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咻!
箭弩咻聲不斷,犬蝠隊專用的十字弩攻距不遠但威力甚大,霎時漫天箭雨,射到馬車上的弩箭發出豆豆豆豆的聲響,綿延不斷,沒多久馬車的車廂就像極了刺蜻,滿滿地戳滿弩箭。
見到犬蝠隊專用的弩箭時,呼延真不由得一陣無言。
暗以錚你這混蛋,是打算殺了我嗎?居然讓犬蝠隊對著我的馬車攻擊!你到底是來救人還是來殺人?
透過車廂縫隙往外一看更無言了,領隊的居然不是傅以錚,而是蘭歡。呼延真被這情況嘻得說不出話來,頓時眼眶就有點紅了,不是想哭,也不是感動,是給氣紅的。
蘭歡領著五鬼,犬蝠隊跟在他們身後風馳電掣地追上來,夕陽映得整條官道紅艷艷地,明明是夏日,偏偏就是被他們搞得一副深秋肅殺的氣息。
到底是在追殺誰啊?!
閉上眼楮忍了忍,試著平復——不行,終究還是忍不了!
呼延真惱怒至極,砰地一聲踹開了馬車門!
「你——」
咻地一聲又一支弩箭飛來打斷她的怒吼。
呼延真微微側臉避過這一箭,另外一箭又不依不饒地射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握住那箭,氣得啪一聲折斷箭桿,目光如刃地刺向來人。結果他居然又放了一箭,這次將她頭上的儒巾射掉,長發如飛瀑飄散。
「……」她頭頂肯定在冒煙了吧?!
放箭的蘭歡無奈地朝她攤手。
「這十字弩準頭不好。」他說。
準頭不好?這十字弩準頭不好?!他原本到底是打算射哪里?!呼延真只覺得額上青筋劇烈跳動,氣得已經有些蒙了。
蒼天為監!
她是真的真的很想扮演好小胡公子的角色,這麼多年來她也演得很好,為什麼就不能……為什麼就不能讓她好好在車廂里繼續傷春悲秋、繼續當好憂郁帥氣的小胡公子呢?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蘭歡簡直像是她的克星似,不把她氣到暴跳絕不罷休?!他到底是對小胡公子有什麼意見?!
孰可忍……叔叔可以忍嬸嬸卻忍不了了!她掏出竹笛,快速地吹了幾下,官道旁的林子里嘩地竄出大白巨大的身影,咆哮一聲撲向後面的隊伍!
犬蝠隊向來以大白為首,除了大白,其他熊獒體型其實也沒大得那樣夸張,只有大白馱了人還能飛馳如電,其他的速度上就有所不及了。沒馱人的大白根本就是頭猛獸,誰都不敢跟它正面交鋒,犬蝠隊頓時大亂。
「大白!」後頭的傅以錚大吼︰「讓路!」
大白氣勢萬鈞地撲上去。
呼延真沒好氣地瞪著傅以錚。
大白是她親手養大的,不但是犬蝠隊的頭一個成員,更是整支犬蝠隊的領袖,除了她的話,大白誰都不理——哪像某個人,居然臨陣倒戈!
她嗷唇滴滴嘟嘟地發出一串清脆鳥鳴。
駕馭犬蝠隊的少男少女頓時止步,連傅以錚的馬都揚腿長嘶不肯再跑,馬背上傅以錚慘叫一聲硬生生被拋出大老遠,幸而他輕功甚強,連著幾個翻身止住了身影。
這是「雀語」,迷雀們專用的暗語。
犬蝠隊訓練時,那些少男少女用的就是雀語,他們本來就是迷雀。傅以錚的馬則純粹是意外,那匹馬從小養在傅王府,對于雀語實在是听得太多,不知不覺居然也服從了命令。
「師妹!」傅以錚氣得大喊,正想追上去,犬蝠隊的孩子們卻纏上來。「你們干什麼?!不許攔著我!師妹!」
犬蝠隊的能耐傅以錚哪里不清楚,想沖出他們的包圍並不難,但既要沖出包圍又要能追趕上馬車,那可就難多了。
「可惡!」
被拋下的傅以錚大怒!怎可以讓蘭歡追上去!?這樣小師妹就危險了啊!他居然只能眼睜睜看著情敵去追他心愛的師妹,真是氣煞人哪!
犬蝠隊的少男少女們圍著他滴滴嘟嘟地發出雀訊,而他根本听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閉嘴!講人話!」
時光回溯到近二十年前,呼延恪罷接任御史大夫不久,他所接手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學習「雀語」。
外于三省六部,御史在朝堂內地位向來超然。門下只有一群文弱書生的御史大夫如何能監督、彈劾百官大臣?難不成只呆坐在府內整天等人來告狀?當然不是,而是因為天下最大的情報組織「迷雀」就隸屬于御史台,所以御史大夫可以說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迷雀夜梟」听起來像是一個組織,但事實上他們一直都是分開的,雖然都是皇帝直轄的隊伍,但皇帝以下,夜梟由御前侍衛統領,迷雀則由御史台統領。
蘭七篡位後掌管了夜梟,他以為自己也掌握了迷雀,卻不知道迷雀並不是那麼容易控制的,他連迷雀最主要的幾個主心骨是誰都沒弄清楚,只掌握了迷雀在宮廷內的那條明線而已;而且那條明線還是故意留的,根本是條無用的假線。他沒學過雀語,怎麼可能掌握那龐大的組織?
因為這樣,所以呼延恪可以輕易潛入內廷而不被發現,所以呼延真用「雀語」培養了犬蝠隊,因為有一部分的迷雀依然忠于御史大夫呼延恪,而呼延真則是呼延恪的延伸。
上至百官朝臣,下至販夫走卒,人人都可能是迷雀;但傅以錚沒學過雀語,因為規定皇朝王族子弟不可成為迷雀,也不能學習雀語——除了皇帝本人。
蘭歡也嗷起唇,略帶遲疑地滴滴嘟嘟吹出一串雀語。
呼延真的臉頓時紅了,她瞪著蘭歡,氣得幾乎快厥過去!她倒是忘了,蘭歡是會用雀語的,不過他現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說些甚麼吧?!
蘭歡覺得很無奈,雖然他天賦異稟、才情過人,但他依然是個人,能力很有限。他是學過雀語啦……小時候。
經過這麼多年,要把整本雀語背下來不忘記實在是高難度任務,畢竟北狼跟南都的迷雀都出奇的少,沒人可以交流啊……
他有些遲疑地重復了一次那串雀語。
結果呼延真居然氣到把馬車內的木椅硬拆開往他頭上砸來。
蘭歡不由得微微瞠目!他心愛的胖大福啊,如此剽悍,真是很有力士的風範。
「我知道你很生氣……」
蘭歡放棄了使用雀語。知道她會生氣,但不知道她會這麼生氣,可見他一定是說了什麼很蠢的話……或者也可能呼延真只是單純地見了他就火大——當然,如果真是如此,他的確是會有些傷心的。
「滾!」呼延真咆哮。
五鬼們忍不住嗤笑。老實說,跟著狼主已經六年了,從來沒見他吃癟過。
有這麼個英明神武的主子當然是為人下屬的榮幸,但能看到這麼英明神武的主子吃癟,下屬們真是深感心喜,這無疑讓主子更可愛、更有人性了。
就在這時候,兩邊林道撲出無數黑影,是夜梟發動了攻擊,數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但這一次聶冬勢在必得,他不可能再讓任何人救走胡真。
事實上,胡真也沒打算走。
誠如傅以錚所說,如果不是胡真願意,聶冬沒本事帶走她。
蘭歡沒空翻白眼給五鬼看,他甚至不理會當頭襲來的夜梟,只是猛一策馬,趁著馬匹吃痛奮力往前一蹬的瞬間,他閃過了夜梟襲來的銀鏈,忽地身影一晃,便竄進了馬車。
呼延真往後退了好幾步,提防他突然暴起發難,哪知蘭歡一上馬車,後頭跟著的五鬼立刻掉轉馬頭飛馳離去。
這下連現身護衛的夜梟都猝不及防。
這……該不該往前追?他們茫然了。
「咦?」呼延真整個人貼在馬車的車廂上,驚愕地看著他。
蘭歡好整以暇地拍拍長袍上不存在的灰塵,有點遺憾地看著被暴力拔下來、已經散得不成樣的椅子,然後席地坐下來。
「你……」呼延真傻了。
「你要回京不是?」蘭歡含笑看著她,朝她伸出手。「我陪你啊。」
近八年了,終于看清他的容貌。蘭歡還是蘭歡,難怪要戴上面具,不然只要一眼,她就會認出來了。
可再細看,果然還是有些不同的。
五官英挺俊逸,目光深邃,長開了臉面,氣質也成熟了,不再是當年的漂亮少年,而是個寬肩窄臀、健碩偉岸的男人。
呼延真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聲,突然前所未有地緊張起來,原本寬大的車廂當下顯得狹小而擁擠;她緊緊地貼著車廂,感受到馬車急遽的震動,簡直希望自己是壁虎,還能再攀上去'躲得再遠些!
「過來。」他低沉的嗓音如醇酒,就這麼簡單的兩個字卻教人心跳加速,更緊張了。
她咬唇搖頭,兩只眼楮直勾勾地看著他。
「我不會吃了你。」
她的臉若再繼續這樣紅下去,恐怕會直接滴出血來。
看著她那緊張得有如繃緊弓弦一般的僵硬身子,他不由得嘆息。近八年的時光長河果然不是那麼容易跨過的,這一路上的種種籌謀還是沒能打破她的心防,沒能讓他心愛的胖大福回來。
「呼延真。」他輕輕喚道。
她的心顫了顫,那呼喚穿越了時空,橫過那長長的歲月,彷佛依舊是當年的少年,一下子就教她委屈得紅了眼眶。
他總是擋在她身前。打架也好,挨罵也好,跌跤也好,總是擋在她前頭,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用他的身體為她遮擋攻擊。
曾幾何時,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呼延真,天塌下來都有蘭歡頂著,什麼都不用擔心,然而她的世界卻很快就崩塌了,因為再也沒有蘭歡。
這麼多年來無論受了怎樣的委屈都不哭,無論吃了多少的苦也不流淚,因為那個會為她心疼、憐愛她的人已經消失,再也沒有什麼苦比那更苦。
「呼延真,過來。」
她終于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撫住自己脆弱的心,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跟前。
他眉目柔和地凝視著她,拍拍自己身前。「坐下。」
待她坐定,他的大掌輕輕地摩挲著她烏黑的發絲,從懷里拿出那珍藏已久的玉梳,溫柔地替她梳頭。
以前蘭歡也替她梳頭,不然每次打架鬧事完那亂七八糟的頭發該找誰收拾?呼延真自己從來是不耐煩的。有一次疏忽了,讓她自己梳頭,她居然滿不在乎地扯下大把大把的頭發,教蘭歡瞠目結舌。
射掉她頭上的儒巾,為的就是這一刻。
他的手比以前大好多,但動作卻好輕、好熟稔,好似那近八年的分別不曾存在過,好似他依然經常替她梳頭——好似多年來他始終藏著那把暖玉梳子不肯還她,為的也是這一刻。
怎想得到那麼多年過去了,他依然隨身帶著這把梳子,心愛地貼在懷里,用他的體溫暖暖地熨燙著,不曾須臾分離。
半月形的白玉梳子在蘭歡手里顯得多麼細小,輕柔地滑過那烏黑的發瀑,唯有指尖輕輕一顫,泄露了他心底的痛楚。
抱著膝蓋,呼延真的眼淚啪地落下。
背對著他,心里纏繞著萬種滋味,開心、歡喜、惱怒、尷尬……都不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同時有這麼多種情緒。
最終就只能化成晶瑩的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下。
「對不起……」
他輕輕地說著,重新握住呼延真的發,感覺好夢幻,恍若前生。
這些年來他想過無數次再見到她時該做什麼。偷偷地從遠方看著她時,他總想著要好好地抱抱她、好好地替她梳頭,即使他們都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曾有過的猶疑、擔心原來都是多余的,原來他想要的就只這麼簡單。他想永遠替她梳頭。
多麼希望他們不曾分別,多麼希望她不曾吃過那些苦,只要一直一直當他的胖大福就好,但他無法改變過去的那一切。
「這麼多年來,我心里總讓個胖大福烙著、佔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做什麼,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傻小子,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可瞧見這月光,可听聞這雨聲。想著她在哪里,有沒有人陪在她身邊,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像我那樣寵著她。」
他低啞地訴說著,閑話家常般的口吻。「那些年我總以為你死了……他們告訴我,你死了……」他的手僵硬地停住,那痛楚依然清晰。
「可是我不肯相信,總告訴自己你還在,你一定還在的,要不然我所做的一切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如果你已經不在了,除了把那些人殺光為你復仇之外,我還有什麼可做的?在南都,我之所以沒有成為真正的鬼,唯一的理由就是你還在,我要為你留著……留著我自己。」
輕輕地將她的頭發束起,輕輕地從背後環抱住她,以自身所有的力量克制著將她揉進身體里的沖動。
將臉深深地埋進她芳香的秀發里,眼淚不可抑遏地涌出。「呼延真,我好想你……」
近八年的時光長河終于被跨越,所有的思念融成了這深深的擁抱,破碎的嗚咽逸出,呼延真再也無法按捺地轉身投入他的懷抱,像個孩子似地放聲大哭。
爆里的人居然也逃了大半,看來他還是太過心慈手軟,顯然他的可怕還比不上鬼,他們還不夠怕他,居然還敢逃。果然不只手段要雷霆,心肺也得夠狠厲才行;只不過稍稍放縱,他們就不曉得誰是主子了。
今夜永京百鬼夜行。他微微地勾起唇角,一抹譏誚的笑。
套著長長的雪色錦袍,他慢慢地穿過皇宮;今晚的風特別大,樹影搖曳,那些奇怪的霧靄倒是被吹散不少。
隨侍的小黃門早不知道逃去哪里了,白日里還肯安分,夜里卻跑個精光,無論他如何叫喊都找不著人,好像他也成了鬼,在鬼域里踽踽夜行。
慢慢拖曳著袍子,枯瘦的手扶著牆,慢慢、慢慢地挪移著,如此哀艷頹美,如此動人心魄的顏色。
從干坤宮到御牢,足足走了快一個時辰。他喘息著,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艷光更盛,英凜容顏透出幾分詭美,御牢守衛見了他,嚇得瞪大了眼珠子,吶吶地跪倒在地不敢抬頭。
俊帝……比鬼還要像鬼!渾身雪白,長長的頭發披在肩上,忽明忽暗的燭光搖曳下活像是剛從墳里爬出來的美艷女鬼!
「滾……」他嘶啞揮手,守衛們恨不得多生出兩條腿,飛也似地竄走!
咿啊一聲拉開鐵牢門,里頭昏昏暗暗,彌漫著一股腐朽的惡氣。這牢里的人多半已經死絕了,還沒死的也都奄奄一息,偶爾听見某種詭異的申吟、囈語,像是在地獄。
以前這里好像沒這麼糟。以前他被關在這里的時候,這里還沒這麼像地獄。
他默默想著,一層一層地拖過污黑地面,黏稠腐爛的氣味讓他更加舉步維艱,他有點後悔了。
好像應該死在一個比較舒心快意的地方才好,至少明亮一點、芬芳些,沒那麼像地獄——反正他未來的日子都得待在那里了,依照他所犯下的罪刑,可能要待上好幾百、好幾千年吧。
好不容易走到御牢最深處了,牆上的燭火晦暗,但幸運的是那高高的牆上居然還開著半扇窗,皎潔月色透窗而入,伴隨著玉堂春濃郁的香氣,啊!他幾乎滿足了,上蒼果然還是厚待他的。
牢房的門上只圈了一圈手指粗的鐵鏈,沒上鎖,他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角落里的縴細人影靠在牆上,蒼白容顏半掩在黑暗中,但他還是看見了,看見那極致的美麗,教他的心跳總是失速,教他總不由自主地被牽引著,連鐵石心腸也不能拒絕的絕美。
真傻。明明沒有鎖,只要推開門走出這里,外頭就是一片自由的天地,守衛早領了他的旨意,只要喜公公能自己走出御牢,任何人都不許攔阻。但他就是不走。
頑固。無可名狀的頑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