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看平曦蹙眉放下啃了一半的果子,玄殷心不由得抽緊。想她貴為公主,就算不幸成了痴傻憨兒,也不曾吃過粗茶淡飯,現下讓她吃這些生澀的酸果子當真是委屈了。
人家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當真不假,想他堂堂一國丞相,在京城可是呼風喚雨的,可偏偏在這深山野嶺里他就連生個火,弄個熟肉來吃都辦不到。
沒錯過玄殷似氣極自己地握拳槌地,平曦朝他挨近了身子,憨憨地勾著他手臂撒嬌道︰「曦兒口渴。」
雖然心底惱著,可看到平曦傻乎乎依賴著他的嬌憨樣,玄殷就是有再多的氣也全給消了,細心地卷起小葉從大芋葉里盛了水遞向她嘴邊,「乖,別喝多了,夜里要給頻尿的。」
瞬間紅了臉的平曦連忙低頭喝水,悄悄穩了穩心緒後才又抬頭說道︰「不怕,反正玄哥哥會陪著曦兒去。」
淺笑了聲,玄殷將她攬進懷里緊抱了下,然後讓她躺在自個兒腿上,輕聲開口︰「是玄哥哥沒用,才委屈曦兒吃那酸果子。曦兒可以生氣也可以哭泣,甚至是打罵玄哥哥都行,可是曦兒一定要記著,不管如何玄哥哥都會護著你。哪怕是真月兌不得困地在此斷魂,玄哥哥也一定會緊緊牽著你的手,就是下了地獄也絕不松開。」
怕是一出聲便要哽咽,平曦假裝打呵欠地搗緊了泛紅的鼻頭,緊閉著眼伸臂圈緊了玄殷的腰。
將披風密實地蓋在平曦身上,玄殷低頭在她額際印下記輕吻,「安心地睡吧,玄哥哥陪著你。」
上弦月了,怕是再沒幾日便是三月一期的月圓……冬默死了,蠱毒發作時他該怎麼辦?先自盡,獨留平曦在這深山孤苦,然後死在野獸嘴里嗎?先殺了她再自盡,他下得了手嗎?——望著洞外的夜空,玄殷竟夜未眠。
坐在大石邊的平曦雙手抱膝,像是隱忍著什麼的冒著冷汗,見到捧著果子回來的玄殷也不哼聲,直到玄殷像哄孩童似地開口︰「曦兒沒亂跑呢,好乖好乖。喏,玄哥哥給曦兒找到好多果子呢。」
雖然過往殘忍的那幕躍現腦海讓她難以適懷,可這些天,跋山涉水的一路走來,玄殷的盡心照料、殷勤的寵護也讓她難以不被感動。更因此知道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使性子,但是看到他遞到面前那明顯還沒熟成的果子,胃疼了大半天的平曦實在是忍不住了。
「曦兒不要再吃那又酸又難吃的果子了!曦兒要吃肉,要喝熱湯!」也許逃避心中的復雜矛盾,也許貪戀他捧在心尖上的呵護,平曦抿著唇要哭不哭的,像個不懂事的稚童般任性開口。
「這……」她的話讓玄殷有些愕然,不太懂明明這些天來乖順听話的她,怎麼突然鬧起情緒使起性了。
「曦兒乖,只要越過這山頭,玄哥哥就能讓你吃些別的了。現在先忍著點吃果子好嗎?你昨夜才吃了一顆,現在又不吃,身子會熬不住的。听話好不好?」明明自個兒也因子日來光靠酸果果月復而體力越漸不支,可玄殷仍是耐性哄勸著。
「曦兒不要!曦兒現在就要吃肉……嗚嗚嗚……曦兒想听話想乖的……可是……」吵鬧的嚷著,身體不適加上在心頭瞎纏的情緒讓平曦委屈地哭了起來,「可、可是真的好痛嘛……曦兒真的沒想給玄哥哥生麻煩的,嗚嗚……」
「曦兒哪痛了,快告訴玄哥哥。」平曦的泣語讓玄殷在緊張擔心之余也不免自責,明明知道她打小就胃虛,偏又硬哄她吃這些酸到傷胃的果子。
「嗚……曦兒肚子疼,可是又餓……對、對不起……」抽抽噎噎的說著,平曦竟過意不去地道起歉了。
「傻曦兒,明明是玄哥哥沒用,帶著你吃苦才害你肚疼的,是玄哥哥對不住你。」自責的玄殷嗓音泛著壓抑的哽咽,心疼地將她抱在懷里安撫,「曦兒乖,不哭了。玄哥哥現在就去想辦法弄點肉給你吃,曦兒乖乖在這等著。」
說完,他幫平曦擦了擦淚後,便轉身跑走了,讓平曦連想說聲小心都來不及。
這笑狐狸到底是怎地一顆心……既然這般的擔心牽掛、那樣的以命相護,那當年又為什麼眼睜睜地看她飲毒茶,卻哼都不哼一聲呢?
胃酸疼,心緒亂,獨留原地的平曦倦累地睡去,直到一聲恐怖的狼嚎傳來,被驚醒的她猛然睜開眼,便對上一雙金色獸眸,登時嚇得連動都不敢動。
就在她想著自己就要葬身狼口時,一道低沉男嗓卻緩緩傳來,「大灰,你嚇著人家小泵娘了。」
低嗚了聲,灰黑色的狼垂著尾巴走開了,平曦這才看到出聲的男人的樣貌。那是個一身粗布衣衫,腰間掛著把柴刀,手里拎著滴血的大雁,背上還背著竹簍的男人,可他的長相卻又斯文的不像個凡夫俗子。
「小泵娘,你怎麼一個人待在這呢?」大概猜到平曦腿麻了,男人朝她伸出手。
「我、我在等人。」光他把狼喊開的舉止,平曦便直覺認為這人應該是好人,便將手搭上那黝黑大掌,勉力站起了身。
「等人?在這深山野林?」平曦的回答讓男人輕笑了聲,讓她搭手的大掌輕輕一握便蹙起了眉頭,「小泵娘,你胃很疼吧?」
小手讓男人握著,平曦有些臊地連忙抽回手,對男人竟只是踫了她的手便知道她胃疼這點感到訝異。
「你別怕,我是習醫的,方才是看你臉色不好,才藉搭手給你把了脈。」男人邊說邊卸下背上的竹簍,翻找了下後拿出像辣椒般的植物遞向平曦,「這是羊角豆,你嚼幾口吞下,會讓你的胃疼緩和些。」
怕失禮地接下羊角豆,本來還有些猶豫的平曦在看到男人兀自在旁邊生起火,利落地處理了野雁並架在樹枝上烤時,便決定相信這個男人。她小口的咬下羊角豆,軟女敕卻黏稠的口感讓她不太習慣地細嚼了幾下,才咽下幾口便覺得胃疼真的緩和了些。
「你應該有好些日沒食肉了,依你胃虛的底子,要再不吃點熟肉熱湯,恐怕將來要落得病謗的。既然你說要等人,那我就好人做到底陪你等吧。」說著,男人又從竹簍里翻了堆東西出來,然後起了另一堆火煮起了湯。
這自稱習醫的男人,不只心善還很厲害,野炊對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謝謝你,你真是個大好人。請問我該怎麼稱呼你?」孤單的等待有人相陪,平曦感動地泛紅了眼眶。
「我姓蒲,名松澤,雖然我早不幫人醫病了,不過你可以喊我蒲大夫,好念些。」用細竹棒攪拌著那鍋菜湯,男人笑笑地回完話,轉頭模模乖坐在一旁的狼後便又問道︰「從你的脈象看來,你應該傻了一陣子,才恢復沒多久吧?」
「這……」一般大夫能這麼厲害嗎?心想著自己難不成是遇上神仙的平曦因為疑惑而顯得有些遲疑。
「我呀,隱居在這山里十多年了,別說與人結仇,連人都沒能遇上幾個。能踫上你也算緣分,你就當說故事一樣,陪我聊聊吧。」想來這應該就是避役拼死守護的那位平曦公主了。想起前日大灰叼回避役時,拖著最後一口氣的它開口求他幫忙救人的模樣,蒲松澤就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嘆氣。萬物皆有情,避役臨死前都還想著回報的善念,也真夠叫人動容了。
「嗯,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當是回報他煮食給她的恩情吧,那些擱在心里的千思愁緒再不釋些出來,她早晚也會崩潰的吧。
雖然蒲松澤應允了相救,可避役說沒幾句就斷氣了,這小泵娘犯痴癥的前因後果他總得想法子弄懂,才好出手幫忙。于是蒲松澤又開口說道︰「這麼著吧,我問你答,你想多說的就說,我好奇不解的就問,如何?」
見平曦點頭,蒲松澤便問了︰「你記得自己怎麼成痴兒的嗎?」
「因為想保護我哥哥,所以我喝了壞人逼我喝的茶……」
當兔子穩穩的抓在手上,玄殷簡直感動得想為自己拍掌叫好。他才不是百無一用的書生呢!他終于能弄肉給平曦吃了!
沒錯,與嚴熾書、羅修武兩人號稱鐵三角的玄殷的確是天生聰穎,擅于迂回交際,偏偏才智過人的他卻是武力不能。他是舞得一手好劍,但劍尖子永遠對不著人;拉弓他也是會的,偏偏瞄頭從沒抓準過,連白虎那麼大個目標都能叫他給貓歪。更別說現下他身邊連把刀都沒有,又哪來的弓可以打獵?
可兔子確確實實是他抓到的,用自己的身體在林子里撲了幾十次空,才好不容易讓他撈到了一只,滿身的泥濘草屑就是證明!
夕陽日漸西下,玄殷只樂了一會兒便急匆匆地趕回平曦身邊,結果一身狼狽不堪的他,看到的卻是平曦與陌生男子並肩而坐,嘴里還拿著根腿肉!
又急又氣的玄殷顧不得會否嚇著平曦,沖上前便一把將她從男人身邊扯了過來,控制不住地吼道︰「陌生人給的東西你怎麼可以吃!要是被拐了怎麼辦?」然後一把揮掉她手上才咬沒幾口的肉。
遠遠就看到玄殷身影的平曦只愣了一瞬,然後就開始眼泛水氣,雙唇抖顫,好不委屈可憐地開口︰「曦兒餓嘛……曦兒有乖乖等玄哥哥的,可是曦兒就是餓呀。為什麼要凶曦兒……」豆大淚珠隨即跟著滾落。
她的淚真的是他的軟肋呀……玄殷一邊深感無力,一邊又為自己先是讓她挨餓,然後又丟下她感到自暴自棄。
「好了好了,是玄哥哥不對,曦兒快別哭了。」將平曦摟在懷里,玄殷低聲下氣地在她耳邊輕哄,大掌安撫地輕拍著她的背。
「這位公子,我不過就是弄了頓飯喂喂小泵娘,你犯得著這麼吼人嗎?瞧你把小泵娘嚇得,你這脾性真得改改。」起身撿起掉到地上的腿肉丟給灰狼,蒲松澤笑得有些幸災樂禍。
男人一有動作,玄殷便機警地將平曦拉護到身後,語氣防備的問道︰「你是誰?弄東西給平曦吃有什麼目的?」
「怎麼說還是小泵娘可愛,好相處得很。」似是嘲弄地說了句,蒲松澤將手在身上隨意抹抹後便朝玄殷伸了去,「在下蒲松澤。孤身隱居深山多年,良善無欺,要是對你倆存有一絲惡意,願遭天打雷劈。」
閱人無數的玄殷一雙眼精明地將蒲松澤由上看到下,再從左看到右,默默在心底衡量著。看來不像胡人或匈人,但要說是他是個粗人,那氣質又顯得太韜光養晦,敢發這麼大的誓應當是真無敵意。于是玄殷在開口時也伸出了手,「玄殷,中原龍熾皇朝丞相。」
恥笑他脾性大,那就端出身分讓他知道自個兒憑什麼耍脾性。
「雖然沒罾砠,可還是得說聲久仰久仰,那才說得過去吧。」踫到玄殷的手後,一絲震驚瞬間從雙眼疾閃而過,蒲松澤接著笑道︰「玄丞相應該也餓壞累倦了,這烤雁還有半只,你也坐下來吃點吧?」
「這里不是京城,你也不是中原人,就喊我玄殷吧。」不客氣的攬著平曦坐下,又餓又累的玄殷還真沒啥氣力擺架子了,伸手就撕起了烤雁肉。
還知道這是哪,那方才還端什麼丞相身分,真是……在心底啐了句,蒲松澤用木碗勺舀了碗湯遞給他,「肉燙著呢,你胃也空乏了幾日,先喝些湯暖暖胃再食肉,才不致招損。」
「多謝。蒲兄方才說隱居深山,可都是這樣以天為被、以地為枕,就地野炊?」填著肚子,玄殷沒忘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
「那倒不是。你抬頭往前瞧瞧,那山頭上有株白果樹,我在那有處茅廬。」隨著蒲松澤說的方向看去,玄殷瞧不見什麼草屋,倒是在滿山濃綠中望見一處眩目的金黃,應該就是他說的白果樹了。
「瞧你和小泵娘的樣子,應該是在這野林里露宿好幾日了,怎麼,逃難呀?」
「逃難」字眼讓玄殷不禁又心生驚覺,才正要隨便扯個借口時,蒲松澤又搶白似地說話了,「其實是不是逃難我管不著也不想管,倒是小泵娘的身子可再承受不住這般辛勞了。」
玄殷沒答腔,只是低聲哄著懷里喊困的平曦,那景象讓蒲松澤不由得眯細了
眼,這小兩口還真是郎才女貌合稱得很,偏偏運不由人,可惜呀……
沒想到只是答應避役來救人,倒意外發現身中南蠻「斷情蠱」的人,向來鑽研于解蠱術的蒲松澤心中一陣竊喜,當然不會錯過能將他留下來做為研究對象的大好機會。「我看這麼著吧,我那茅廬離這約莫半天的路程,你要不嫌棄的話,不如同小泵娘上我那休憩個幾日吧。」
「大恩不言謝,那就請蒲兄帶路吧。」除了平曦需要休息,玄殷自個兒也覺頭重腳輕累得慌,他將人穩妥地抱在懷里便站起了身。
「玄弟呀,不說這天早黑了,這山路顛簸,小泵娘又倦困得緊,怎麼上路呀?」玄殷的心急讓蒲松澤忍不住失笑。
「我可以背她。」連日的餐風露宿已讓平曦瘦了好大一圈,有機會能讓她躺上軟鋪好好休息,玄殷自然是刻不容緩地急著起步。
「那好吧,不過玄弟得先將這個吞下,要不我怕你會體力不支把小泵娘給摔了。」從襟袋里掏了顆藥丸給玄殷,蒲松澤接著滅了火堆,利落地收拾起東西,又對始終乖坐一旁的灰狼開口︰「大灰,我得模黑帶著這小兩口趕回家,就勞煩你啦。」
豎著耳朵的大灰狼站起了身,似乎不太甘願地轉了轉金色瞳眸,直到蒲松澤模模它的頭後才往前躍上塊大石,朝著山里發出幾聲狼嚎。霎時聚獸四散、禽鳥驚飛,整座山頭一陣躁動。
「走吧。」背上竹簍,蒲松澤邁開步伐。
「那頭灰狼是你養的?」托了托伏趴在背上已然睡下的平曦,玄殷跟上了蒲松澤身邊,好奇開口。
「我哪這麼大本事。大灰可是這座山頭的山大王呢,我呀,不過是湊巧幫它上過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