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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俠龍戲鳳 第2章(1)

這一年,金璧皇朝十二歲的太子蘭歡登基為帝,改年號為「天運」,尊七王爺蘭俊為攝政王,同朝廷三公共同輔政。

他最喜歡的朋友是呼延真,九歲。

每天上午,歡帝辰時到午時在眾大臣的輔佐下處理政務,未時之後便溜到城南的御史大夫府跟著御史大夫呼延恪「學習」,一直到人夜才會回宮。

當然,剛開始呼延真並不知道這位客人是父親的頂頭上司、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事實上她對這位「君子」十分不滿意,從第一次——

不,從第二次見面開始。

因為他不肯歸還她送給他的玉梳。當初她以為他是賊,生活困頓,所以才送他玉梳變賣,既然他不窮又不是賊,把玉梳歸還給她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以為你是個「君子」。」

這是很聰明的雙關語,一方面暗指蘭歡不還玉梳是個賊,一方面又希望蘭歡真的夠君子,願意歸還玉梳,呼延真很為自己的機智感到得意。

但蘭歡完全不為所動。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嘛那麼堅持,宮里什麼珍奇寶貝都有,那麼個小小的暖玉梳子實在算不了什麼,但他就是不想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人送禮物給他,並非因為他是太子或者皇帝或其它什麼,僅僅只是因為他就是他。

「我會跟我爹告狀的!」呼延真雙手抱胸,很有些憤怒地瞪他。

「去啊,小孩子嘛,找大人告狀是很尋常的事。」蘭歡無所謂地回答。

他倒不是有意激怒呼延真,而是真的覺得即便是呼延恪來找他追討,他也不在意,反正他就是不打算還,天底下有誰能奈他何?

然後他迎來了生平第一次的拳頭攻擊。

看起來可愛得像個陶瓷女圭女圭的呼延真打起架來一點都不含糊,她什麼拳腳功夫都不會,就直撲上來狠狠地朝蘭歡的眼楮毆了一拳。

在蘭歡還沒意會到自己到底該如何應對之前,呼延真已經將他撲倒在地,用那雙看起來很小巧的拳頭揍得他滿臉開花!

他真是不想打他的,他那麼小、那麼可愛;可是這個有點胖的小孩跟宮里那些太監宮女完全不同,他一點點一滴滴都不讓他,就掄著那個小拳頭沒命地往他臉上招呼。

打臉實在太不道德了,他明天還要上朝欸!

所以當呼延恪苞蘭十三趕到的時候兩人已經打得滿地生塵,他們一人拖一個,將兩個孩子從地上揪起來的時候,那兩人還互不相讓地隔空揮拳踢腿,呲牙咧嘴得就跟街頭的野孩子沒甚麼兩樣。

蘭十三好氣又好笑地將蘭歡整個提起來,就像拎著一袋果子般的輕松。「你比人家大三歲,比人家高一個頭,而且還學過武功,丟不丟臉啊!

蘭歡氣得大叫︰「有什麼用?!我又不能用武功打他!」

「什麼事惹得你這麼生氣?」蘭十三好奇了,他這徒兒平時進退有據、雍容大度,根本不像個孩子呢。

「你看!」蘭歡回頭,哇哇大叫︰「他好沒品,專打臉!」

蘭十三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同時奉送愛徒滿臉口水。

「那你呢?」呼延恪忍住笑,絕不承認蘭歡那張青紅交錯的臉讓他高興得意得不得了。

「為什麼打架?」

「他笑我是只會告狀的小孩子。」呼延真氣呼呼地揮舞著拳頭。

「嗯。」呼延恪點頭,然後嚴肅地對蘭歡開口︰「你不可以笑他是小孩子。」蘭歡大張著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見的。

呼延恪真的對他說了「不可以」這三個字?!

呼延真在父親背後朝他扮鬼臉。

從這一天開始,蘭歡知道,自己在這地方的身分不是「皇帝」,甚至連皇族也不是。他就是蘭歡,也只是蘭歡;呼延家的人待他以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原本不太確定自己喜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時日久了,居然也就習慣了。

歲月就在這樣打打鬧鬧中流逝……彷佛還是昨日,光陰卻已經遠走了三年。

望著竹廬外兩顆明顯長大卻還是擠在一起爭看彩圖、還不斷斗嘴的腦袋,呼延恪不由得嘆息。

與他的想像完全不同,他的希望也一再落空。三年來蘭歡的熱度一點都沒有減退。

他每天興高采烈地從宮里跑來,規規矩矩地與他學習硬梆梆的文章制度內政,甚至連每月固定的兩個休沐日也不例外。

當「學生」的時候,蘭歡求知若渴,態度嚴謹恭敬,不曾有過絲毫架子。

他是個要求嚴格的先生,並不因為他是小皇帝就有所寬容,甚至要求更高,可蘭歡不但做到了他所有的要求,甚至還能舉一反三,的確聰明過人。

不得不承認,他當初的確錯看了小皇帝,毋庸置疑他是個好學生,熱忱專注、好學不倦。但下了課,蘭歡就是個十五歲的大孩子,半大不小的皮猴子,幼稚白目陰險欠揍智缺樣樣齊全。

苞他那個原本應該被教養成賢良淑女……

算了,他想騙誰呢?他從來也沒想把真兒教成什麼嫻雅淑女,但也不至于變成野猴子吧?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這兩個歡月兌的家伙湊在一起就可以鬧個天下大亂,教人不得安寧!

幸好蘭歡看起來只把呼延真當兄弟,他們吵鬧的層次不怎麼高,兩人往往為了很幼稚很孩子的事爭吵不休,但那些打鬧似乎完全不影響他們的感情。

他們經常偷偷地往外跑,差不多已經打遍京城無敵手了……

想到這點他又開始鬧頭疼。這可能是他最後悔的時刻,呼延真幾乎完全忘了自己的性別,跟著蘭歡到處打架生事完全不猶豫!也不想想自己實在沒有習武的天分,拳腳功夫差勁得很,若不是蘭歡總護著她,又有蘭十三在暗中保護,他這閨女恐怕老早被打殘了。

他真不知道再這樣下去,呼延真到底要怎麼辦。她今年已經十二歲,再過兩年就要行成年禮了,難不成真要以男兒身行成年禮嗎?這件事實在值得他好好想想,但他現下根本沒時間去管那些事,朝廷的事已經讓他夠忙夠煩。

事實上朝政情勢讓他焦頭爛額,這三年來台面下的明爭暗斗愈演愈烈,隨著小皇帝年事漸長,情勢也益發險峻,攝政王蘭俊已經快耐不住性子了。

一次又一次,他想著將呼延真送回北方狼帳,甚至連蘭歡也一起。去探望燎皇吧,用這樣的藉口應該可以成行,攝政王沒有理由不同意。

可也一次又一次,他暗夜里被夢中的漫天烽火驚醒!

小皇帝在,攝政王至少還有所顧忌;果將蘭歡送走,京城恐怕一夕變色,那他還有何顏面回老家見燎皇?見了老友他又能說什麼呢?難道要說只因為心疼女兒就斷送了他的大好江山?

如果真能再見到燎皇,他一定會狠狠地踹他一腳吧!到底是怎樣的天真啊!老友!

他還真沒看出自己弟弟的狼子野心,絕不會僅以「攝政」為滿足。

所以說他總對這些武人的腦袋感到很懷疑;燎皇自己當了八年皇帝就不耐煩了,就以為天下的人也都跟他一樣關不住鎖不了?但蘭俊不一樣,蘭俊想奪得天下,想把蘭歡從龍椅上趕下來已經三年多了;蘭歡十五歲,再過不了多久攝政王就該還政于他,所以蘭俊正在布局,從他當上攝政王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沒停手過,如今情勢已經迫在眉睫,一場嘩變是難以避免了。

留下這樣的爛攤子真是教人很生氣啊!

看著坐在他對面,默默報著長劍的蘭十三,呼延恪覺得四面楚歌。

夕陽染紅了京城,繁華的永京閃閃發亮,耀眼生輝。

這是每天他們最喜歡的時刻,每當這時候他們總要躍上屋頂眺望這絕美京城。

永京人蓋房子時喜歡用瓷土跟琉璃瓦。

無論貧窮富貴,永京人的屋頂一定得用上五彩繽紛的琉璃瓦,富貴人家整個屋頂都鋪滿,牆壁上則密貼著瓷片以示豪奢。窮人家也一樣,無論再如何困頓,也得在屋頂上點綴個幾片才行。

瓊璃瓦的顏色不一而足,特色在于全都易于反光;于是光線一照,整座永京城便閃閃發亮,彷似人間最璀璨巨大的珠寶,所以也有人稱永京為「珠玉之城」,是整個中土最富饒繁華的代表。

午時的永京城太亮,幾乎能閃盲人眼;黃昏時刻的永京最美,也最溫柔,耀耀生輝的都城此時不再令人目盲,籠罩在金黃艷紅的光輝中,映照著搖曳的永定河,此起彼落的光,像星空。

所以他們一次次爬上屋頂眺望永定河,無論多少次都不會厭倦。

蘭歡懷里藏著幾個果子,身後的呼延真笨拙地跟著他。

呼延真行動之所以會如此笨拙,除了輕功練得真是有夠糟之外,主要還是因為他一手拎著鎮得冰涼的梅汁,另一手拿著個大油紙包,照形狀跟味道猜測,那應該是一只很肥的燒雞。

說真格的,呼延真根本不懂得什麼叫風雅、什麼叫賞景,他滿腦子只有吃飯跟打架而已。

是的,呼延真就是個吃貨,跟他的姑姑師父簡直相見恨晚。

劈啪一聲,呼延真腳下嬌貴的琉璃瓦破了,一腳才提高,笨拙的另一只腳立刻又踩破了好幾片,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噥埋怨著,而會含糊不清則是因為他嘴里塞滿了餅。

發現努力提氣踮腳尖完全沒有用,他干脆放棄,抬腳直接往碎了的瓦片上踩,又是一串串劈哩啪啦的脆響。

瓦片破碎的速度驚人,下方終于傳來呼延府管家心疼的怒吼聲︰「少爺!老奴求您了!別再踩了!」

「啊……噢……」呼延真意義不明地漫應著,腳步很是為難地慢了一些些。

好不容易才坐定,呼延真立刻樂呼呼地打開油紙包,炫耀地喊︰「你看!燒雞!」

誰不知道那是燒雞呢!聞味道就知道了吧。蘭歡翻著白眼直搖頭。

「很好吃的欸。」呼延真嘟囔︰「馥芳樓的喔,一天只賣十只呢!」

當然是馥芳樓的,當然一天也絕不只賣十只;他去他們燒雞的廚房看過,里面的甕鍋至少有幾十口,生意好成這樣,哪里會一天只賣十只?能這麼傻傻上當的,也只有呼延真這笨蛋。

「嗯,謝謝。」

蘭歡正經八百地道謝,呼延真這才開心地眯著眼楮笑,慷慨大方地分給他一只腿,自己當然是毫不客氣地抱著雞吃起來了。

呼延真實在不該再吃了,可是怎麼辦呢?看那張圓呼呼的可愛圓臉,臉上粉女敕女敕的兩坨小肉包,實在是怎麼看怎麼可愛,怎麼忍心阻止他?

說真的,呼延真樣貌可愛歸可愛,但比他貌美好看的人多得是,宮里尤其多;不說別的,光說他身邊的小太監小喜,那真是美得可比妖孽。事實上宮里的人背地里就說小喜是個妖孽,還總懷疑他們兩個之間有什麼曖昧之類的。

要說小孩嘛,他的兩個雙胞胎妹妹那更是漂亮可愛得天上絕無、人間僅有,完全是粉雕玉琢的一對珍寶。

包不要說他的母後、他的姑姑師父,一個個盡皆美艷不可方物,但看著看著,久了也就麻木了,再怎麼美也生不出什麼感想。

可看著呼延真他的心就暖,看著他那傻呼呼、一臉幸福的樣子,他嘴角就忍不住上揚,就算他已經吃成一坨胖大福,依然是他最喜歡的胖大福。

「喂,跟我進宮吧,讓你當中書侍郎。」

當然,呼延真再怎麼遲鈍,也老早知道這位打小認識的「君子」其實並不是什麼小賊,而是這世上最有權勢的少年皇帝。

大約兩年前知道的;那時候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年紀小,還是已經混得太熟,對一個每天都跟他搶食、打架、吵鬧的家伙,他實在擠不出什麼尊重畏懼,即使到現在他們已經相處三年多了,朝蘭歡揮拳的時候都只有更用力,完全無顧忌。

「中書侍郎這官不小了,每天都會跟在我身邊,不管我吃什麼喝什麼說什麼都要經過中書侍郎——」

「是啦是啦,還要幫你寫字擬詔書,還要管你所有的生活起居,可了不起啦!」

「不錯吧?」想到胖嘟嘟的呼延真穿上朝服的模樣,蘭歡就忍不住笑。「那可是跟我最親近的職位。我本來想讓你當御前一品帶刀侍衛,不過你功夫實在太差勁——」

一根扔過來的雞骨頭就是呼延真沒好氣的回答。

「喂!」

「喂什麼喂,我爹說不行。」

「我是你爹的頂頭上司欸。」

呼延真偏著頭看他,心里明白其實他是可以用權勢讓呼延家就範的,但他不會。他喜歡這種「不會」。

「再過幾個月你就不能常來了吧。爹說攝政王該還政給你了,以後你就是真正統治天下的人皇,不再是毛猴子了。」

距離他十六歲的生辰沒幾個月了,按祖制的確是如此。

但這問題只要一開始想,心里就覺得空得發慌;也不是完全不期待,但總感覺缺了些什麼。

甩甩頭,甩去那錯綜復雜得連自己也說不清的思緒,蘭歡從口袋里掏出果子扔給呼延真,卻發現才那麼短短的時間,那只雞已經完全進了他的肚子里,神速啊!簡直無底洞!

「哇!這個好欸!」

「你悠著點吃行嘛?小心肚子疼啊。」

「我吃很慢啦,肚子很餓呢!幾時偷的猴兒桃?好好吃喔!」

「什麼偷!真難听,是「順」,從宮里「順」出來的。」

「順得好,下次幫我順冰荔枝好不好?好饞欸……」

「冰荔枝什麼的你應該先去問我姑姑吧?如果被她偷完還有的話……那你相心作啥?唉,說真的,我看你讀書也不怎地,文章根本一塌糊涂,應試肯定是沒前途了……」

「唉唷……怎麼這樣說啦……」呼延真紅了臉。

「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中書侍郎,我還真想不出能讓你干點什麼別的。」其實讓他做中書侍郎也很危險欸,搞不好皇帝還得自己擬詔書寫文章,犧牲很大啊!

「人家只是還沒想好嘛!」呼延真嘟囔︰「我才十二歲。」

「若你是姑娘家,十二歲就好訂親,十四歲就該出嫁了。」

「……」呼延真忍不住起了惡寒,「太可怕了!」

停頓了半晌,蘭歡突然開口︰「欸,不如我們回迦蘭河去吧。」

他們倆拌嘴從來都是天南地北,東拉一句西扯一句,換了旁人那肯定是不懂的,可呼延真從來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好欸!」呼延真扔掉手上的果核,雙眼燦著亮晃晃的光。「什麼時候出發?明兒個行不行?千萬不要告訴我爹啊,你騎馬偷偷來接我就行了。」

蘭歡笑了起來。「跟我私奔回老家,你爹不扒掉你一層皮才怪!」

「該扒的反正也跑不了……」呼延真嘟囔。

「私奔」這兩字實在刺耳,蘭歡不知道她是女兒身才會這樣說。

蘭歡也不知道她永遠不會跟他進宮,因為爹不準;就算爹準也沒有用,她是個女孩子,萬一被發現,那可是掉腦袋的事,說不定還會被扣上欺君之罪,那就不只她掉腦袋,而是全家都得陪她掉腦袋了。

再過不久蘭歡就會成為真正的皇帝,屆時他們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見面,說不定就是永遠的分離了;想到這里,她就覺得有些難受,很為蘭歡感到同情,所以啊,隨他怎麼說,私奔就私奔吧。

「真不怕?」

「唉……還真是債多不怕,我欠我爹幾頓棍子都想不清了,不差這麼一次。」

蘭歡哈哈大笑。「那好,夜里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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