她開始正視一直以來避而不談的男女之情,聰慧在人之上的腦子有了這方面的運轉。

一旦做了這決定她越看宮仲秋越順眼,從她兩世身邊的男人來看,的確是他最為出色,雖然狡猾得有如泥地里善鑽的黃鱔,可不能否認的,他是最懂她的人,能包容她世人所不能容的任性。

于是乎,她想了又想,有個人隨時提供又寬又溫暖的胸膛讓她靠,何樂而不為?她不用試著愛上他,因為他已經在她心里,只是分量重不重她自個兒也不甚明了,就待日後自行醒悟。

「有香不竊,有玉不偷是傻子,軟玉溫香在手,不踫不觸不模對不起自己。」

他為自己的無恥給了合理的托詞。

「你不擔心老爺子的安危?」就算表現得閑逸,但從他眼下因連夜趕路而生出的暗影,就知道他其實沒睡多少。

白日是尚青趕車,到了夜晚換成鬼奴,除非真的受不了下馬車走動走動,不然他們趕得很急,大半時間待在馬車上。

哀肩的手徒地一頓,宮仲秋面色陰晴不定。「我想玄冥不會傷害他,外公的宰相之位仍有可利用之處。」根據他在京里布下的暗線回報,已有二品以上的官員見過老相爺,雖然立刻追了過去,但追不了多久即失去外公的蹤影。

不過能見人就表示無立即性的危險,外公活著猜有用處,只要大事未底定,性命應是無虞。

見他說得十分篤定,曲款兒美目一魅,「師父是不是對你說過什麼?」

他笑道,又恢復平日的冷靜。「師父說過的話很多,你要听哪一句?」必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哼!你又用話來繞我,胡弄玄虛,我不信你不曉得我問的是什麼。」她憤然地捉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狠咬一口,力道重得都見血了。

「等你見著了師父自己問他。」他不便透露天機。

曲款兒發惱地瞪了他一眼。「我上哪尋師父去,他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總是雲游四方,說不定是在躲仇家。」

「師父听見你這麼說他會很難過,十個徒弟當中他最喜歡的就是你,也是唯一親自帶在身邊教導的。」以前他們幾個師兄弟都很羨慕,也嫉妒她得天獨厚的好運道。

所以那時才會老找她麻煩,看她不順眼,一逮到機會便冷嘲熱諷,不能同門相殘就言語攻擊吧,至少心里平衡些。

那是擔心她生性偏激,走歪路為亂人間,特地看緊她以防萬一好嗎?

「他很高興甩掉我這個快吃垮他家底的大包袱,你沒瞧見他一把我扔下後走得多急,腳下輕快到幾乎是用飄的。」

她還不清楚師父嗎?當他終于發現這個徒弟掌控不了,術式方面又高出他很多,他已經教無可教,索性放牛吃草,將牛趕到另一片草地,他樂得甩手看風景。

加上她又特別能吃,招鬼攬妖的本事也嚇得他夜不成眠,只要有她在的地方一定會有麻煩,而不想讓人發現他行蹤的師父只好趕緊扔開惹禍精,將燙手山芋丟給別人。

「放心,我不怕你吃。」他累積了不少私產。

她一笑,笑靨嫵媚,由骨子透出的誘人。「二師兄,你說哪個皇子會登上大位?師父只告訴你一人太偏心。」

他笑而不答。

曲款兒還想再追問,馬車外突然傳來敲車板和石頭的聲音,迫使她暫時放下心中懸而未解的謎團。

「小師姐,不醒師佷問他可不可以出來透透氣,丹爐的氣味快燻死他了。」可憐的白不醒,一臉憔悴,比他們初見他時還邋遢,都瘦出一把骨頭,快要人如其名長眠不醒了。

彈了彈縴指,她面無表情。「不行。」

「可他真的很狼狽,一副快掛了的模樣,教人見了于心不忍。」他懷疑白不醒能不能活到重見天日的那一日。

「不忍心就去陪他,師父應該也教過你如何煉丹,我把你丟進去做伴。」省得在她耳邊聒噪。

石頭一听,驚得直搖頭。「不要不要,我才不要進去,小師姐,我不替他求情了。」

同情是好事,但一起受苦絕對不成,他不想變成白不醒那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可怖樣子。

「嗯哼,當我不曉得他酒癮犯了又想討酒喝嗎?我要的丹藥他沒煉出來前就給我在里頭老實的待著,大功告成那一天陳年老甕讓他喝到吐。」夠誘人的珥,饞死他。

煉丹爐的火不能停,九千九百九十九種靈材陸續加入,以萬年龜丹為底煉制丹丸,而這工程在行進中的馬車內肯定不行,地方狹小又搖搖晃晃,丹爐不穩定便制不出好丹。

因此曲款兒在獨立的馬車內結出個結界,將靈材、食物、水和換洗衣物,以及煉丹人丟進結界內,讓他在里面專心煉丹,不受外界的干擾。

對于無酒不歡的白不醒而言這可是苦差事,他淡得嘴巴里都沒味了,苦哈哈的求爺爺告女乃女乃,希望有人能給他一口酒喝。

不過唯一的好處是他長久以來的紅鼻子不見了,原本紅通通的酒糟鼻與常人無異,不紅了。

「快入城了,收拾收拾,你的發有點亂了。」一把不知從哪冒出的梳子落在宮仲秋手上,一手梳,一手挽發的為她梳了個好整理的懶人髻,一支嵌白玉點翠石榴花金簪插在發上。

「又不是沒來過京城,瞧你緊張的……」素腕一掀車簾子往外瞧,原本漫不經心的曲款兒忽然咦了一聲。

「怎麼了,你看到什麼?」視線不離芙蓉玉顏,她面上稍有的細微變化他都看在眼里。

「你沒瞧見嗎?」她指著京城上方黑壓壓的天空。

爆仲秋遠眺越離越近的皇城,心中百感交集。「要下雨了,得準備雨具,小心別淋了雨著涼。」

「你是睜眼瞎子呀!那不是凝雨而聚的烏雲,那是大寒皇朝境內的冤鬼怨靈齊聚在一起的怨氣。」居然有這麼多,將整座京城蓋住,完全遮蔽了天日。

「你說這是怨氣?!」那黑成一片的雲?

爆仲秋很想不信,他眼中所見的就是綿延至天際的烏雲,厚雲低壓得像要落下雨水了,可是雲雖濃卻遲遲無雨,讓他不信也難。

「沒錯,沖天怨氣,還有戰死士兵的魂魄,已然成了貴兵,他們在京城上空徘徊盤旋,似乎在等待什麼。」他們互相推擠著,好像有美味苛扣的食物在下面等著他們大快朵頤。

「難道是皇上?」他一驚。

「要入了城才知,我覺得不太妙。」曲款兒坐正了身子,她咬破了手指在空無一字的符紙上以血書咒。

寧可是庸人自擾而不要措手不及,有備無患。

「你……」他不喜歡見到她流血,那一回見她大口嘔出鮮血,他心痛得胸口快要撕裂,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讓她為了接下那人的攻擊而重創內腑。

「一人一張帶在身上,怨靈們不敢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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