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爺,大皇子到了。」伙計敲兩下門,在門外低聲道。
上官檠松開紀芳,拉著她,迎到門旁。
鳳天祁長得不如鳳天磷,但五官端方、氣質高雅,是個教養良好的男子。
他的眼楮深邃,難以令人窺得所想,他一身狐白裘,里頭著五爪金團龍官服,衣飾精工華美,璀燦流光。
「大皇子。」兩人屈膝。
鳳天祁虛扶兩人,說道︰「別行大禮。」
兩人順勢起身。
「阿檠,紀姑娘,先坐下來。」
紀芳看一眼上官檠,他點點頭,拉著她入座。
「怕你們等太久,一出宮就過來,來不及回府換下官服。」他在解釋自己不是用官威壓人,而是體貼細心。
上官檠點頭,紀芳微哂,如果鳳天祁是那種人,上官檠大概不會讓他們見面,接觸的時日越久,她越發現阿檠有嚴重的保護欲。
「不知大皇子讓我們過來,有什麼事?」
「這件事我打算瞞著老三,這才私底下約你們出來,希望別讓老三誤會。」鳳天祁說著,看兩人一眼。
見兩人面上沒有忐忑不安,沉穩以對,他不禁微笑,阿檠果然是個足堪大用的,至于紀芳……也非簡單人物。
「還請大皇子明言。」
「今天來有兩件事,一是私事,一是公事。私事是,父皇生辰在即,我打算燒制一套杯壺進獻,前些日子發現「經典書苑」出了不少繪本,繪本賣出時還附贈一個瓷杯,我很啼歡杯子上的圖案,不知道紀姑娘可不可以幫這個忙?」
紀芳看一眼上官檠,他對她微微點頭。此事于她有益無害,出繪本,作者寫的就是她的本名,他想將她的名字炒熱,一方面奠定她的才名,一方面為他們的婚事鋪路。
他是個謹慎性子,不希望趕走惡狼卻迎來猛虎,不想夏可柔下堂後,皇帝、皇後又心血來潮再來一道賜婚聖旨,所以能在皇帝跟前露臉,對她絕對是好事。
紀芳點點頭,大學暑假,她曾到觀光窯場打工換食宿,畫過釉彩,做過創意陶瓷,捏陶這門功夫需要時間學成,讓她捏制肯定有困難,但設計造型和彩繪圖案是她的專長。「一定要做杯壺嗎?」
「父皇喜歡茶壺的月復寬能容。」
「我明白,不過皇帝生辰是何等大事,禮物卻……繪本的圖案雖然可愛,但不夠莊重,是否請大皇子授權,不管是壺的造型或圖案都由我來決定?」
鳳天祁雙眉一挑,這是意外之喜了,代表她的本事不代是他想的那樣?
經典書苑出的《皇宮日常三兩事》讓父皇對三弟贊不絕口,他細細探訪,得知背後出主意的是上官檠和紀芳,如果能得他們援手……他點頭,「當然可以。」
「我把圖稿畫出來之後,大皇子那里可有手藝精湛的工匠?」
「有,等紀姑娘完稿,我再安排時間讓姑娘與工匠見上一面。」
「好。」比起首飾和水晶珠簾,這件肯定要先排上時程。
「還有另一件事呢?」上官檠問。
「父皇看過紀姑娘的繪本,覺得很有意思,想見見姑娘,不過這件事就算我不提,我想,三弟很快就會同姑娘說。」鳳天祁說完,靜靜等待他們的歡天喜地,沒想到……
紀芳垂眉,「小女子幫大皇子制作生辰禮,可否請大皇子也幫小女子一個忙?」
「紀姑娘想要我做什麼?」
「小女子不願意進宮。」
她的回答讓鳳天祁訝異,轉頭望向上官檠,試圖在他臉上得到說法。
這是個好機會,紀芳若能入了皇上的眼,日後提起這門親事會更容易,但事有正反面,若是鳳天磷也來搶呢?皇帝可不會在乎她的意願,屆時一道聖旨,紀芳不想嫁也得嫁。所以希望她露臉的上官檠傾著她的話說︰「請大皇子成全。」
鳳天祁更訝異,連上官檠也不樂意?紀芳如此青春美貌,又是《皇宮日常三兩事》的作者,若能討得父皇心喜,對他們有利無弊。
「姑娘可知,若能進宮,很快的京城上下都會知道姑娘的大名,往後姑娘不管設計任何東西都會令人趨之若鶩。」
紀芳搖頭說道︰「小女子很滿意目前的生活,銀錢夠用,生活平穩,身體健康,能做想做的事,這樣就足夠了。」「紀姑娘沒有其他嗎?」這樣的聰慧才情,她有足夠本錢,難道不想功成名就,不想更上層褸?
「這種東西,得不到滿足時是痛苦,一旦滿足了就覺得無聊,與其讓生命在痛苦與無聊間擺蕩,不如豁達一點、輕松一點,少點貪嗔痴怨,多點清風明月,頭角崢嶸是種生活方式,閑雲野鶴也是種方式,如何選擇,端看各人喜愛。」
「姑娘才多大年紀,怎像個老僧似的?阿檠,你不說說她?」
「天地間有各種人,性情不同,想法不同,有人在夢想中上進,也有人不為得之而喜,不因失之而悲,與我們想法相異之人也許難以理解,但必須尊重。」
上官檠說完,看紀芳一眼。
他的「尊重」一說,讓紀芳想為他拍手喝彩,他越來越像二十一世紀的男人了呢。
「難道姑娘一點都不羨慕人世間的繁華?」
「有繁華時且看繁華,無繁華時開眼見明,閉眼見心,人心在,繁華在。」
明白了,鳳天祁苦苦一笑,他說服不了紀芳。
他很清楚對于心志高傲的人,可以籠絡,不能勉強,上官檠是這種人,紀芳更是這種人,在上官檠尚未決定放棄三皇弟之前,他絕對不會站到自己身邊。
他不想毀掉上官檠,就只能用更大的耐心等待,上官檠是個聰明人,他最終會知道怎麼做才正確,眼下,上官檠願意在小事上助自己一把,而非把自己當成敵人,他很滿意。
「我明白了,父皇那里我會去說,姑娘不必擔心。」
看著兩人之間難以言喻的默契,鳳天祁莞爾,雲貴妃一直希望把夏家和上官檠綁緊,可是看來似乎無法讓她如願呢。
「多謝大皇子。」上官檠拉著紀芳起身,拱手相謝。
談話結束,身邊伺候的太監連忙喚人送上飯菜,當中自然有上官檠最愛的刈包,這道菜已經成為酒樓招牌。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也讓上官檠和紀芳更加認識鳳天祁。
比起鳳天磷的坦率真誠,鳳天祁有心機多了,佢他的見識能耐也遠遠在鳳天磷之上,他確實更適合當皇帝。
吃完飯後,送走鳳天祁,上官檠帶著紀芳離開酒樓。
她不是古代人,而他是刻意接近,因此手牽手逛大街的舉動雖然很張狂,但兩人都覺得順理成章。
只是誰也沒料到,夏可柔會在王府里提早發難。
在夏嫵玫對媳婦忍無可忍,買回兩個姿色艷麗的丫頭預備把人塞到上官檠身邊時,夏可柔為此不管不顧地和婆婆大吵一架,坐上馬車回夏府。
馬車行經大街,她恰恰掀開車簾,看見手牽手的兩個人。
那是誰?外室嗎?沒出息的上官檠竟敢背著她在外頭玩女人?
虧他嘴上說得堅貞,沒想到卻是如此下流,這個男人也不想想為了他的前程,她這個妻子付出多少心力,枉受多少委屈,很好、很好……
他竟敢這樣對待她?!
她恨恨盯著紀芳的背影,狠戾的目光像要將人燒灼似的,她記得紀芳,因為上次的爭執,更因為紀芳絕美的容顏。
怨恨竄入心間,彷佛被辣椒水強灌進胃里,熊熊烈火從腸胃食道一路燒進腦子里,夏可柔用力握緊 頭,指甲在掌心斷裂,血從指甲邊緣滲出,她很痛,但她會讓欺負自己的人更痛!
上官檠把家事擴大成國事。
眼下滿京城的人都曉得,大小夏氏這對婆媳又鬧起來了,上官檠去過幾次岳家,都吃了閉門羹,他「傷心之余」求皇上讓他隨著三皇子出京辦差。
瑞雪兆豐年,這場雪下得又大又急。
上官檠和鳳天磷錯過宿頭,干脆一鼓作氣地往前走,快過年了,上官檠打算交過差之後,直接到紀宅過年。
這個年,不必虛情假意地面對痛恨的女人,他心情大好。
「嗯,你真不打算去夏府接媳婦兒?」
他可從沒拿夏可柔當媳婦兒,搖頭,他回答,「你嫌我閉門羹吃得不夠多?」他都快變成京城笑話了。
「我幫你去說說夏可柔。」
「不必,這個年我,有去處。」
看他得意的模樣,鳳天磷不自在極了,他知道阿檠會去哪里,如果不是他的身分擺著,他也想放下宮宴,到紀芳家里。
那里有好吃好玩的,有個老戳人心窩子,卻又能哄得人哈哈大笑的紀芳,還有兩個有強烈表演欲的小屁孩,不討厭,很可愛。
不知道為什麼,好像進了那塊地兒、見了那個人,身上的重擔就會自動放下來,就會覺得……其實當老二也不壞。
這種感覺要不得,如果讓母妃知道他有這種想法,肯定會氣得找人訓他。
鳳天磷越來越常問自己——他真的想當皇帝嗎?他真的有能耐擔起江山嗎?比起父皇過的日子,其實他更羨慕皇叔閑雲野鶴、自在自得的生活。
「夏晉山又出事了,你知道嗎?」鳳天磷問。
「樹大必有枯枝,夏府是該好好整頓。」
「外祖家最近接二連三的出事,我猜有人在背後對他們動手。」
點頭,他同意,不過上官檠更相信,那個人不是鳳天磷以為的大皇子,而是誰都招惹不起的那一位。「不管是誰在背後動手,身為皇子,你該想的是,少了夏家那些人對朝堂是好是壞,而不是只想著少了那些人,自己是不是會少了若干助力。」
「我沒有紀芳想的那麼傻,如果我當真入主東宮,你以為有那些腐枝在後頭牽制,我的位置還能夠坐得穩?」
「你明白就好。」
鳳天磷當然明白,可是舅父不明白,他不只一次告訴他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他必須早點下定決心,舅父死咬這是大皇子的陰謀,說他再搖擺不定,早晚會死無葬身之地。
案皇英年正盛,根本不想立太子,難不成要他逼宮造反?為一己之私,他能把國家百姓置于險處?
「阿檠……」
「嗯?」
「你認為,我沒當上太子的話,還能活命嗎?」
「皇上登基之後,並未對其他王爺趕盡殺絕。」
他沒把話說得太明白,否則鳳天磷又要以為他偏向鳳天祁了,這時候他最不需要的是鳳天磷的誤解。
「可五皇叔死得不明不白,直到現在還沒有人曉得,那樣一個在戰場上馳騁威風的人,怎麼會突然暴斃?」
這難道不代表父皇容不下他?
因為父皇和五皇叔都是當年皇子中最出類拔萃的,他們並駕齊驅,朝中各有擁護者,父皇才會對五皇叔痛下毒手,對吧?
如今他和大皇兄的情況也是如此,如果他退了,母妃會怎樣?自己又會怎樣?
「有這等疑惑,為什麼不去查?你已經不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少年,你背後有不少人可以幫忙。」
「查過了,說是五皇叔意圖造反,但母妃和舅父說的不是這樣,我不知道該相信誰。」他是母妃的眼珠子,母妃心里只有他,天底下的人都可能害自己,只有母妃不會,他深信!
上官檠能夠理解,如果從小到大身邊最親密的人都告訴自己喝茶會死,就算看見別人天天喝茶,自己也不敢多踫茶葉一下。
「皇上英年正盛,尚且不考慮立太子一事,你在擔心什麼?若你無心奪嫡,還有大把機會與大皇子修復關系,日後怎會成為你五皇叔?說不定你還會是大皇子倚重的臂膀。如果你打定主意要搶那個位置,那麼成王敗寇,到時,是死是活自然不是你可以決定的。」
鳳天磷不語,看著月光將兩人的身影拉得老長,看著林間樹枝的長影交映,他漂亮的丹鳳眼中有著濃濃的抑郁。
打從曉事之後,他就沒有快活過,母妃的期望壓得他喘不過氣。
慢慢地一天天長大,他知道那是自己無法卸下的責任,于是坦然、于是認命,于是再厭煩也不說出口,直到有個在背後說他很笨的女人,清楚地點出問題所在……
「阿檠,你相信晁準嗎?」鳳天磷問。
前天,他們又偶見晁準了。
這次晁準沒有擺攤,他騎著一頭小毛驢搖搖晃晃地從他們面前經過。
鳳天磷一眼就認出他,快馬加鞭地神到晁準跟前,要求他停下來,為他們測字。
上官檠這才曉得,鳳于磷信上寫的測字先生和自己遇見的是同一個人。
上官檠這回卻不願意測字,上次的經驗,準得讓他害怕。
上官檠視線相對,晁準微微一笑,對他說道︰「情得償,愛得願,千年姻緣。父子債,最難償,何苦非要玉石俱焚?天道循環自有公允,汝非閻王,焉能判人禍福?」
幾句話說得上官檠心氣難平,他也要自己放下母仇家恨?憑什麼?!
紀芳說過——尊重,他沒有要求任何人的認同,只求尊重。
揚眉,上官檠怒道︰「你是誰,誰讓你探听我的?」
晁準卻不打算回他,轉頭對鳳天磷說︰「情愛最是傷人,權勢不過鏡花水月,不如歸去,清風伴明月。」
倘若過去听到這句話,鳳天磷定會暴跳如雷,什麼清風明月、什麼不如歸去,他為什麼要放棄眼前的一切?
情愛傷人,傷的是普通人,絕不會是他這種天之驕子,女子對他只有投懷送抱的分,沒有讓他傷懷的理。
但是現在……一個讓他挫折不斷、傷懷傷心的紀芳,以及奪嫡的不確定,讓晁準的話成了驚天雷。
他定眼望住晁準,期待他多說幾句,沒想到他笑著揮揮手,拍一記驢屁。
驢子搖搖晃晃地又走了起來,只見他背對他們揮揮手,吟詩似的說著,「千年緣分,早有定論,你爭我奪,貽笑大方,人生福禍,掌間自擇,何必問卜,寄望他人?」
晁準離開後,上官檠和鳳天磷像是心有默契似的,絕口不提這段偶遇,只是心中想起,如芒刺在背。
此際兩人對視,上官檠無法回答,總不能要鳳天磷相信晁準的「情愛最是傷人,權勢不過鏡花水月」,卻告訴他「父子債,最難償,何苦非要玉石俱焚」是個屁?
這時,「咻」一聲,長箭射來,驚擾他胯下坐騎,上官檠大喊一聲,「有刺客!」
霍地,他與鳳天磷抽出長劍,在身前舞出劍花,阻止羽箭侵襲,落在遠處的待衛聞聲快馬奔近。
這時林中出現十來個黑衣人,下一瞬間兩幫人馬會合,交戰廝殺,刀起刀落間鮮血四濺,尸體橫陳。
兩幫人馬實力相近,轉眼間鳳天磷已經出手近百招,黑衣人無法近他的身,只能對峙。疑問在此時生起,對方武功分明在自己之上,為什麼不咸不淡地應付著,不痛下殺手?他是個聰明人,因為信任,不願意多琢磨,可眼下……
鳳天磷做出一個大膽決定,他回手收招,將劍身攏在身後。
對方沒料到他會突然如此,眼看長刀就要砍到鳳天磷的肩了,他硬生生收勢,說時遲那時快,鳳天磷右手出劍,意不在傷人,而是挑掉黑衣人臉上的蒙布巾。
這一挑,兩人都愣住。
「鳳三,閉氣!」
隨著聲音出現,上官檠拋出一把細粉,默衣人見狀也跟著閉氣,身子朝後退十幾步,轉眼間施展輕功,竄上樹梢。
他們才剛松口氣,沒料到林子那端悄悄地又有十幾名黑衣人靠近。
但這一票人和前一批截然不同,他們每一招都下死手,不消片刻保護鳳天磷的禁衛軍全數命喪刀下。
他們不斷往鳳天磷和上官檠的致命處招呼,眼看己方的人已盡數斃命,上官檠轉身拉住鳳天磷,朝無人的方向奔去。被七、八個人追著,兩人邊戰邊逃,他們曉得今晚再無僥幸。
一跑一追間,他們來到山崖邊,眠見再無逃路,上官檠心道難道今晚真要命喪于此?手上的劍舞得更快了,但人牆漸漸包圍,越縮越小,他與鳳天磷背靠著背,各自出招。這時,上官檠突然大喊,「我們在這里!」
黑衣人聞言轉頭,上官檠迅速舉劍砍去,沒想到對方身手俐落,險險地避開這招,只是動作太大,臉上的黑布飄然落下,露出真面目。
發現自己的身分泄露,黑衣人揚聲道︰「殺無赦!」
不等他喊完,上官檠迅速拉起鳳天鱗往崖邊跳下。
這時候黑衣人更快,舉起手中的奇形蛇劍,使盡全力朝鳳天磷射去。
那把劍通體發出幽藍暗芒,而這時候上官檠和鳳天磷都在半空中,匆促間上官檠發現了,他用力一扯,將鳳天磷拉進自己懷里。
這個施力讓兩人的身子換了方向,下一刻,劍刃插入上官檠的後背。
扎進血肉的悶聲清晰入耳,鮮血激射,一片腥紅在眼前散開……鳳天磷驚恐的目光望著阿檠,他竟以命換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