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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花 第7章(1)

安陽城大雪初起的那幾日,東丘王杭煜在城內總是顯得益發冷冽,不輕易讓人接近;只因自重華王葬儀過後,東丘王身邊有名大齊姑娘跟著的消息,迅速在城內傳開。大齊降將與舊城官員平日都刻意避見東丘王,深怕惹怒這個嚴厲皇帝,惟獨這幾天紛紛求見。

听完眾臣輪番上奏,杭煜仍一派澹然,沒下達任何指示。

杭煜忙著接見眾臣,抽不開空對她逼供,伏雲卿便趁隙領了丫頭離開內城。

扁是與他同處一室,都能令她不知所措;她索性上街,看看杭煜指導百姓們建造的防御工事,好讓她分心。

奇怪的是,往常她與百姓們攀談,大伙都還會開朗地與她聊上一聊,今日不知是否天冷,竟沒有人願意和她多做招呼,全匆匆走過不搭理她。

她繞著繞著,從城西、城南、城東繞了半圈,最後來到東門。

「東門還沒修繕完畢嗎?」她側身問丫頭們。

「听說來春以前應能完成。」

「來春嗎……」伏雲卿眯眼,頰邊泛起安心淺笑。這里的一切,到了來春,會不會變成她曾經最期待的樣子?

朝氣蓬勃的百姓,在牢靠堅實的堡壘中,過著安和樂利的日子。

這應該是她最後一次好好看著這座她一手興建的城池。她並不是無用的皇子,她至少留下了這幾座城,為百姓留下了足以自給自足的落腳處。

她左手不自覺地扶上右臂。原來傷處不時泛疼,竟是臂上中了劇毒嗎……她不免譏諷地笑了。原來,她是這麼樣的惹人厭,傷她不夠,趕她出去不夠,還要致她于死地……九王兄,大齊王,自己的親兄弟,卻是最想取她性命的人。

那就難怪始終等不到援兵了。

她想起一件壓抑在心底數年的疑問。

案王駕崩當日,六哥不讓她追究,但或許,那事正是起因。當時王叔在大殿之上拿出遺詔宣讀,讓九王兄順利登基,她一直覺得詭異。記得當下她便追問過。

「六哥、父王這些曰子幾乎不曾清醒,要說有遺詔,是何時立下的?不對,那字跡雖然相像,但印信圖樣墨色……與父王印跡有出入。我要趨前看個仔細。」

「十四,你懷疑遺詔真偽是自然。但不論真假,難道你打算要扯下老九,與他爭王位?你打算要殺了老九、殺了王叔?」

「我不是要爭。但倘若遺詔是偽造,就不該拿來號令夭下。父王幾年前便下旨讓咱們成為輔政四王,卻沒宣布新帝由何人繼承,顯見他無法輕易決斷此事。何況父王始終沒醒,如何倉促決定?既是錯誤之事就不該繼續。我相信我的眼楮,若細看定能辨出真偽。」

「十四!別去、別去。咱們兄弟間傷得還不夠重嗎?若從此以後就能一切平安順遂,誰登帝位又有何妨?有咱們輔政,還怕老九做得不好?何況老九應不至于敢為了帝位動遺詔手腳。現下若無人能登基,皇子眾臣間必會再起爭執,只是平白動搖王朝根基。至少,我相信那遺詔是真的。我……相信。」

「六哥……」

「十四,兄弟之中,你素有奇才,不論太傅或宮中藝匠都夸你眼力極佳,或許你能輕易看透真偽、切中要害,但有時候……糊涂些,人生會較為快活。」

最年長的六哥都這樣說了,身為嫡子的七哥、十一哥也不提抗辯,她又能說什麼?

但,看這情勢,九王兄是害怕……有朝一日,對筆墨辨正從來就有鑽的她追究下去,才對她施毒?也就是說,她當初的疑惑雖不中亦不遠矣。

九王兄並非听了說書戲言起疑心,誤以為他們輔政四王手中另有遺詔才對他們施計相逼,而是……作賊心虛,才要先下手為強。

所以,她要找到解藥怕不容易。即使東丘御醫醫術高明,但以九王兄這次鐵了心絕了情的狠毒手段看來,或許她再無生機。還多少時間她不知道,但是,就算要死,也要死得坦蕩無憾。

九王兄之事,或許她是無能為力了;但東丘之事……假若杭煜的恨意是針對重華王而來,因她而起的戰事,她就一定要讓它平息。

從杭煜的言談之間,她約莫有點頭緒。杭煜王妹的仇敵嗎——

「無恥的女人!別玷污了咱們家門!」猛然一顆雪球從街旁民宅暗掩的窗戶中擲出,狠狠砸在她背上。

伏雲卿兀自沉浸在思緒中,沒能立時躲開,訝異抬頭,淡淡掃視四周;但在第二顆雪球砸出來之前,她身邊的東丘侍衛們早已排成圓陣,圍護著她。

「是誰如此大膽,敢襲擊姑娘!」兩個丫頭帶著幾名士兵沖進民宅押人出來。

「誰派你們來的?」

以為會是什麼刺客伏兵,結果拖出來的,只是兩名行動稱不上敏捷的老軀。「這女人,光天化日下,竟在重華王葬儀上和男人摟摟抱抱,太不知羞恥!」

「能受盡東丘王寵愛,必定是用了什麼手段,這下賤女人真是丟盡咱們大齊貞節婦女的面子!」

「就是!砸她算是客氣了呢。你若真是重華王的侍妾,就該為他殉節才是!」讓人指責歷歷,伏雲卿不免錯愕萬分。難怪方才一路上百姓們看她的目光變得冷淡,和之前她出來街上時截然不同。

她明明是不得已之下沒能即時身殉,卻被說得如此不堪!

留在杭想身邊偷生求全,真是如此罪過?以大齊女子的嚴格規矩來說,她確實是……犯了大忌。

她一向在乎別人眼光,打小便是如此,深怕一道小小流言蜚語會壞了她隱藏的身分。她潔身自好,扮演負責稱職、受人愛戴的皇子,被人如此鄙夷還是生平頭一遭。

那犀利的話語、輕蔑的眼神,不知為何,彷佛千根刺狠銳扎進她心底。

「咱們處罰蕩婦何罪之有?!」听到老嫗拉開嗓門辯駁,兩旁民宅里頭也有不少婦女們偷偷探出頭。

「有罪的人是她!」

第三發、第四發雪球又朝她丟了過來,不過礙于士兵在場,都沒直接丟中她,只砸在她想靠近看的前方路面上,表示她們對她的不歡迎,彷佛街道就算只是讓她踏過,都會被弄髒。

「姑娘,這里別待了,咱們還是早點回城。」丫頭們輕輕扯她衣袖。

「沒關系。」她搖頭輕笑,彷佛不為所動。

「但這樣下去,咱們沒法保證姑娘不受傷害離開。」丫頭們擔心地看著四周,總覺得街上打開窗的房屋愈來愈多。

「沒關系,看夠了,我自然會回去。要是你們怕的話,先走無妨。」因為這是最後一眼了,她想把城里每個角落都印刻在心上。

她不是毫無用處之人。為了守護這個國家,她已盡心盡力,她無愧于心;但百姓們在乎的不是那些,沒有人看見她的委屈。沒有一個人。

從來沒有一個人能看見「她」……除了……一個不該看到的人。

「可是——姑娘!」丫頭哀嚎,就見一顆雪球神準砸在姑娘額上,本該無害的雪球,卻在姑娘額上砸出了個傷口。

原來雪球中還藏了顆石頭。「當心!泵娘——呀!」

不知是誰先動手的,街道兩旁的窗戶像是在一聲號令之下盡數打開,接二連三的東西拋了出來,往她身上擊去。

六哥,假若連民心也離我遠去之時,我要守護的……究竟……剩下什麼?伏雲卿苦笑,連躲也不想躲,像是失了魂似地站在街上,成為極醒目的目標。

此後,她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想守護的人,一個個背離她而去;想守護的地方,也不再是她能安心待下之處。她……又該何去何從?天下之大,她竟無一處可容身。

「姑娘!別光發愣啊!」丫頭們忙護住她,想找出一條平安的路回去。

「唯音!」快馬狂奔,黑色駿騎風馳電掣般穿越大街,俊挺青年以絕佳的駕馭能力,讓坐騎穩穩在伏雲卿身前停下,揮手將朱色大氅一翻,替她擋下接二連三襲來的雪球。

「你受傷了?來人!誰再敢對唯音姑娘妄動,一律嚴懲不饒!」

青年厲聲一喝,隨著後方大批兵馬出現,連同不少高位將領來到城東街上。

他眸光凜凜,掃視全場,立刻沒半個人敢再擅自羞辱她,街坊間只余一片寂然。

他平靜說道︰「朕是東丘王,自然不受大齊禮教約束。朕欣賞這位姑娘,才許她同進同出。不過,入境自該隨俗,先前朕不知情,如今既然知道,便不允姑娘清譽讓人誣蔑。自即刻起,朕宣告天下,立她為妃,此後不許任何人非議!」

愕然抬頭看向他的同時,伏雲卿眸中波光迷蒙,心跳愈烈,再也看不清前方。

就算看不清楚,她也知道是誰為她而來。

他策馬趕來護衛她,還替她挨上幾球,卻沒動輒發怒任意用刑。

她其實早有預感,明白他總會出現。

在她以為山窮水盡甭獨一人之時,在她支撐不住想找個溫暖依靠之時。

他言出必行,卻當眾宣布要立她為妃,不許別人議論欺負她。

這只是權宜之計……或是……不論何者,此時……她卻想相信他。

她靜靜地,緩緩地,凝睇著他朝她伸來的大手。

其實……她沒那麼在乎的。身上的疼她全都能忍下。因為她沒做錯。

任何人的指責,她也能不放心上。她敢大聲地說,她從沒有使用什麼下流手段勾引過東丘王;她身為大齊皇子的驕傲尊嚴仍在。

可是,她最終仍是低垂下頭,泛起一抹淒絕艷麗的苦笑;而後,將手交付給他。

她知道,她唯一無法申辯的錯事,只有一樁——

她的心,不听她使喚……偏偏為他悸動了。

伏雲卿原本希望,當時杭煜說要立她為妃,僅是一時為了阻止私刑的場面話。

畢竟皇帝納妃是何等大事,怎能讓杭煜一句話說了算;即使他執意獨斷,大臣們也該力阻他的荒唐行徑,聯表奏請他收回成命,反對他迎娶來路不明的異國女子。

可才回到房里,任侍女們替她包紮傷口之時,滿室的續羅綢緞、金銀珠寶沒一會工夫即一箱箱送了進來。她還沒找他問清楚,他卻先來見她了。

「過去,朕只听聞大齊對女子有種種非人約束,不料今日一見,果然驚人。什麼夫死守寡絕不再嫁、等著百年立牌坊;或是讓夫婿以外的人踫了就得斷臂斷腿;讓人掀了面紗就得自毀容貌與對方同歸于盡。這些蠢事,還真有人能遵守。」

他捧著覆上紅色錦緞句托盤踏進房里,摒退旁人,將東西擱上桌。「大齊規矩太委屈你。你也覺得沒道理吧?所以,不曾如實遵守,還能好好活到現在。」

「……王上這是褒還是眨?」他不知道,她不是不遵守,而是過去毋需遵守。

「朕是慶幸,慶幸還能遇著你。也虧得朕及時趕到。大齊民風私刑頗盛,過于野蠻,這點,還得想法子改善才行。一切以律法為準,不能無故傷人。」

「所以王上不該跟著那些無知百姓起舞,隨口胡扯立妃也太過了。王上雖言出必行,但當時情非得已,其實不必勉強,做做樣子就好,無須認真。」伏雲卿坐落床沿,始終沒正眼看他,所以沒能察覺她每說一句,他眸光就更添厲色。

「你……認為朕是隨便說說而已?朕說過,朕想要你。你總不會以為,朕從不曾把你看進眼里?」

「我知道東丘王室祖訓,避免爭嗣,不論後妃只有一人,除非亡故或無出、帶罪休離,否則絕不再立。您下次要找人允諾,可得先找個身分堪配的女子才好。」

她並非不信,卻是不能答應。即使心動,也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只要他一日不從大齊退兵,她就一日視他為仇寇惡敵。

「立你為妃後,不論東丘軍或安陽百姓,沒人敢再對你不敬。這是對你的補償。對你因為朕之故,失去家鄉、失去棲身處的補償。」

失去家鄉……這句話像利刃刺進她心上最柔軟脆弱的那一塊。

「額上的傷,還很疼嗎?」見她靜默不言,他嘶啞著聲音,滿懷憐惜地想趨前安撫她,卻遭她冷漠揮開,斜睨著他,翦水美眸隱隱含著冰,似有怨慰。

「立妃,若是對我出賣大齊的補償,王上這條件,簡直優渥得教人無法承擔呢。」

「你沒出賣任何人,這只是時勢所趨。你要想留在安陽,便不能拒絕。大齊舊臣那些老頑固,見不得大齊女子受朕疼寵,一個個上書勸朕留你不得。朕說過,此地私刑太盛,朕擔心你再有意外。」

見她硬是不吭聲,杭煜雖能壓抑怒氣,卻不免語帶譏諷。

「或者在你心底,以為眹娶你是另有打算?像是倘若伏雲卿還活著,不會坐視不管讓你嫁給朕,是嗎?也罷,隨你怎麼想,總之這婚事是非得盡快進行不可。」

聞言,她嬌軀一僵。原來如此啊……她怎麼會忘了!

虧她還以為、虧她還以為……以為他是真心對她,結果……是她太蠢。幸好,她還沒陷得太深……縴手微顫,撫上心窩。只有一點點疼,不要緊……

是她厚顏無恥自作多情,才會換來難堪的答案,是她活該,是她活該。

她力持平靜,不允許神色泄露絲毫難受情緒。要讓他察覺她曾一度動心,她還不如自盡當場算了。

「王上是當真以為重華王還活著,或以為重華王會愚昧跌進陷阱?」

「……朕以為的,是你與他交情極好,他若活著,定能逼他出面。」不想老听她說些不中听的,杭煜兀自轉開話題,轉身一把揭開桌面托盤上的錦緞。

「唯音,你瞧瞧這色澤可還中意?朕命人趕了幾件新的東丘宮裝,你來試試。」

她斂下美眸,粉頰顯得慘白,瞧也不瞧一眼桌上東西。繡有王室鳳印的新鞋、鳳紋宮裝可不是一日兩日趕得好,想來杭煜早有這打算。他要立妃其實預謀已久?

或許他想得到她,是為貪圖|晌歡快。是啊,他也從沒掩飾過對她的興致。

只是不免要想,假使他對她的心意若能更純粹,沒摻和利害關系該有多好;那麼她也願對自己坦白,若她只是普通的大齊民女,早就在他挺身而出時,為他傾心。

或者,她若不是以皇子身分成長,也會輕易沉溺在他的眷寵中。

可惜,他們相遇的方式太糟,時機太差、身分不對;所以,注定不可能。

他見她毫無動靜,也不動氣,只是走到窗邊,往外推開窗扇,望著外頭風雪逐漸增強,隨即掩上。

她總是對他冷淡,彷佛一顆心躲在誰都無法觸及的遙遠深處,要得到她絲毫反應,除了扎她痛處,似乎再沒別的法子。不免懊惱,她為何總要逼他弄疼她?

「看情形,大雪還會再下個幾回。城里的人出不去,外頭的人也進不來。伏雲卿若在城內,婚儀當天絕對會耐不住性子,想來見見天下間最美艷的新嫁娘。

不過,從今往後,你只能成為朕的妃子,獨屬朕一人,再與他無關。」

她努努唇角,不置可否。「難道王上以為……我會乖乖成婚?」

「你會。」他微微揚眉,像是早等著她這一句,笑得無比溫和。「除非……你不想保住蘭襄。」

美眸狠睜,陡然立起。「……王上何出此言?」

「偷偷將傷藥給她,你以為朕當真都不知情?」杭煜略略側身,斜倚窗前,眸光定定鎖住她,將她俏顏上所有細微神情盡收眼底。生氣也好,什麼都行,就是不許對他不理不睬。

「白玉露的香氣十分濃郁,就算是躲在地下三階四階底部的岩牢里,獵犬也能準確無誤地找到人。可是,領朕找到她的功臣,是你。」

她錯愕噤聲,震驚得退了一大步。再一次,她以為能救人,卻反倒害了人。

「白玉露的香氣……是王上在唯音身上落下的鎖嗎?打一開始便是這主意?」在她身上用了白玉露,即便她想逃走,也能輕易被捉回去。伏雲卿跌回座上。」

她早知應付不了他。他擅于算計,狡黠多謀,她贏不了。贏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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