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起身,假裝翻閱病歷的顧騰鈞,眼角余光瞥著她,將她那滑稽的表情收攏進眸底。
七年的時間說短也不短,事實上她轉變頗大,若不是自己對她記憶太過深刻,還真要費點功夫才能認出來。
她小巧的鵝蛋臉擺月兌嬰兒肥,五官看上去立體又秀麗,以前略微曬黑的膚色已不復見,方才近距離看,肌膚細女敕又白皙,眼睫毛濃密如蝶翼般扇啊扇,清秀的短發蓄長,烏黑柔順的披泄在粉肩上,青澀的少女已經蛻變成帶著一抹風情的輕熟女。
當年,在她緊追不舍十足十果敢的勇氣下,顧騰鈞承認自己已將她放在心里。
她努力不懈的在他面前刷存在感,不屈不撓成功的讓他對她上了心,他被她坦率的個性打動,然而,當他決定對她表明心意時,她卻一聲不吭的轉學……
當年,她是在玩弄他嗎?
這個問題曾困擾他許久。
失去她的音訊,顧騰鈞曾氣憤的發誓當兩人哪天再次相遇時,他定要親自從她口中逼問出個結果來。
只是沒想到之後再也沒踫過面,這一分開就是七年,那些空落惱怒的情緒也都隨著時間雲淡風輕。
可此時此刻,她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態度惹毛了他,「新仇舊恨」一並涌了上來。
他絕非心胸狹窄之人,但莫名的,她方才的態度把他惹火,當年她耍過他一次,這回他怎樣也要報一回仇,哼哼哼!
「三天內必須再接受一次全身精密檢查,等報告出來再評估能不能出院。」顧騰鈞語氣嚴酷的下達指示,之後便轉頭走人,完全不給病人詢問的機會。
林紫夏瞪著他高大寬闊的背影。「三天後再評估?福嬸,我明明只受輕傷不是嗎?」不就是手臂月兌臼,額頭撞傷、四肢挫傷而已。
埃嬸選擇站在醫師那方,「還是小心為上吧,顧醫師的判斷不會錯的。」
林紫夏很是無奈,盡避對自己身體狀況有信心,但還是乖乖接受顧騰鈞的安排,留在醫院接受檢查。
三天下來,檢查流程全部跑完,接下來就是漫長且無聊的等待報告,等待主治醫師簽結出院命令。
「阿姨,你為什麼一直住院,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生病的樣子,很有精神又漂亮啊。」
巫子翔,林紫夏的救命恩人,一個十歲大的男孩,鬼靈精的非常可愛,那張俊俏的臉龐總帶著閃亮的笑意,很令人喜愛。
他的媽咪是醫院的行政秘書,特別規定他這幾天下課不準跟同學到樹林亂跑抓寶,因為樹林有野豬出沒,他得乖乖到醫院秘書室報到,等她一起下班回家。
巫子翔在沉悶的辦公室待不住,找了理由便跑來探望林紫夏,來這里可說是備受禮遇,有吃有喝的多開心。
「我也想快點出院,可沒辦法,顧醫師不準。」林紫夏讓福嬸到超商買了零食餅干招待這小小斌客。
看著巫子翔一口接一口很唰嘴的吃著蝦味先,邊喝著可樂,那滿足的表情真令人發噱,嘴巴甜得讓林紫夏心情也變得美麗起來。
「顧醫師醫術很高明,所以阿姨要乖乖听話、住院觀察。」阿姨繼續留在醫院里他才能天天有零食吃,不過這只是內心的OS,巫子翔沒笨得說出來。「阿姨,樹林里真的有野豬喔?我住在這里好多年了,不曾看過野豬欸,野豬長什麼樣子?」
「黑嚕嚕的,很凶惡,幸好不是子翔遇上野豬,要不子翔一定跑不贏。」
「那阿姨就能跑贏?」巫子翔朝坐在床沿的林紫夏上下打量一眼,「阿姨腿又不長,看上去有點短,怎麼可能跑得比我快。」
童言無忌,林紫夏瞪著巫子翔,剛剛還覺得這孩子嘴甜裹蜜,怎麼一下子批評起她的腿。
林紫夏正在思索該如何反駁,替自己的短腿扳回一成,門口卻傳來低低的笑聲。
林紫夏扭頭朝門口望去,看著顧騰鈞正盯著她的腿瞧,她窘迫地把腿縮回床上,拉起被單蓋上。
「顧醫師,你好。」巫子翔從沙椅子跳起來,沾了餅干屑的雙手在褲子上隨意抹了抹,他開心跑到顧騰鈞面前立正站好,禮貌十足的打招呼,小小身軀站得直挺挺,頭抬得高高的,滿心滿眼都是崇拜。
彼醫師就像一座高大的山,個性沉穩、外貌俊酷偉岸、醫術又高明,是他的偶像。
「子翔是個老實的孩子,懂得實話實說,真乖。」顧騰鈞拍拍巫子翔,贊許有加。
巫子翔一臉驕傲,「我听媽咪的話,媽咪說小孩子絕對不能說謊騙人,小孩習慣說謊,長大之後會變成做壞事的壞蛋。」
這兩人一搭一唱,巫子翔或許是心思單純被牽著鼻子接話,顧騰鈞根本就是拐著彎嘲笑她腿短!
林紫夏實在听不下去,轉移話題問︰「顧醫師,我今天可以辦理出院了嗎?」
「幾個重要檢查報告明天才能拿到。」一句話打掉她急著出院的期待。
林紫夏粉肩一垮,難掩失望。
不過沮喪只有幾秒鐘,她馬上打起精神。「顧醫師,我問過護士長,我的主治醫師是任美蓮醫師,可你天天來這里巡房是不是逾越權限,難道任醫師沒意見?」
彼騰鈞並沒有馬上回答她的疑問,他轉頭跟巫子翔講話,「子翔,我剛剛從秘書室過來,你媽咪今天打算提早下班,要你現在回辦公室找她。」
「提早下班?我媽咪要跟顧醫師去約會嗎?」巫子翔一臉期待的追問。
彼騰鈞搖搖頭。
巫子翔小臉一垮。「顧醫師不喜歡我媽咪?」他多希望顧醫師能成為他的爸爸。
「醫院里每個人都喜歡巫秘書,包括我。」
「那顧醫師為什麼都不肯跟我媽咪約會?如果顧醫師肯跟我媽咪約會,就可能跟我媽咪結婚對不對,那麼顧醫師就會成為我的爸爸了。」
巫子翔的期待跟心願很純真,但感情的事小孩子不懂。
林紫夏目光落在高大昂藏的顧騰鈞身上,他一如既往魅力無邊,真是所到之處所向披靡,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是亮點,盡避個性嚴酷讓人難以親近,身邊依舊圍繞一堆愛慕者。
不過眼前面對的是一個十歲大純樸純真的孩子,他真能狠下心,一如當年對待她那樣,端著冷酷的臉色拒絕,無情的打掉小孩內心的期待,澆滅一腔崇拜和熱情?
只見顧騰鈞噙著溫暖的笑,開口道︰「子翔,喜歡並不代表愛,我跟巫秘書是好朋友,會互相幫忙扶持的朋友,至于感情的事強求不來,我們彼此都上不了對方的心,明白嗎?」
巫子翔听得懵懵懂懂,但還是點點頭,「我回去找媽咪,顧醫師再見,阿姨再見。」心頭即使難掩失望,不過開朗的巫子翔不過轉個身就拋開那討厭的情緒,飛快的將零食全掃進袋子里,拎起就往外跑。
少了巫子翔熱鬧的童言童語,病房內頓時一片靜悄悄。
「怎麼差別待遇這麼大?我倒追你被當成死纏爛打,從來不給我好臉色瞧,子翔幫巫秘書倒追你,你這麼的好聲好氣。」她嘀咕抗議。「依我看,你心里其實對子翔的媽媽有好感吧?」
「你這是在吃醋?」他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嘴角難得帶著笑意。
她矢口否認,「我何必吃醋,你喜歡誰、被誰倒追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眼神一陰,臉色丕變,「你說沒關系就沒關系嗎?當初你追著我轉,怎麼趕也趕不走,我的生活被你攪得一團亂,後來當我—— 」
驚覺自己險些泄露隱藏多年的心事,帶著一絲惡劣的嗓音突然消失。
「後來……怎麼了?」她小心翼翼探問。
他神情深沉難辨,話鋒一轉,「任醫師把你轉給我負責,所以有關逾越權限的問題並不成立。」
「為什麼?」
「你是我學妹,我當然要特別照顧。」理由很充足。
不要吧?他的存在讓她感到極端不自在。「顧醫師您這麼忙,實在不用抽空多照顧我。」
彼騰鈞慢慢地踱到她面前,「以前你老跟在我後頭學長長學長短的喊,現在卻這麼生疏喊我顧醫師,還真讓我很不習慣。」
她瞬間懵了,怎麼他的話里竟有一絲小苦惱!
一定是她的錯覺。
在她看來,他壓根是想報仇吧。
「以前是我不懂事,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顧醫師大人有大量,還請諒解。」
彼騰鈞擺擺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都過去的事了,還提干麼。你又沒做錯什麼,不過就是追著我在校園滿場跑,厚臉皮黏著我一起上課,連教授都誤會你是我女朋友,只要我一個人單獨去上課,教授就會當著全班的面追問你今天沒一起來旁听,是不是吵架了?還勸我脾氣不要太硬,不要老擺臉色給女人看,小心把你氣跑以後娶不到老婆之類的,惹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上課還時不時用揶揄的目光偷看我,全班就我一個人笑不出來,整堂課都繃著臉才能嚇退那些存心看我笑話的同學—— 」
他絕對是存心的,要她無地自容。「我好累,頭有點暈,先睡了。」
她躺下床,拉高被單欲遮住因尷尬而熱氣蒸騰的臉蛋,沒臉見人吶!
彼騰鈞卻驀地伸手抓住被單一角,她抬頭瞪著在眼前放大的俊酷臉龐。
「做事要敢做敢當,林紫夏,你以前臉皮厚得什麼事都敢,敢趁我不備偷走我的皮夾,未經我同意把你的照片塞進里面,還曾大膽趁我在樹下午睡偷親我,現在怎麼著?心虛了?」
「我才、才不是心虛呢。」她支吾的反駁。
「不是心虛是什麼?」他譏誚道。
「大概我這輩子所有的沖動、勇氣,在倒追你的那一年里都用光了吧。」
那一年,她單純快樂的人生里發生了很多很多事。
她對大四學長顧騰鈞一見鐘情,她毫無顧忌、勇往直前去追求自己喜愛的男生,雖然被拒絕的很徹底,被很多人當成笑話看,但她一點都不在意,為了追愛勇敢向前沖。
但也在那一年,她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她最愛的母親病逝,美好無憂快樂的青春從此蒙上了悲傷的塵。
驀地想起多年前病逝的母親,母親臨終前就是被緊急送進這間小鎮醫院里,經過搶救回天乏術。
她一接獲消息馬上從台北趕回來,仍舊沒能見到母親臨終前最後一面,但之後卻因此跟親生父親林盛洋相認,從父親口中得知一些事。
原來母親當年深深愛戀著父親,對婚姻充滿憧憬,卻一直等不到父親的求婚,因此在傷心難過之下離開東京返回台灣,二十年來不曾喊一聲苦,獨自扶養她長大。
她還沒能有機會盡孝道,母親卻已經撒手人寰,事隔多年,心頭那抹傷痛和遺憾仍在。
林紫夏的神情驀地變得黯然,眼里染了層薄薄水光。
他將她的悵然憂傷看進眼底,她眼底強忍的淚光讓他濃眉一蹙,輕聲低喃,「那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你突然一走了之……」
這幾天,他克制不了自己想見她的念頭老往病房跑,逮住機會就提醒她過去倒追自己那鐵錚錚的事實。他這麼做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解開當年心頭的困惑。
她離開之後,他的心也跟著空了。
沒了她跟在後頭纏著,他竟然該死的想念起她來,彷佛被制約了一樣,他甚至有一段時間每次走在校園里都會傻傻的回頭,看她會不會憑空冒出來,繼續追著他露出甜美的微笑,用那雙晶亮的眼楮崇拜的望著他。
在她離開之後,他才驚覺原來自己早對她上了心。
只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教授的警告果然如數應驗,他冷酷凶惡的嘴臉把她給嚇跑了。
「你剛剛……說了什麼嗎?」她回過神來,微微恍惚地對上他令人不明就里的陰郁表情。
「我什麼都沒說。」他否認。她這副悲傷的模樣,他怎麼好意思再問下去。
「你明明有說話。」
「看來不只腦部,你耳朵也要檢查檢查,我這就去安排。」甩開心頭那抹糾結情緒,他轉身離開。
她跳下床,上前揪住他的手臂,「顧騰鈞,你這分明是公報私仇,存心找我麻煩。」
彼騰鈞停下腳步,扭頭看著她。「嘖,我還是習慣你連名帶姓叫我,每天顧醫師顧醫師的,听了真刺耳。」
這男人到底哪根筋不對,講話牛頭不對馬嘴的。「我真懷疑醫院里是不是還有另一個叫顧騰鈞的,你真的是那個讓小鎮居民贊不絕口的善良好醫師?你擺明就是想整我,事情都過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這麼愛計較?」
彼騰鈞無法不承認,自己對她存著連自己都厘不清的情緒和念頭,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竟然還對這個女人念念不忘。「林紫夏,你以前把我的生活搞成一團亂,然後一聲不吭拍拍走人,這筆帳我可是等著有天要算。我等了七年,終于有機會扳回一成,怎麼可能放過?」
盡避對他的態度不解,她還是認為必須替自己辯駁。
「我當時走得相當倉促是有苦衷的。」母親驟逝,在倉促舉行喪禮之後,父親遵照母親臨終的遺囑,說什麼也不肯讓她一個人留在台灣,強硬的帶她前往東京。
他可不認為她的理由有說服力,「以你打死不退的毅力,跟我道別一下並不難。打通電話只需要一分鐘時間,很難做到嗎?」
他執意掀舊帳是嗎?好,那就來吧。
「你討厭我,我打電話給你,你會接嗎?跟你坦白我離開的理由,你會在乎嗎?說不定用一句‘別煩我’就把我打發,我當時的狀況和心情已經糟糕透頂,實在無法再承受更多……算了,這些說再多都已經于事無補。
「總之,過去我闖了禍給你惹了麻煩、帶來困擾是我不對。學長,能不能念在我們曾經是學長學妹的關系,以前的事一筆勾消可以嗎?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給你惹麻煩,我留在南投的這段日子會跟你保持適當距離……」
面對她一副不在意的語氣,顧騰鈞心頭火頓時熊熊燃燒,眼神更加陰郁。
原來,他對她的在乎完全超乎預期,盡避已經事隔多年,當年被她拋下,那心頭空落的感覺此時此刻依舊清晰異常。
「林紫夏。」他冷冷掀唇。
被點了名,她頓時打了個機靈,微微慌亂的對上他不善的注視目光。
「我不信你的保證。」輕松甩開她的手,他頭也不回的走掉,將一臉呆滯的她拋在腦後。
林紫夏花了好些時間才回過神來。
她不懂,自己究竟哪里惹到他了?他以前不是很嫌棄她,把她當成麻煩看待,老嘲笑她是跟屁蟲,從來不肯給她好臉色瞧……她終于如他所願,從他面前消失還他清靜的日子,他卻在多年之後露出活像被她拋棄的怨懟表情,計較這計較那的,他到底哪根筋不對?
盡避心里有著一抹小小疑惑,但她可不敢往自己臉上貼金,誤解他其實有那麼一點喜歡自己,對自己曾經心動過。
是厭惡還是動了凡心,這個問題,大概也只有當事人顧騰鈞了解。
正確說來,林紫夏是他的初戀對象,這愛笑愛鬧的活潑女孩開啟了他對異性的好奇心,一步步融化他冷漠的個性,她充滿毅力的偷走了他的心,厚臉皮對所有人宣布他是她的,誰也不準搶走。
從此,他被貼上林紫夏專屬男友的標簽,而他也日漸習慣這個標簽,越來越喜愛她追隨的身影,落在他身上那崇拜的目光,可他對她上了心後,她卻不等他回應,竟不負責任的把他拋下。
她不告而別之後,他頓時成了校園所有人的笑柄。
這筆帳,不能就這麼算了。
他必須做點什麼替自己討點公道,要不七年來纏繞在他心頭,那厘不清的一些郁悶情緒找不到發泄的出口。
說他小肚雞腸也好,愛計較也罷。
總之,她當年有膽敢惹他,就得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