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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花 第6章(2)

終于到了這天,東丘王杭煜親自為大齊重華王伏雲卿舉行厚葬,讓安陽全城百姓群聚城中,為英年早逝的重華王哀悼。

伏雲卿原以為按大齊儀典,女子不能出席,但杭煜執意要她同行,說她不去是對重華王大不敬、太過無情,她只好勉為其難在眾人側目中,一直待在他身邊。

杭煜端坐五丈高的祭台上,後頭分立兩列將領與親信,听主司祭官姑在最前頭執掌儀式,先是歌功頌德,繼而指揮底下樂師與舞姬吟唱指路歌、跳著開路舞,過後接著奏出送魂調與送靈舞,最後蓋棺。

拌舞結束時,送葬行列便準備出城,將重華王葬于城西二十里外的小山丘上。

受命跟在杭煜身後無法離開,伏雲卿只能強自忍淚,在心中默默祈求蘭礎將軍諒解。等她逃出這里,一定會親自去見蘭襄,確認將軍的女兒安好無恙。

儀樂祭曲進行時,杭煜始終慵懶地斜倚椅背,以手支頷,閉目凝神,不知思忖著什麼,但俊顏上總掛著一抹神秘微笑,像正等著什麼有趣的事發生。

樂音一停,眾人陸陸續續步下高台,但杭煜動也不動,連帶伏雲卿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跟著走。

最後,他總算出聲。「唯音,重華王下葬之後,再無法相見,或許你想更近一些瞧你主子最後一面?那就快去送棺吧。」

「理當如此。」她垂首稱謝,匆匆轉身要跟上其他舊日部將。

他輕嘆一聲。「你近來少笑,其實早該去看個究竟的。看看絕對會讓你開心些,畢竟,那里頭不是伏雲卿的尸首。重華王尚在人世。」

狂風大作,宛若落雷平地起,雷擊不偏不倚打在伏雲卿身上,驚得她腦中一片空白。心若連擊擂鼓,腳步乍停,她不敢回頭。為何……杭煜能說得如此斬釘截鐵?

杭煜立起,緩步走向她,站定她身後,在她耳邊低語︰「你不認為,其實伏雲卿……還活著?」

「王上這問話未免不智,若否,眼前尸首又是誰?」

「是誰,朕不清楚。但重華王還活著應毋庸置疑。眼下怕只是障眼法。傳聞重華王身長七尺,從留下的盔甲來看,身形更為縴瘦;听聞他屢遭刺客,身負重傷久病虛弱,打第一眼,朕就認為眼前這副尸首太壯,不像傳聞之人。朕可有說錯?」

他的手臂沒踫著她,卻自她腰際不偏不倚移到她手臂上方;她能感覺他指掌恰恰在她舊傷之處陡然停下。就听見他嘀咕不停︰

「總覺得此事太巧,主子與奴僕啊……竟傷在同一處。不過……你與他,身長差了五寸之多呢。」

她松了口氣。他應該料想不到她平日好面子,在尺寸上頭動過手腳,靴子都是特制的,里頭一直墊得高些。

「但,最讓朕起疑的,便是他所留下的慣用兵器。你知道嗎?尤其能從貼身長劍看出主人身長,近身武具太長行動不便,太短佔不了先機。朕橫看豎看,都覺得那號稱七尺的伏雲卿……其實應該再矮上一截呢。」

她氣息一窒,心音又急又亂,雙手緊緊交握。她不能抖,快停!

「……就算重華王還活著又能如何?安陽已落入東丘之手,他再起不能,不會成為王上威脅。」

「他若活著就是罪人。應允出降為不忠,既允卻逃是無信,守官棄城為不義,陣前逃亡是無勇,忠信義勇皆無者,不配讓朕為他開恩,赦免這安陽一城老小。」她聲音微顫︰「莫非王上……又想為難城中百姓了?」

「不。唯音,朕哪……只想為難你。朕想知道,伏雲卿究竟是怎樣的人,竟能令你如此死心塌地;眹想知道,背地里城中還有多少大齊叛逆;朕想知道,你偷藏著的會是怎樣天大的秘密「朕說過,哪怕是你想給的、不想給的——朕都想知道。」

若非她背對著杭煜,只怕他早已洞悉她臉色發青、無法再瞞。她其實身後冷汗直流,衣裳早已濕透,狂跳的心幾乎躍出喉間,深怕他靠得太近,會察覺她的異狀。

「王上想听唯音談心事,可在此之前,禮尚往來的王上不是該先談自己?比方說,重華王與王上究竟有何過節,讓王上如此緊追不舍,甚至不願相信他已死。」

他笑得清淡,听不出他心情好壞。「若說朕與他有何過節……不,不是過節。只是朕有一樣東西,要同那重華王討回來而已。」

她皺眉,不解追問︰「討東西?他欠了王上什麼?」

「公、道。」

她听了反而更為糊涂。千里遠隔從無交誼,她如何欠他一個公道?「不可能。重華王潔身自好,素有仁德清譽,絕不負人,必定是你冤枉他——」

「人若已死,你又何須為已死之人的名聲好壞打抱不平?反正他再不需要。」杭煜玩味著她的激動,「也或者如此在乎,是因你與他關系匪淺,情誼深切。」

突然失笑,他扳過她身子,伸指勾起她姣美臉蛋。

「朕有些好奇。如果,只是如果,伏雲卿還活著,他若知道你成為本王的人,他……可願為你現身?朕真的非常、非常想與他見上!面呢。」

「微不足道的小小奴婢,王爺怎麼可能記掛在心。」

他扯扯唇角,語帶譏諷︰「是奴婢便不搭理?那他如何能稱得上仁德之人?」

「重華王正要下葬,再不可能現身,王上你糊涂了嗎?」

「套句你的話,不試試,怎會知道?」他玩笑似地聳了聳肩。「你今日在本王身邊跟進跟出,可也辛苦了呢。如何,高台上的景色還看得稱心嗎?」

他說話夾槍帶棍、虛實難辨,弄不懂他到底想跟她說些什麼。她也不遑多讓地開罵︰「沒有人有心思在葬儀上看景色的,除非沒血沒淚。或許,王上除外。」

「不看景色,看人也行。不過,你看不清楚是自然,台下五千軍民,每個都能認得出才叫了不起,反倒是台上就這麼幾個人,底下人應該能瞧得清楚朕帶著眾將……與你。尤其是,你熟識的人,一定認得出來。」他伸出手,摟上她腰際。

她踩退一步,嬌軀不由自主隱隱發顫。總算明白他等的是什麼。

他根本不是大發善心讓她同來憑吊蘭將軍,他是想伺機誘出她還有哪些同伙。

還好她身邊早已沒有半個人,不會再連累——

不對!突然察覺一道擔憂的熟悉視線,她直覺轉頭便往下瞧,該死!是蘭襄!

其他人都跟著送葬行列往城西移動,惟獨蘭襄一人反向朝著高台前來!

蘭襄沒事了就連慶幸她還活著的時間都沒有,伏雲卿腦中只回想起杭想說過的︰「假若蘭襄沒逃出去,打算自投羅網、前來救你的話,你就別怪聯對她無情了。這里還有多少大齊叛逆護著重華王,朕是非得一網打盡不可。」

杭想這人城府太過深沉,卑劣地一次次設下陷講。什麼承諾,都是假的!

不成!杭煜在她後頭盯著,肯定也會注意到蘭襄!她不能讓蘭襄再接近。

「唯音,風涼了,也該回去了。還要送葬的話,就快動身吧。」他才想像平日一樣輕攬她肩頭,卻讓她了然一把推開。

「別踫我!大齊女子除了夫婿以外,是不準其他人踫的!」她一把揮開杭煜,不顧身後空無一物,把心一橫往後一跳,理所當然地一腳踩空,跌下高台!

她武藝平平,但要如何護身還是懂得的;即使不成,她也覺悟到就算跌斷胳膊或腿、甚至送命也無妨,只要能引起騷動,讓人潮失序混亂,別讓杭煜發現蘭襄出現就好。

可在那瞬間,閉上雙眼的她,不僅沒墜地摔慘,右手臂反而被天外飛來的長鞭卷住,身軀懸垂于半空中劇烈搖晃。

事出太過突然,杭煜即時沖出仍來不及阻攔她、甚至跟著她跌下,但在前一瞬,他左手緊緊抓住斑台邊緣,右手甩出腰際長鞭纏上她,這才保住兩人幸免于摔落。

「別踫我!誰都不許過來!我不需要……不需要別人幫忙!一個都不準來!」她被杭煜猛力拋回高台上之時,仍兀自大喊。這下,蘭襄應該听明白了她的暗示。

蘭祈應該把話帶到了——別再盡心,她們主僕已經緣盡。

飛空而落,伏雲卿摔得眼冒金星,讓她搞不懂杭想到底是要救她還是殺她。

「混帳!」杭煜轉眼便回到祭台上,站定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瞪視趴伏在地的她。他以懸于半空的姿態、還將她拋回台上的動作,因過于勉強以致扯傷右肩,他左手緊按著肩頭,屏著氣,俊顏彷佛凍結。

她忍痛勉強抬頭,睜著單眼看他。好疼!疼到發暈了,否則她怎麼會覺得,他明明一臉寒意,眸中卻冒著熊熊怒火?他當真動怒了……為的是什麼呢?

「我說過,你若活著才能救其他人,可你最後居然不守對我的承諾,甘願如此舍命,只為一個人、為他一個人——必是為了伏雲?他果然就在下頭嗎?說!」

相識以來,她從沒見過杭煜如此清楚地將心思顯露于外,必定是她……暈到底……才會……看走眼……覺得他、覺得他那神情氣憤之余,還有的是……惱恨?

眼前一片黑,她……什麼都看不見了。

「唯音!」杭煜不管底下如何騷動大亂,只是動作迅速地將昏迷的她橫身抱起,飛身沖下高台,躍上坐騎,直奔內城,將百姓一片譁然聲遠拋在後。

香氣繚繞,久久揮散不去。伏雲卿頭痛欲裂,眉頭深鎖。

遠方,溫柔的歌聲回蕩,一曲四段,是大齊曲風。是十一哥唱的嗎?但,這曲子……听來神似琴仙歐陽先生的風格……她不自覺地柔柔一笑。

對了,是那首最、找到的新曲。歐陽先生的曲子總祥和得令人安心。

她想見先生,想一到與世無爭的孩提時刻。

前方背影,是歐陽先生!她奔上前招呼︰「歐陽先生,還認得我嗎?咱們許久不見了呢,先生的新曲果然好听,可惜……我已疏于琴藝多年,愧對先生指導。」

話未完,她手腳像生了根,動彈不得。指頭手臂又開始抽痛起來。抬頭再瞧,先生消失無蹤,徒留孤寂黑暗。父王、母妃、王兄們……誰都不在了。

她才疼得繳眉,遠方又傳來那首好听的曲子。像是只要她一泛疼,就有人吟唱她喜歡的曲調哄著她。她記得這個聲音……不是初次听見。

不是十一哥。仔細听,音質其實截然不同,那麼,到底是誰陪在她身邊?

「大齊的曲子,我唯一清楚的,也只有這首。從前王妹還在宮中時,也喜歡學琴,偏愛異國曲風。琴仙先生來了,便纏他教她。假如你也愛琴,那麼琴仙先生的曲譜,一定能讓你喜歡。瞧你笑得眉目生春,足以讓全夭下男子瘋狂追逐呢……」

她讓人扶起身半坐著,不知偎進誰的寬闊胸膛,一雙暖熱大掌撫上她額際,像呵護寶物一般小心翼翼攬著她,再以微溫濕布像羽毛般輕柔地拭去她額際不斷滲出的汗珠。

濃郁的花香接近,她雖然還是昏沉,但她知道,身邊有人準備了藥湯。

「……看樣子,你不僅是我平生所見最有意思的女子,也是最讓我惱恨的女子。你逼我別無選擇。我明明不想傷你分毫,可你卻總是一味護著他人,護著害我王妹的仇敵。是你……讓我為難啊……唉,喝藥吧,小心別燙著了。」

那好听至極的溫柔嗓音喃喃不停,語帶埋怨,可是,她雖听不真切,心里頭卻為著他所說的一字一句拉扯著,擰絞得隱隱泛疼。

「唯音,伏雲卿在你心底,當真極具分量嗎?若是,我與重華王可真有過節了。原來,我竟也會有為了女人嘗遍嫉妒滋味的一夭嗎?你要我如何放手、如何放下!哪!這下子,等我逮到伏雲卿時,不將他碎尸萬段,怎能甘心!瞧你,又皺眉頭,又耍脾氣不吃藥了嗎?好好好,要听曲子是吧?怪你哥哥,太寵你。」抱怨歸抱怨,歌聲依舊柔柔響起。

她有些困惑。「你……是……」

氣虛得猙不開眼,伏雲卿迷迷糊糊之際,忍著疼痛,擠出一絲苦笑。「你在唱曲子……你一直陪著我嗎……為什麼呢……」

「唯音!怎麼又昏了?」那雙有力臂膀突然收緊。

她認得這股力道、這個懷抱。時日不算久,但她確實認得。

王兄們雖疼她,但她終究是假王弟,與兄長們再親昵,距離仍在;可是,身旁這人,幾次以來,總是張開雙臂全力護著身為女子的她,讓她能安心沉睡。只有他……知道她是女人,卻仍然與她平等相待,不曾看低她呢……

她知道他是誰嗎?她應該知道的。她得快想起來。她不能領他的情,她不該再欠他……

「御醫,她不過是摔了下,怎麼會昏迷高熱不斷?她舊傷復發又是怎麼回事?」

「王上饒命!泵有身子虛弱得不尋常,似是中毒已深,並非最近的事。高熱能退,但得日日服藥。一日不服則高熱再起,三日不服必定喪命。至于她臂上這毒一時半刻恐解不開。王上開恩,再給微臣時間。」

「無用之人不需留下!來人——」

「杭……杭想……」伏雲卿迷蒙間知道自己在他懷里,虛弱雙手使盡最後氣力,一手攀上他頸間,一手緊抓他衣襟。「你答應過……不再為我濫殺無辜……」

「唯音,我承諾的事,我辦得到,可你卻違背了對我的承諾,不肯愛惜自己,再一次為了別人連命都不要……」長嘆一聲,杭煜擺了擺手,示意所有人退下。

「罷了,我允過你的。就我來看,你的心軟,還遠勝伏雲卿一籌呢。唯音,這樣下去不行,你得服藥消熱,否則高熱不退真會病死的。唯音?」

一听不會有人因她而受到處罰,伏雲卿像是完全放心了,撐不住清醒意識,又開始昏沉。

「好熱……好疼……」自手臂舊傷處,像是野火燎原,高熱燒遍她全身。

「唯音,要不要猜猜……我究竟是希望你一直病著,或是希望你早日好轉?」

杭煜語帶譏諷,笑得極苦。他一手端起湯碗,另一手托起懷中佳人因高熱而顯得嫣紅可憐的臉蛋。「不管選哪一邊,你都不可能猜對。因為我所希望的是——」

他張口就碗,含進湯藥,毫無預警地低下頭,攫住她丹唇,霸氣探進,直闖而入,強硬灌進那香氣馥郁的湯藥。

等她咽下,他非但沒退開,反而更饑渴地掠奪起未曾有人探訪過的甜美蜜津。她昏昏沉沉,任他糾纏吮吻,一口接著一口地咽下退熱湯藥。

懊是昏迷不醒的伏雲卿,不知徘徊在怎樣苦惱的夢境里,緊閉的眼角中溢出淚珠,黯然落下,失去意識前,雙手依舊緊緊環在他頸間始終不曾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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