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風雨漸歇,兩人的賭局也有了結果。
0︰20,夏雨蝶竟連一局都沒贏下來。
她不敢相信。「怎麼可能?」
杜非朗笑。「就跟你說了,我曾經是職業賭徒啊!」
她瞪他,微微嘟嘴。
他挑眉。「怎麼?不認輸?願賭服輸,這句話你沒听過嗎?」
「知道啦。」她哀怨地橫他一眼。「好吧,你說,到底要我做什麼事?」
「這個嘛……」杜非沒立刻回答,利落地將散落的牌收拾好了,舉起空空的茶壺。「要不要再喝點?」
她直覺他似乎要自己答應一件難辦的事,警戒地蹙眉。「你說過了喔,是不違道義的事。」
他笑笑。「別擔心,我說話算話。」
「那就直說吧,不用拐彎抹角了。」她催促。
「既然這樣,我就直說了。」他在她對面盤腿而坐,正經的姿態教她不禁也嚴肅起來,跟著端正坐姿。「我希望你坦白告訴我,為什麼你不想讓你表舅跟表舅媽知道,你還活著?」
「什麼?」她怔住。
「為什麼不回家,要一個人躲在這個鄉下小鎮?」他追問,顯然是預備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躲不過了嗎?夏雨蝶苦笑,斂下眸。
「願賭服輸,你答應的事,可得要說到做到。」他提醒她。
「好吧,我說。」她長聲嘆息,無奈地坦白。「因為……是假的。」
「什麼假的?」他不解。
她揚眸,眼潭氤氳,迷離而憂傷。「我表舅跟表舅媽,他們……並不是真的跟我有親戚關系,是假的。」
他震懾,心韻錯拍,兩秒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那次綁架事件後,我其實有去醫院看過他們,剛好偷听到他們的對話,他們在爭論該不該再和我扯上關系,我這才知道他們並不是我真正的親人,是假裝的,有人請他們演戲。」
「你……知道是誰嗎?」
「不知道。」她搖頭,神情黯然。「就是因為不曉得是誰,我才覺得可怕,好像自己是個傀儡,一直被人操縱著過日子……我從以前就隱約感覺我們一家三口很像舞台上的演員,很虛假。」
「所以你就逃了?」他喉嚨發緊,嗓音微澀。
「嗯。」她低著頭,手指在地毯上畫圈圈。「那時候我心很亂,不知道在這世界上我還可以相信誰,也怕那些高利貸的人又找上門來,連累他們,再加上他們顯然也不想再跟我有牽扯,與其當面說破,鬧得大家不愉快,還不如我自己悄悄離開。」
原來如此。
杜非默默注視著夏雨蝶,心情也和她一般憂郁。
原來她害怕著那個于幕後導演這一切的藏鏡人,害怕著那虛偽的親戚關系,害怕被虛假的親戚當面拋棄,就像當年她親生父母拋棄她一樣,所以才選擇躲藏。
原來她……害怕他。
有一天,她若是知曉他就是那個命令那對夫婦假扮成她親戚的人,會怎麼想?
她會因此厭惡他嗎?
尋思至此,杜非驀地心亂如麻,他曾在最隱密的賭場包廂,和最高貴的上流人士對賭,數百萬美金的籌碼一次ShowHand,他眨都不眨眼,但想象著某一天她得知真相會如何對待他,他竟慌張了,鬢邊隱隱滲出冷汗。
「我都告訴你了,請你不要跟他們說喔。」她細聲細氣地要求。
他暗暗掐握了握掌心。「你放心,既然我答應過你,就一定會保守秘密。」
「謝謝。」她微微一笑。
他凝望她,在暈蒙的燭光掩映下,她小巧的臉蛋格外嬌美,帶些許羞澀,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蘭花,清雅秀致。
他好想,能模模她……
燭光倏地滅了,燭蕊落盡了最後一滴蠟油,沉靜地凋萎。
室內一片幽暗,伸手不見五指,而戶外,仍隱約有風聲低吟。
「這是最後一枝蠟燭嗎?」她輕聲問。
「嗯。」
「那怎麼辦?有手電筒嗎?」
「我放在櫃子里,得去找一找。」他說,卻動也不動。
「怎麼了?」
「我在想,你好像一點也不怕黑。」
「為什麼要怕?」她奇怪地反問。
他輕聲笑,黑暗中,那笑聲听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況味。
「一個人撐起一家店不怕,台風被困在車里不怕,停電也不怕,你這女人也太堅強了,這會讓男人很苦惱,你知道嗎?」
「苦惱什麼?」
「沒能發揮護花使者的功用啊!你不知道男人天生喜歡保護柔弱女子嗎?」
他這是在揶揄她嗎?
「因為這樣令你們覺得自己很威風?」
「你反對嗎?」
她彎彎唇,笑而不語。
兩人安靜片刻,杜非突如其來地開口。「可以再告訴我一件事嗎?」
「什麼事?」
「六年前,你被綁架那幾天,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夏雨蝶震住,笑意乍然消逸于唇畔。「為什麼你要問這個?」
「只是想知道而已。」相對于她尖銳的嗓音,他語氣顯得平和。「如果你不想說,沒關系。」
她是不想說,為何要說呢?這些年來,她恨不得能將那些丑陋的記憶都埋進地底最深處,別說跟任何人吐露,就連她自己,也不願回想。
她倔強地咬牙。「我不想說。」
「沒關系,那就不要說。」他低語,聲嗓很溫柔很溫柔,幾乎逼出她的淚,他模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我去找手電筒。」
語落,他模索地起身,才剛邁開步履,她忽地揚嗓。
「不要走。」
她聲音很輕很細,幾不可聞。
但他听見了,凝住身子。
「那天……我上課到很晚,回家的路上,他們突然出現,擄走了我,我表舅跟表舅媽剛好開車經過,看見了,就在後面追。他們在我眼前蒙上黑布,我什麼也看不見……」
他坐回原處,靜靜地听她說。
「表舅跟表舅媽半路翻車,他們知道禍闖大了,很緊張,帶我往山上逃,找到一間廢棄的小屋躲起來。他們擔心鬧出人命,警方會追過來,也不敢要求贖金了,那天晚上,我一直听他們商量著該怎麼辦,其中有個人建議把我賣到東南亞——」
「什麼?!」杜非震驚。「他們打算賣掉你?」
「對,他們是那樣說的。」她語音沙啞,全身顫栗。「我听他們說,有那種人口販子專門把年輕的女孩子賣到東南亞,還說憑我這樣的姿色應該可以賣不少錢……」
懊死!懊死!
杜非磨牙,肌肉緊繃。那時候他應該對那三個綁架犯下手更狠的,他該打得他們找不著牙,這輩子活在無盡的後悔中!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也是下著雨,我整夜听著雨聲,完全睡不著,就這麼睜眼到天亮……」
別說了!他很想阻止她,實在不忍听下去,但不行,她必須將一切說出來,從那黑暗的深淵中解月兌。
他必須冷靜听她說。
「隔天早上,他們有兩個人出去買吃的,留下一個看守我,我找到一塊金屬碎片,終于割斷了繩子,我想逃,那人抓住了我,然後……」
她陡然頓住,他可以听見她呼吸變得急促,斷斷續續。
他好想抱她,雙手遲疑地探出,卻還是強迫自己收住。「然後怎樣?那人是不是……想強暴你?」
她倒抽口氣。「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他澀澀抿唇。
夏雨蝶沒接話,眼眸灼痛,雖然眼前一片漆黑,可她依稀看見了,看見那野獸般的男人朝自己伸出魔掌。
她倏地僵凝,身子陣陣冷顫。
他察覺到了,坐過來,輕輕拍撫她顫抖的背脊。「沒事的,你現在很安全,沒有人會對你怎樣,沒事的……告訴我,後來怎樣了?」
她努力調勻呼吸,用一種冷冷幽幽的口氣繼續說道︰「他說反正我也要被賣掉了,不如在賣掉以前,先讓他用一用。我一直掙扎,拼命掙扎,對他又踢又咬,不停叫救命,可是沒有人來救我,誰也沒來救我……」
為什麼她在敘述這件殘酷的往事時,會顯得這麼冷漠疏離呢?不哭不怨,好似在說別人的故事。
她愈是如此,杜非愈為她心痛,他再也忍不住了,展臂將她擁進懷里,大手輕撫她螓首,將她護在胸膛。
她木然地毫不抗拒,像整個靈魂與身體抽離。
「我拿石頭拼命砸他,他的頭被我砸破了,受傷流血,他很生氣,咆哮著追過來,我一邊跑,一邊哭,後來絆倒了,順著山坡滾下去……」她頓了頓,嘶啞地冷笑。「所以你懂了嗎?我不但差點就被強暴,而且還差點殺了人,這就是那幾天發生的事。」
為什麼要這樣嘲諷自己呢?為何她不像別的女人一樣,哭哭啼啼地訴苦,尋求安慰?
為何她如此該死地堅強!
上天讓他錯失她六年,就是為了讓她變得如此堅強嗎?堅強到彷佛不需要他的保護……
杜非胸口劇痛,不由自主地擁緊她。「別這樣,雨蝶,別這麼說話,你可以哭出來的,沒有人會笑你軟弱,任何人經歷過那種事,都會害怕、緩箏徨,你不用將所有的悲傷都藏在心底。」
夏雨蝶沒反應,一動也不動。
她並不想哭,沒必要哭,再多的磨難都挺過來了,又怎會為了回憶一段不堪的往事而懦弱哭泣?
她只是覺得奇怪,為何自己會將保守多年的秘密對這個男人毫無保留地傾訴?就連對佑星,她也三緘其口的。
因為這片黑暗嗎?因為在這風雨淒迷的夜晚,在這間宛如遺世獨立的屋子,讓她的心境產生某種奇異的變化嗎?
將這秘密說出來後,她似乎舒服多了,坦然多了,有種從魔鬼的桎梏中解放的錯覺……
她眨眨干澀的眼。「真不好意思,要你听我訴苦,謝謝你。」
他聞言,身子僵了僵,良久,才啞聲低語。「不要跟我道謝,你永遠不需要跟我說這兩個字,永遠不要。」
為什麼?她想問,言語卻遲疑地卡在唇畔。
因為她覺得自己好像听到了,听到他的心跳聲,和自己的心跳聲,那麼默契地唱和著。
氣氛很曖昧,她這才警覺自己跟這男人靠得好近好近,幾乎是胸貼著胸,而他性感的氣息吹拂于她耳畔。
她心音亂了,呼吸停了,剛想躲開,他的唇已吻上了她。
吻著她的發,吻她額頭,吻她輕顫的眼睫,她嬌挺的鼻尖,然後,是她的唇。
他吻得很輕,很慢,與她四唇相接時,她覺得自己的心口似有蝴蝶拍翅,難以自持地悸動。
他輕輕咬她軟軟的唇瓣,慢條斯理地啄吻,他真的很懂得如何接吻,即使是這般輕微的挑逗,已足夠令她強烈暈眩,全身酥麻。
他用舌尖舌忝她唇緣,引誘她分開唇,迎接他溫柔的侵略,她不由自主地嬌吟,幾乎軟倒在他懷里。
忽地,電來了,客廳燈光乍亮,刺痛兩人的眼。
她恍然回神,霎時羞赧不已,倉皇跳起身。
「你在做什麼?」她懊惱地質問他,這樣的質問相當不具說服力。
他不說話,定定地望著她。
她更難堪了,芙頰羞得渲染霞色,正不知所措時,手機鈴音適時響起,她急急去接。
「喂。」她語氣很不自然,輕微發顫,听對方說幾句話後,她怔忡,許久、許久,才逸出不敢相信的驚呼——
「佑星!你回台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