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無雙花 第9章(1)

新房里,龍鳳燭,淚將盡,深濃的纏綿氣息仍然漫開一室,久久不散。

不知何時起,房中每夜必點的寧神香氣又飄了起來,枕在杭煜臂彎之中半醒的伏雲卿像是想起什麼,連忙在睡意尚淺之際,輕扯著杭煜垂落在她身上的發。

「王上,我……」

「老是說不听。」他似是不滿地勾起擱在她頸下的臂膀,張唇輕嚙她耳後。

「你該喚我什麼?」

以往開罵都極為順口,現在倒是扭捏。伏雲卿抿著唇,要從他臂膀逃月兌的唯一途徑便是往他胸膛貼近,她只好無奈偎過去。「我……杭、杭煜,我想問你……」

「你說,我知無不答。但你知道的,要求總得要有代價。」聲音里有著期待。她聞言遲疑了一會兒。許久,嬌嬌倦倦的聲音才自夫婿的啄吻下細聲掙月兌出。

「我說……你身上似乎有著鳳凰紋身?我怎麼前一刻沒見過,像是方才——呃,方才才會出現的?現在沒了?」

「有嗎?」他一臉不解,輕笑回問︰「方才……是指何時?」

「何時?不就是、是方才你、我——」她咬著唇,吞吐半天,紅霞覆滿麗顏。

「我全然不懂你所說的呢。或許你想再試一試,讓我弄清楚你想問的「方才」究竟是在何時?」他好無辜,無辜得讓人想開扁。

她最後惱恨咬唇,瞪他一眼,知道他存心欺負她,她別開了頭,逕自繼續問︰「一定有,我記性好,不可能看走眼。那個不是極疼的嗎?你怎麼會在身上刺了鳳凰圖樣?」他是王,如沒他同意,誰也傷不了他。

在大齊,肌膚是否帶疤痕是身分尊貴的表示,只有犯刑才會被迫紋身黥面。他輕笑,知道她動氣,健臂攬住縴腰將她扯回,隨即眉間輕擰。不知是不是她覺得太涼,嬌軀寒顫始終未停,即使他沒再惹她後,仍能感覺她不同于平常。

敝他不知節制嚇壞了她。他不免憐惜地將她環得更緊,覆上大紅喜被暖熱她。

「那是東丘王室身分象徵。能吃得苦中苦,方能立于人之上。年滿十四歲的王族之人,身上某處必會紋上鳳凰圖樣。浴火鳳凰,不論多少次,都能自烈焰中復出,意味永生不絕。但這浮筋隱紋,唯有情緒激動至極時才會顯現,平日看不見。」

察覺她粉唇突然失色,像在害怕什麼,他不免愛憐地笑了。

「我紋在胸前,王妹則是刺在肩上……唯音,別怕,雖然嫁入王室的後妃也得添上圖樣,但你若怕疼,我不逼你。我真心喜歡你,你若不願意,我便不會讓你受痛。但我卻希望你能為我紋上它……我喜歡你,我會等,等你把心也給我。」

他的甜膩耳語,幾乎又要讓她醉暈了。

「不過,唯音哪,至今,見過它的女子,也只有你而已。這是我的秘密,今後,會是我與你共享的秘密。」

「這種謊話沒人會信。王上……你身為東丘王,身邊不會沒有教養宮女。一般而論,至遲十五、六歲也該有過……對象了。何況你生得還、還算不差。」

「你吃味了?」嗓音帶著幾分意外與欣喜。「唯音,別顧著躲,看著我。」

他不準她總是回避他目光,長指扳過她俏臉與她對視。「可是,唯音,過去沒人能讓我失控。女子而言,確實只有你而已。」

一听,她驚得睜圓眼,表情錯愕古怪,欲言又止。「難道你其實是斷——」

他長指輕彈她前額。「想哪兒去了!別的時候……是練武之時,或在戰場上,生死交關、奮力殺敵之時。不過,能見著的人也不多,畢竟大多時候都有鎧甲護身。你這丫頭,寵了你一夜,說了無數次的喜歡你,怎麼竟還懷疑你夫婿?真是!」

想起什麼,他猛然翻身下床,自地上一片混亂衣物中拾起讓他女乃在地上的玉飾,回到她身邊。他拿起平日隨身的鳳凰對玉,將金線編帶系上她頸間。

「這鳳凰對玉,鳳玉、凰玉各一只,對玉雙飛,是我東丘王室代代相傳之物,如今,交給你了,等你生了嫡子,就由你交給他。」

她一愣,反射地想扯落。「但我——」

「你沒拒絕余地,咱們已成親了。」他依舊帶笑,但按下她反抗的手勁帶著霸氣寵溺。「假若不想麻煩戴著,你就爭氣些,早日誕下皇子,轉給他不就得了?」

她無法反駁,紅著臉沉默,抓緊了比想像中沉重許多的玉佩。心,不住抽痛。

有些感嘆,他翻身平躺,依舊讓她枕在他臂上,眼神有些浮空,像是遙望遠方,大掌揉劃著,在她雪膩藕臂上流連不去,低沉嗓音帶著幾許困惑。

「不過明心……究竟去了哪兒?我多盼望你也知道王妹下落,能告訴我。你也有哥哥,該能懂我如何思念王妹。明心……究竟怎麼了?也罷,先別提了。你快睡吧,再不睡,即將破曉,之後會十分忙碌……我也該歇了。」

他半是自嘲,半是鬧她︰「這回別說我沒告誡你,你如不趁我還能自制之時快睡,我就——」話還沒說完,她立刻翻身背對他,拉過被子蒙過頭頂,緊閉雙眸。

「……唉,你這家伙,果真是聰明得惹人氣惱呢。」怕她受寒,他長臂一攬,依舊從她身後愛憐地緊緊摟住她。

不知又過了多久,直到身後傳來平穩的吐息,伏雲卿才忍不住難過得開始咬在自己手臂上,不讓自己絲毫哭泣聲逸出喉間,以痛楚避免自己沉睡。

不管他給予多少情熱,她身上的寒意應該是一輩子都消退不了了。

他喜歡她嗎?或許有那麼幾分;但是,他對她的喜歡,能抵得過他的王妹嗎?自然抵不過的。

她總算能想起來,那眼熟的鳳凰圖樣在哪見過了。

最初,讓九王兄擄走的三名女子之中,其中一人的肩頭便有這圖樣,當時她只道是九王兄太過殘忍,傷了姑娘們的冰肌雪膚,但是——

她不敢想,那位姑娘,不,是夏城公主杭明心,到底遭遇了什麼可怕至極、攸關生死的事,才會讓鳳凰圖浮現。杭煜早說過,絕不原諒傷害他王妹的人。

她不能再想了,只知道就算無論她怎麼道歉補償,這一生,她是注定得領受他的報復恨意,至死方休!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隱隱約約傳來雞鳴。伏雲卿心里知道,該是時候了,抹了抹頰上未干的淚痕,她小心翼翼地移開緊扣她腰間的結實臂膀,以肘支起身。

錦被滑落時,她就著房里余光,才一低頭,便讓自己身上連串受他極盡寵愛的嫣紅花印傍嚇得驚喘一聲,慌張又拉起被子;心口始終揪痛,一波波無法平息。

拖著酸疼身子,她拾起衣裳默默穿戴整齊,除了長發未束,用以遮掩頸間大片點點紅紫瘀痕,準備完畢後她才踏出房門,無聲搖醒蹲坐外頭一夜的待命丫頭們。

「姑娘……不,王妃娘娘,今兒個怎麼起得特早?」丫頭揉著睡眼慌張站起。她們不約而同想探頭偷瞄房內香爐中的藥材。為了確保唯音姑娘睡得安穩,她們早受王上示意,每到中夜便要在房里點起寧神香。昨夜放得太少了嗎?

「藥湯還沒煎好,咱們馬上去催。娘娘稍等,洗臉水馬上送來。」

「噓,沒關系,小聲些,別驚擾王上,他才睡下不久,難得今日無事,讓他好生歇憩吧。你們再多拿幾份寧神香過來點上也好。」

她吩咐撤下桌上不曾動過的合歡菜看,貼心吩咐晚些再送溫水與內膳,也指定過後的穿著樣式,傳令部將王上今日拒絕一切覲見,王妃的派頭擺得再自然不過。

等丫頭們匆忙送來寧神香與她每日必喝一次的續命藥湯,她習以為常地在桌前掀了湯蓋,漫不經心吹涼的同時,像是乍想起要事,突然放下碗,擊手說道︰「對了,我等會兒還要送蘭襄姑娘出城,你們應記得王上曾親自允她離去。快去傳話蘭姑娘,半個時辰內備好,另外要兩匹上好馬匹幫她備在北門。還不快去!」

丫頭餃命離開後,伏雲卿捧著藥湯走到窗邊,將窗戶往外推了一點縫,把藥湯倒在窗台積雪上。回到床邊,素手掀起朱紅喜帷,注視著他毫無防備的睡顏。

他好看的眉眼,屢屢盯得她心慌意亂;那溫熱的唇,能說出教她臉紅心跳的言語,卻也能唱出讓她心神安寧的歌謠。他睡得如此放心,是對她全然信任了嗎?

他說,他喜歡她;而她,什麼都沒說。她什麼都不能說。

可惜啊……

她拔出腰間六哥的匕首,看著猶帶耀眼銀光的利刃,看著他頸項,幽然長嘆。

「我明明知道,要是狠心些,從此就能一了百了……我明明知道的呢。結果我還是……你可知道,出生至今,只有你教我破了例。我從不曾違背道義,要戰就光明正大;我討厭算計,討厭奸詐手段,但惟獨這次,我連自己也算計下去了。」

將匕首收入鞘,藏回袖中,她走到桌前,拿起那三、四份的寧神香,將香木一古腦兒丟進角落香爐中;頓時爐煙冒得更盛,她按緊手傷,讓疼痛使自己清醒。

「這應該……能讓你睡得夠沉了。最後這回,我要求不多,半天就好,夠我對得起六哥一切的費心就好。之後,你追不追來我都無話可說。不過,你若追不上也好,我既已答應給你伏雲卿的性命,就會守約的。讓咱們……在城西相會吧。」

她想回頭再瞧他一眼,想將他溫柔模樣深深烙印心上,知之後一定再看不見他這神情了,即使能相見,他也必定會恨她到底,無法諒解的。

可惜此刻她眼前早已水霧朦朧,什麼也看不清;而她心里也有數,再貪戀拖延下去,必定會誤事走不了。

所以……她不能看他了。不能再看了。她再不回頭了。

取下頸上沉甸甸的對玉,擱上桌面,走了幾步,還沒出房門又繞回桌前,目光定定落在他初次以夫婿身分贈她的東西上頭。以為能輕易抽身,淚珠兒卻不听使喚地狂墜。

「我走後,你必會另娶後妃。三天後就算命喪你手中,我也絕不怨你怪你,縱然只剩一縷幽魂,九泉底下,我也會為你衷心祈福,祝你與新人白首偕老,東丘昌盛。但是我、我這一生,就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只有……你一人……」

明知東西不屬于自己,她卻仍沖動地拆了系繩,只取走半邊鳳玉,緊緊握住。

「可是……我其實不想、不想讓你轉贈其他女人。你說過的,你的妻子,你的王妃,你要的……是我才對!你說中了一件事,我過去不懂,現在才明白,這感覺就是嫉妒啊!原諒我,我沒有以後了,你讓我、讓我這三天……作個美夢也好。」

她將鳳玉納入懷中,緊緊貼在心口,即使如此,還是止不住淚。

「日後,你可以從我身上取回它,你的寶物不會折損半分;我帶走的對玉只有半邊,也不會讓人察覺是你的傳家寶物,未損你顏面……所以,你就借我三天吧。我知道這要求任性,也還不了你任何代價,所有欠你的,來世再還了!」

她再不遲疑,奪門而出,淚水模糊了視線,就連前路……也看不清了……

趁杭煜親信克倫帶著部將在城下操兵之時,伏雲卿換了素白衣裙披上鳳凰大氅,派下許多工作給丫頭,以王妃身分喝令士兵不準跟在她身後尾隨,像是閑來無事地在城中負手閑逛,等到研判沒任何人尾隨之時,她才再次通過秘道潛進軍機庫。

軍機庫中擺了不少卷軸,她飛快地翻過一卷卷布兵圖,拿著筆墨畫了東西,即使她從來書畫神速,但帶著手傷耗去了將近兩刻半的時間,總算將她想要的東西全記進了腦中;而後她來到北門,蘭襄早已準備妥當,在那兒等著她。「姑娘!」

她朝蘭襄點了點頭。「咱們一起走吧。」

「娘娘請留步。」城門士兵盡責地攔下她。雖然王妃是大齊姑娘,半蒙著臉看不清楚真面目,但在安陽城中,能披著朱色鳳凰大氅的女子也就一人而已。

她鳳眸一睨,高傲抬頭。「王上允我送姐妹一程,還是你們想抗命?」

眼見士兵們面面相覷,似有動搖,她才嬌笑道︰「我身上沒有任何遠行裝束,天寒地凍,我不會傻到讓自己冷死在外頭。五里不遠,半個時辰,我去去就回。」

她說辭合理,士兵們左右探看王妃娘娘坐騎上確實沒有任何行囊、沒御寒裝備,也無干糧,說要逃跑,未免太冒險。加上她才剛行完冊封大典,聖眷正隆,沒人敢冒犯。

沒有多解釋什麼,伏雲卿只是讓蘭襄領頭,出了城門便往前直奔。

安陽以北聯外道路雖然尚未受到戰火太大波及,但因遍地冬雪之故,不算好走。此時難得雪停放晴,視野清楚,走了沒多遠,確定安陽城內瞧不見她們身影之後,伏雲卿才停下,喚住前方的蘭襄。「你多保重,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

「姑娘,好不容易出城,您還要回去那險惡之處嗎?六王副將在半山腰的廢棄舊兵屯里,等著要與您會合……還是您軍機圖未取,非得折返不可?」

王爺身上看來什麼都沒帶,蘭襄總感覺不大對勁。

伏雲卿搖頭但笑不語。她不想扯謊,卻也不願蘭襄再為她擔心。

「我自有打算。你若見了十一哥,幫我帶給他一句話,就說肩上有鳳凰紋的姑娘是東丘國要人,大齊其實欠了東丘在先,這樣他就會明白了。然後……蘭襄,當皇子的這些年,謝謝你陪著我;可是往北這條路,我無法再護住你。記住,今後就算只余你一人,你也得平安無憂過下去,連我那一份……自個兒多保重。」

伏雲卿難得露出爽朗笑容,朝蘭襄揮了揮手,打算掉轉馬頭,改往西方前進。

「姑娘!」蘭襄回頭追上她。「就算您要直接去見六王人馬,上到舊兵屯也要花上一日半,您身上一點裝束也沒有,冷了餓了怎麼辦?一半也好,您分些東西去吧。進了十一王領地,那里向來富庶,要吃食,我身上還有銀兩能買。」

「不用了,我用不著的。蘭襄……我當真用不上的。」

伏雲卿制止蘭襄遞過東西,語帶欣慰︰「你忘了,我餓個三天從來不是問題,何況只有一天半。我還要兼程趕路,不耽擱了。你快走,我的策略……拖延不了多久。杭煜一醒找不著我,必定會來追你回去。對不起,結果我還是又讓你冒險了。」

「姑娘!留一半!」蘭襄強將部分行囊掛上伏雲卿馬鞍,雙眸微紅。

「姑娘委身東丘王換我一命,我沒法回報;可我在姑娘身邊數年,也不是平白打混。姑娘的打算,我幫不上忙;可若姑娘還念著與蘭襄主僕一場,求你東西留下一半,別讓我牽掛。我不知道姑娘的盤算,但我希望姑娘好好活著!泵娘交代的話,我拚死也一定會帶給十一王。殿下,後會有期!」

不讓伏雲卿再推辭,蘭襄俐落揚鞭厲聲一喝,策馬往北方狂奔而去。

伏雲卿垂首,默默撫著裝著干糧雜物的行囊,釋然笑了。

終于找到答案了。一直以來,她想保護的不只有兄弟與國家,她最想守護的,是大齊里頭千千萬萬個同蘭襄父女一樣,溫良純樸、情義深重的善良子民哪!她再不遲疑了。她巧妙扯著韁繩,雙腿一踢,便往險要的安陽山道轉進。

當時她下藥不重,杭煜最多睡上半日;克倫將軍操兵回去後,一定會發現事情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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