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著火,她將龍天運身上的衣袍割開,待看清他的背時,不由得微微蹙了眉。
這一身深深淺淺的傷痕數量可真不少,長長短短的疤痕交錯甚是可怖,幸而看起來都是舊傷了,新的傷只在腰後處,其實也不是很嚴重,就一指長的刀傷,割得也不深,血跡已經干了;而她清楚得很,自己並沒有在匕首上淬毒。
龍天運的上衣被她割得稀爛,雖然很是靦覜不安,但還是紅著臉將他全身都模了個遍。沒血跡,沒異樣硬物,除了腰上的傷,連塊皮都沒磨破。
好不容易全身檢查完,她已經累得快厥過去,既尷尬又疲憊,忍不住咬牙低罵︰「龍天運你個窩囊廢!不要告訴我你就暈在這麼道手指長的刀傷上!要真是如此小……小爺我就親手廢了你!」
待包紮好傷口,她又去模他的脈搏。雖然醫術學得很潦草,但也知道指尖下的脈動緩慢而穩定,簡直就像是睡著了似。
此時天色已經微亮,然而雨還是淅瀝瀝下個不停。
門外雨潺潺,春意闌珊,說起來很詩意很浪漫,但事實上附近杳無人煙,而她又餓又累又冷,真正的饑寒交迫。
吧糧硬得很徹底,考驗牙口不打緊,還考驗著耐心;感覺差點把牙咬崩了也沒能充饑,這種際遇實在太悲催。
龍天運看起來暈得很徹底,呼吸安寧深沉,胡真不由得咽咽口水,把手上硬得可以拿來當凶器的干糧扔掉,爬過去看著姓龍的那張臉。
整個晚上她都很想做一件事——掀開那面具。
既然連他衣服都月兌了,掀個面具算什麼?她不懂自己干嘛緊張得像只鵪鶉。
映著搖曳的火光,龍天運的臉顯得明暗不清,那剛毅的線條似柔和了不少。
再次想起墜樓時他那一聲大喊,教她嚇停了心跳的那一聲呼喚。
無論如何一定要看看這張臉!
胡真想著,深呼吸一口氣,手伸了過去,抓住冰冷的鐵面具,只那一剎,龍天運突然睜開了眼楮。
胡真一窒,瞪大了眼楮,不由得松開手往後彈一大步!
哪、有、那、麼、巧!
「你得負責……」龍天運那雙映著火光的眼楮深邃如潭,聲音如醇酒般又帶著微微的低沉沙啞。
昂責?
待想清楚他話里的意思,她真是氣得個倒仰!氣得眼楮花了、氣得血脈沸騰!她真的很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是在那瞬間她的神經斷了、腦袋炸糊了!于是,豐神俊朗若芝蘭玉樹的小胡公子狀若瘋魔地撲上去!
「月兌光了我的衣服當然得負責,你冷靜點——」龍天運握住她一雙皓腕,忍著笑開口。
冷靜?!胡真赤紅著眼楮,呲牙咧嘴地鬼叫︰「我要宰了你!」
龍天運悶笑著閃躲。好吧,他是不該逗她的。「胡真,別生氣……」
「左使!」破廟外沖進幾道人影,來人一左一右將胡真架住。
「小心點,莫傷了她!」
胡真肺都氣炸了,腦袋都炸糊了,哪里听得到其他人說了啥,雖然左右肩膀完全被架住,她仍然不依不饒,趁著龍天運一起身,居然撲上去狠狠地用腦袋磕他!
龍天運沒料到她真的被氣昏了頭,竟是來不及閃躲,胡真就這樣一頭撞在鐵面具上。
這一撞,自然撞得不輕,頭都給撞破了。
她睡著了。
龍天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還以為她只是放棄了抵抗,但見她好半晌都沒動靜,又覺得可能是自己動作太粗魯或者馬匹震動得太厲害讓她受了傷之類的,結果她居然……睡著了?
現在是睡覺的時候嗎?
如果騎馬的真是個武林殺手呢?如果她不是在他身邊,而是真正的身處險境呢?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危險?!江湖上多的是江洋大盜、殺人如麻的家伙,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被擄的?身為人質,居然在這個時候睡著?!
將她綿軟的身子扶好,取下她頭上的布袋,輕輕地探著她頸項上的脈搏。她的脈動緩慢而清晰,听那安穩的呼吸聲,他整個啞然。真是睡了。
他悄悄將那包得死緊的領口稍微松了松。
他听見她深深地、舒服地輕吁了口氣。
再一觸,那傷疤就在他指下;輕輕地翻開那領子細看,心底一陣抽痛。
一圈淡紅粉色的扭曲疤痕圍繞著她的頸項,雖然早知道這是陳年舊傷,但這樣細看著,心底的害怕恐懼還是一波波涌升上來。
那是夜梟的銀鏈飛梭,鏈子繞在她細細的頸項上,子上細小的倒鉤戳進她的脖子里所造成,只要再深一點點、只要再多一點力道,她的頭就會落地……
想著當時她頸項繞著銀鏈的那一刻,他害怕得背上泌出冷汗。
將馬匹速度放慢,示意其他人先走,隨從們對他的舉動表示憂心,他卻只是揮揮手。
好半晌,那恐懼攫住他,讓他連呼息也費力。
難怪在大雁樓外她會嚇得發抖,原來她曾離死亡那麼近、那麼近……
難怪她總是將領口包得死緊,從下巴以下分毫不露。
這傷,太容易辨識,又太難以解釋。
讓她靠在胸前,趁著微弱的光細細打量她的臉。過去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現在終于可以盡情看個夠了。
臉好小,且清瘦得讓他揪心!這麼的輕,整個身子瘦了好大一圈,抱起來一點重量感也沒有,像是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初相見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這是他的胖大福?那個鎮日吃個不停、整個人肥女敕肥女敕得像一頭小白豬的胖大福?
臉都瘦得尖了,那細致的臉那麼小,還沒有他的巴掌大,像是從分別那日起就沒長過肉似的。
不不不,比沒長肉還糟!原來有的那一身小肥油全都消失了,瘦得讓人心疼!
可是他知道,那是她。
即便他們之間相隔了七年的時光長河,他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那時候她穿著深緋色雲紋官袍,手執玉笏羅列在百官之中,站在冬雨綿綿的御街上,縴長如青竹,溫潤而細致,兩泓明波靜川深不見底。
那袍子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地扣著,縴細身子包裹在那身拘謹寬大的袍子里。他的心忽地一緊——
那是,他的,胖大福。
想到很久以前他就曾懷想過胖大福規規矩矩穿上官袍的模樣,沒想到親眼見了,心情會是那樣激動。
作夢也沒想到,那一別,就是七年。
作夢也沒想到,重逢時,她還是扮成男孩,成了「一品探花郎」小胡公子。他以為她死了。
凝視著那玉人,一瞬間,熱淚如傾。
以為她已死的那七年,他的心被剮空了一大塊,只要風一吹,那空洞便嗚嗚咽咽地無聲哭著,日日夜夜,沒完沒了……
懷里的人嚶嚀嘟囔幾聲,微微挪了挪身子,臉靠在他胸前微微蹭了幾下又昏沉地睡去。
好可愛,就像當年一樣。
他的眼神熾熱卻又溫柔地凝視著她,那蓄意畫得濃黑的兩道劍眉、俊挺的鼻梁,與那微啟、輕輕呼著熱氣的唇。
他當然知道胖大福是女孩。
罷開始只是迷迷蒙蒙地感覺呼延真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後來宮女爬上他的床後他就知道了。
他是金璧皇朝唯一的皇子,才繼任皇位,想爬上他床的女人就前僕後繼洶涌而來,宮女、皇室親戚、百官的女兒們,千嬌百媚不一而足。
蘭十三有次氣得牙癢癢地罵,是不是真得用條貞操帶把他鎖起來才行;她超不耐煩打發那些不屈不撓的女人們!
「那種事,只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兒做,其他人全都不行!」
蘭十三有很嚴重的潔癖,他只不過好奇踫了那宮女幾下,就狠狠地被嫌棄了。
雖然她沒罵他也沒打他,可是眼里滿滿都是鄙夷嫌棄,好幾天不肯教他武功,開口閉口喊他「陛下」,卻連正眼看他一下都不,連同他講話都嫌髒,更不許他叫她姑姑,板著臉只當冷冰冰的師父。
有這種冰清玉潔的師父,遇事可不是不踫就算了,還得主動把她們趕走才行。就是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胖大福是個女孩兒,因為觸感跟那些宮女們很像,軟綿綿的,柔若無骨,還有些他說不出來的不同;但他知道,呼延貞跟他不一樣,他好驚奇!偷偷告訴蘭十三,還被恥笑了很久。「難道你一開始就看出來了嗎?」他不服氣。
「廢話!除了呼延恪那個瞎子,誰看不出來?!」
他張著嘴啞然半晌,搔搔頭。「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胖大福——不,呼延真,該怎麼辦?」
「你想不想天天跟她在一起?」
他用力點頭。「想……」
蘭十三狠狠地巴了他的頭。「笨!那就裝作不知道。」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酸澀笑容讓他不自覺地用力箍緊了懷里的人兒。
然後她猛地坐直了身子,醒了,睜著圓圓的大眼楮,連半秒的恍惚都沒有,立刻嚷︰「我沒有睡!」
她卻不知道,那口氣、那模樣教他好氣又好笑,原本堅固冷硬的心潰堤得亂七八糟。
又想到不久前她跳樓,那寬大袍子翻飛如翼,無止盡地下墜……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心會從胸口跳出來。
他喘不過氣來,嚇得魂飛魄散!她只不過重回他懷中片刻,只不過相擁了片刻,就又失去了?
她以為他是仗著武功高強才騰身出去救她;不,根本不是。
在那一瞬間,他忘了一切,眼里除了她,什麼都不存在。
如果她真的摔死在他面前,那下一刻……他不敢想下一刻自己會怎麼樣。因著劇痛,他的瞳眸緊緊地縮著,恍惚了半晌,突然覺得好像魂魄飄了起來,並不在自己身上。
那恐懼至今仍牢牢地攫住他的心,只要一回想,就痛得喘不過氣來!
他不能松手,沒辦法。
摟住她的手更緊了,彷佛想將她嵌進身體里去似,再也不放手。
「喂!」所以當她問︰「喂!你怎麼了?」
他沒辦法說話,除了裝暈,他真的沒其它辦法。
她不明白,而他不能讓她明白。
七年前錦華宮
偌大的宮殿極其冷清,內監與宮人寥寥無幾,只有送來三餐的時候得見人影,平時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宮女侍候。
侍候皇朝的十三公主蘭秀,雖然她已經成了廢人。
大白日的,日頭亮晃晃地斜照進來,長幔輕揚,半空中點點浮沙似金霧漫舞,遠方傳來宮女們嬌俏的談笑聲,可是這里卻靜得彷佛連空氣也凝結了。
儷人歪在秋千上,潔白頸項半垂著,看似很美,近觀才知她眼底根本沒有半點活氣,怔怔地,一眨也不眨,像個無生命的傀儡般被扔在這里。
落葉飄在她華美的袍子上,蝶蛾棲在她嬌美的臉上,她仍是一動也不動,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直到夕陽西斜,宮人送來御膳,老嬤嬤便過來將她抱進去。
老嬤嬤喂她,她順從地張口,只吃了幾口便閉起嘴巴眼楮,嬤嬤也不逼她,輕輕地替她擦淨手臉,然後將她抬上貴妃椅;她依然是半歪著,直到夜深。
靜靜地,韶光來去,日昇月落,她了無知覺。
即便是他來到她跟前,她依然無所波動,連眼睫也不曾輕顫過。
曾經,她像一頭飛揚跳月兌的小獅子,是皇朝里最美的一道風景,千重宮殿猶嫌太小,無論在何處都能見到她的身影音容。
她大哭大笑、大吵大鬧,一下學文、一下習武,今天乖覺了自己公主的身分,大家閨秀似地抿著唇、踮著足。
棒天她又覺得自己明明是草原荒狼,于是騎著馬沖出了宮殿,跑了一整天,直到馬差點被她累死。
她纏著父皇討封邑,討到了最最富饒的封邑,卻連三天都不到就忘了。
她決定自己應該是皇朝的下任皇帝,于是威風凜凜地跑上龍椅,四平八穩地坐著不肯下來。那年,她不過九歲。
她的兄姊們都讓著她,因為她年紀最小、模樣最可愛、天資最聰穎,也最受父親的寵愛;但小孩子的童言童語里卻埋藏著逐鹿天下的野心,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容顏,他們暗暗心驚!
十二歲的時候,她的武功已是所有皇嗣中最高的,奉派教她武功的皇家侍衛長說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她;于是便從武林里請來高手,但他們也教不了她太久,他們說秀公主骨骼清奇、悟性奇高,是武林奇才。
又過了兩年,她已經融合了各大派的武學精華,武藝驚艷絕世。
才十四歲,除了內力稍有不足,手腳功夫竟已臻化境,連皇帝都覺得不可思議。奇才啊,真是奇才!
十四歲,秀公主在宮內遭遇了第一次的暗殺,幸而她體質夠好,沒死。那次的毒殺讓她躺了整整一個月,但她不覺得自己是被暗殺的,不可能的,她的兄姊們都愛她,他們沒有理由殺她。
同年,她的大哥蘭壹被立為皇儲,可是蘭壹體質孱弱,竟然不到半年就病死了。
于是二哥蘭馥被立為皇儲,誰知道一次意外,蘭馥也死了。
然後是她的三姊、四哥,接著是她的十一哥。各種意外紛陳,簡直不可思議。
其他的雖然沒死,可是不久就紛紛離開了皇城,有遠嫁東海的、被外封為王的;短短兩年,十三個兄弟姊妹死了六個,原本和樂的大家庭突然像是玉珠墜地,散去了輝煌。
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了皇位,她的兄姊們正在互相殘殺。
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她是那樣無憂無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天之驕女,她的世界哪里曾有過這樣血腥殘酷的景象!
她很害怕,怕被兄姊們殺了,更怕自己最後也變得跟他們一樣,所以除了逃出宮去,她沒有別的選擇。
幸運的是她正好遇到雲游四海的師父侯陀。那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是天下無敵,遇到侯陀之後才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在侯陀手底下十招都走不過,于是她拜侯陀為師,在他身邊習藝兩年。
十七歲時,她的六哥繼位,大局既已底定,她便拜別了師父回宮。
也就是那年她見到了呼延恪,可是呼延恪已經有了妻子,在那場相遇命運宴席上他甚至沒正眼看過她。
蘭十三很後悔,如果她不出宮兩年,如果她可以早一點認識呼延恪,那麼呼延恪一定會喜歡她的。
她熱切地追求他,毫不害羞地在朝堂上對他唱情歌,還跑到他府里去鬧事,要呼延恪的妻子讓位給她。
是的,當年的她真是一點廉恥心也沒有,死纏爛打地想要嫁給他,可是呼延恪就是不理會她,他當她是個討厭的孩子似地容忍著,謙和而有禮,冷淡而疏遠。為了想得到他一笑,她真是殫思竭慮,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他的妻子墜馬了,听說摔得很嚴重,還被馬踩斷了脊椎骨——大家竊竊私語地說是她做的,說不定連呼延恪心里也是那麼想的吧,所以後來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冰冷無情。
她是冤枉的,即便她是那樣一心一意想嫁給他,也不曾想過要害人;雖然她是那麼希望他們可以早點認識,雖然她真的在心里詛咒過無數次,希望他的妻子
可以早點死……但她從來從來不曾因此而起過殺意。
可是呼延恪從此再也不理她了;他不見她、不听她說話,即便在宮內遇上也當她不存在。
那種被視若無睹的冷落比恨更傷她的心。
她想離開了,留在永京做什麼呢?呼延恪那雙冷得讓人連心都結凍的眼楮不看也罷;六哥燎皇日日夜夜催著她成婚,彷佛她就只剩下為他鞏固疆土的價值。可是那雙小手卻揪住她的衣角。
「姑姑,」那小表這樣老氣橫秋地叫她,「我叫你師父,你教我武功吧!人家都說你武功天下第一。」
武功天下第一也未必要有徒弟;她既是侯陀的徒弟,跟著侯陀出家也是條出路。當然不是青燈古佛那種出家,侯陀自己都特愛吃肉喝酒,他雲游四海無拘無束,清規戒律什麼的對他真真是浮雲兩片。
去找侯陀吧,她的心這樣喧嘩地吶喊著,跟著他浪游四方,也許可以忘記心上難癒的苦痛。
「如果我武功不好,以後很容易被殺掉的。父皇只有我一個兒子,萬一我死了,為了爭奪皇位,皇城內一定殺成修羅殿。」
那小表這樣抿著唇說道。明明才八歲,那純真的眼里卻像躲了個幾十歲的的老靈魂似。
于是她嘆息著留下了,但從那天開始,她就不再是皇朝的秀公主,而僅僅是蘭十三,蘭歡的師父蘭十三。
後來……後來就變成這樣了。她差不多是死了吧,就只剩下這麼一口氣還拋不掉。
他為什麼要再一次出現在她跟前?
在她最慘最慘的時候,她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被他看到。
就這樣讓她安安靜靜地死去不行嗎?
已經被禁錮得太久太久,那層厚厚的殼像座城牆擋在他們之間,但在她心底最深最柔軟的地方依然還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躍……
「你的封邑,」呼延恪彬在她跟前喑啞地開口︰「我需要它。」
于是那火苗轟地一聲,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