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兒……」
突然,叫喚聲傳來。
圓呼呼的胖娃兒立刻拖著他的手快速往竹林子里竄。「快跟我來,別出聲。」
「真兒!別玩啦,快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
奔馳在幽暗的竹林間,幽徑兩旁的火炬搖曳著,忽明忽滅,那穿著長袍的小小身影給他一種虛幻的感覺,那又香又軟的頭發在他鼻間飄拂,恍惚間周圍的其它一切彷佛不復存在,只停留在這片刻。
「呼延真。我叫呼延真。」那女圭女圭甜笑著回頭,領著他到一處密林前,然後將個暖呼呼的物體塞進他手里。「這可以賣點錢。」
蘭歡低頭一看,握在手上的是一把半月形暖玉梳子,飄散著馥郁香氣,光澤溫潤。
「君子啊,以後別再闖進來了,我爹爹功夫很高的,為人又嚴峻,萬一被他抓住,你一定會被關進牢里去的;比關進牢里更糟的,是被他沒日沒夜的教訓,慘……得不得了呢!」
密實的竹林所構成的竹牆完全看不出有路可走,就見那女圭女圭在一處細竹上用力一躺,再往旁邊一擠,居然讓他擠出一方小小出口;他想,這小娃兒平時大約就是從這里偷溜出去玩的吧?
「快走!快走!」
「我……我還可以來找你嗎?」
「真兒!」男人的呼喚急切了起來,隱隱夾帶著風雷之勢。
「別再來啦!」小小的呼延真用力將他推進那出口。「我爹真的很凶啊!他會宰了你的。」
「呼延真!」
「來了!」晶亮眸子閃動著笑意,肥肥的小爪子朝他揮了揮,長袍底下赤著的小腳又白又胖,轉頭跑去,腳步輕快如小兔。
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啊!
可愛得教他覺得自己的心都揪起來了!
原本布滿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突然感覺夜色淡了,天上的星星亮了,連周遭的涼風也清冽芬芳了起來。
呼延真,他記住了。
翌日,御史大夫府迎來一紙皇後懿旨。
「……御史大夫呼延恪之子呼延真秉性純良,溫恭儉讓,今敕封為太子侍讀並中書侍郎,即日起進宮……」
御史呼延恪額上青筋隱隱在跳動!
尚未即位的太子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這未來君臣關系開始得可不大好。
呼延恪是當今皇帝的愛將,他二十歲高中狀元,被驃皇拔擢為中書侍郎;不到兩年,驃皇退位,燎皇繼任,他則從中書侍郎破格升任御史大夫,是金璧皇朝有史以來年齡最輕的御史。
他跟燎皇交情匪淺,但跟眼前這個即將登基的太子卻不怎麼熟。燎皇臨走前的確委托過他,請他照應皇太子;可是一沒聖旨二無證人,那該死的家伙拍拍走人,他為啥得替人當保母看顧孩子?
他很淡定,雖然額上青筋隱隱跳動,但俊逸臉上依然淡定無波。
太子所求之事的答案很簡單,只有三個字︰辦不到。
結案。
「御史大人,何以低頭不語?太子年紀雖小,但素來秉性純良寬厚,為他侍讀必定不會虧待了令公子。何以御史大人只來謝恩,卻沒讓公子隨行進宮?」
「稟皇後,呼延真頑劣駑鈍,雖已九歲但尚未啟蒙,臣不敢讓他進宮,免得驚擾殿下。臣懇謝皇後、太子恩澤,但呼延真實無法適任太子侍讀,望皇後、太子慎思,另覓他人。」
「駑鈍頑劣?尚未啟蒙?」那跟他昨夜所見可完全不同,那純真如精靈的孩子怎可能是什麼駑鈍頑劣之徒?
但……就算駑鈍頑劣,那又怎麼樣?那孩子可愛討喜得很,他根本不介意他到底啟蒙沒。
「是。呼延真極為駑鈍,臣教子無方,請太子——」
「不打緊。」還沒即位,但實際上誰都知曉他將登基為皇的太子蘭歡笑道。呼延恪一悶。
「伴讀嘛!又不用考較學問,也不是擢選狀元探花,啟蒙與否本太子並不介意。」太子歡微笑道︰「倒是呼延大人既然覺得自己教子無方,何不讓太子太傅試試?胡先生為天下大儒,和藹可親又學問淵博,沒有他教不好的學生。」
「稟太子,胡先生自是個極好的先生,然教導太子跟教導一般的牛孩子完全不同;太子天資聰穎過人,呼延真難以及萬分之一,更何況臣不日之內就要將呼延真遣回狼帳,不會讓他留在中土。」
太子歡蹙眉。「遣回狼帳?這又是為何?」
因為那孩子就是該在草原上跑著,讓日頭好好地曬著,聞著自由自在的草香長大,而不是關在這籠子似、爾虞我詐的鬼地方。
呼延恪垂首。「臣方才說了,呼延真資質駑鈍,作文章等事怕是學不來的,不如回狼帳去學習騎射兵法,方合了他的性子。」
「要學騎射在宮內不能學嗎?宮內也有極好的騎射先生,若呼延大人還覺得不夠,讓皇姑收呼延真為徒也——」
「太子,」皇後搖頭,「呼延大人既是不願讓呼延真進宮,太子又何須強求?」
太子歡抿了唇。他自幼在這宮內從沒有要不到的東西,即便如此他也是進退有據,未曾驕蠻傲慢,只這一次,他想。
呼延恪垂首不語,對皇後的話不置可否,那是默認了。
他不想讓呼延真進宮,寧可送回遙遠的北方狼帳也不讓他進宮?!
這家伙對天家究竟有什麼意見?!不肯娶皇姑,也不肯讓呼延真進宮,他自己卻領著朝廷的俸祿,安坐御史大夫的位置?!
太子歡朝身旁的內侍使個眼色,小太監上前,兩人嘀嘀咕咕了幾句。
小太監行個禮便將周圍其他的宮女內侍全都帶走,連門窗都牢牢關上。
這是?
「皇兒,此舉何意?故弄甚麼玄虛?」連皇後都蹙眉。
太子歡故作純真狀,十二歲的小表,睜著雙清朗的眸子道︰「母後,若是皇兒說,只想要呼延真伴讀呢?」
呼延恪垂著的頭硬了一下,慢慢抬起臉。這小表,尚未繼位就打算跟他這個御史大夫鬧翻嗎?
一直以來,他就是個孤臣,也願意做個孤臣;御史大夫一職外于三省六部,直屬皇帝,負責監察百工群臣,所以也只能是個孤臣。
他不與朝中任何同僚往來,清白孤高地忍受著朝中歲月。正因為他是個孤臣,燎皇向來對他頗為信任,任得他在朝中獨來獨往,這是他們君臣間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願意當個孤臣,不去結黨營私,而燎皇也願意任他自由,不拘束干涉他在政務之外的瑣事;但這小皇帝跟他沒有這種默契,他愛問就問,高興就要他把孩子送進宮,不高興的時候說不定就要他滾回老家,或者更糟。
「胡鬧!」皇後蹙眉,「天下之大,只不過尋個伴讀而已,哪個不能?更何況過去那些年沒有伴讀,皇兒不也好好地?今日何致于此?」
太子歡想了下,笑道︰「伴讀是日夜要陪在兒臣身邊的人,哪能隨便找一個?過去那些年兒臣始終沒找到喜歡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怎能輕易放過?」
找到?
放眼朝中,他未向任何人提起真兒的事,這麼多年來的孤臣身分,怕是完全沒人知道他有個孩子吧!太子是如何「找到」呼延真的?
呼延恪黑著臉低語︰「太子幾時親臨呼延府?下官竟未曾遠迎,實是不敬。」
太子臉上一紅,賭氣道︰「嘖,見不得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哪里是本太子去不得的?」
「你跑去我家偷看我——」呼延恪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他硬生生止住差點出口的話,緊緊地閉上嘴。
「講偷看太難听了吧?」太子歡沒好氣地哼道︰「探查一下大臣們的品性操守有何不可?難道呼延大人寧可本太子派迷雀上門?」
「為君之道,正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不提這點還好,提起來真令他一肚子火。太子歡沒好氣地回嘴︰「父皇正是一點都不疑,所以這滿朝文武都是變態、戀變者跟虐待狂!」
呼延恪一怔,險些為之絕倒,連忙側臉掩住狂笑。
呃……他的確听說文武百官中,某些人的某些「癖好」不甚文雅,但直指為變態、虐待狂也未免……
「好了,你們兩個。」皇後搖頭嘆息,「太子年紀尚幼也就罷了,呼延大人怎麼也跟個孩子似地胡鬧,成何體統。太子,你即將登基,是為九五之尊,堂堂天子暗地里跑去臣子家中實為不妥。」
皇後雖未動怒,然語氣中已顯威儀,太子只得服軟,悶悶地垂首。「母後教訓得是,兒臣知錯。」
不待皇後教訓,呼延恪已率先一步朝皇後下跪磕頭。「老臣有罪,請皇後恩準老臣致仕。」
太子歡一愣。
皇後頓時著慌,連忙打圓場︰「呼延大人年不過三十,說老臣未免太早,更何況本宮並未怪罪大人。」
「臣為官已十載,心力交瘁且力有未逮,想早早致仕回鄉耕讀。」
太子歡霍地揮袖起身,一臉惱怒。
「心力交癢、力有未逮?這是從何說起?呼延大人為父皇及太上皇劬勞十年,卻連一日也不肯為歡效命,趕著致仕退休,莫非呼延大夫厭惡本太子?」
「太子言重。呼延恪自認能力不足,無法為太子效命,但朝中能者多矣,望太子另擇高明。」呼延恪說得雲淡風輕,但低著的肩膀卻是硬梆梆的一點也不肯退讓。
太子歡惱怒道︰「只不過是給本太子伴讀,尚未啟蒙也罷,當玩伴本太子也願意,呼延大人未免小氣!」
「臣就是小氣。伴君如伴虎,呼延真絕對不能進宮。」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大家也不用再虛偽客氣,呼延恪凜著臉毫不退讓,想來這未成氣候的昏君也不敢真要了他的腦袋。
「呼延恪!你好大膽!」
「臣放肆,臣魯直不諱,望太子準臣回鄉思過。」
「你要回去也行!把呼延真留下,你愛去哪去哪!」
「休想!」
這一大一小居然層次很低地吵起來了,簡直蔚為奇觀——皇後眨眨眼,轉念一想,突然欣慰地笑了笑。
皇兒早知道會有這一吵吧?他特意命人摒退了左右還關上門窗,就是打算跟呼延恪吵上這麼一架;原本還擔心這孩子年紀太小不知輕重,不適合此時登基,看來是她多慮了;又憶起今晨十三公主蘭秀特意繞去漪清宮跟她說的一番話,她想了想,緩緩開口道︰「呼延大人……」
「臣在。」
皇後想了想,長吁口氣。「內廷……唉……不瞞呼延大人,自皇帝私走後,內廷風雲詭譎,本宮確實掌管無方……」
呼延恪連忙伏身跪拜。「皇後言重!呼延恪無狀,求皇後恕罪。」
皇後娘娘居然執巾按了按眼角,極為憂傷地︰「呼延大人哪有無狀,本宮也是為人父母的,怎會不了解呼延大人的顧慮。這內廷確確實實不適合孩子,呼延大人不讓令公子進宮的想法是對的;更何況太子年紀尚幼,心性不定,誰知道他會喜歡多久?說不定過不了兩天也就厭膩了……」
「母後——」
皇後示意太子讓她說下去。「唉……既是如此,不如讓太子登府跟著呼延大人學習吧。」
「啊?!」兩人都傻了。
皇後淡淡地了太子一眼。「怎麼?太子不願意?」
「願意!兒臣願意!」太子立刻跪下叩恩,「謝母後!」
呼延恪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讓太子登門學習……讓皇帝到他家學習?莫說金璧皇朝無此先例,放眼過往歷朝歷代也從未有過此例!
「臣惶恐!臣——」
「呼延大人不願意?」
「臣……」
「那就送進宮。」
呼延恪氣餒了。這怎麼回事?他怎麼有種被坑了的感覺?
「臣,遵旨。」
呼延恪不但氣餒、頭疼,還舉棋不定。
心愛的孩子就在他跟前,散著一頭烏黑柔軟的發,瓖著繁星似的雙眼黑黝黝、骨碌碌地打轉著,後頭的丫鬟恭謹地候著——候了大半個時辰了。
「爹?」呼延真耐心地問︰「可以梳頭了嗎?您不是說有客人要來?」
他應該更強硬些的,更強硬些說不定就不用這麼傷腦筋了;或者他應該動作更迅捷些,例如一大清早就快馬加鞭將真兒送回迦蘭河——保不準下一刻那昏君就撤了他的官職,追去北狼把孩子逮回來。
太子歡即將登基,他可以驕可以橫,這天下就他最大,誰也奈何不了他。
「什麼時辰了?」
「回老爺,午時剛過。」
呼延恪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終于疲勞地揮揮手。「梳起來吧,單髻。」
單髻?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屋里安靜得彷佛連空氣都凝結了。
呼延恪嘆口氣,將孩子擁入懷中,溫言道︰「從今天開始,你是呼延真。」
孩子一臉莫名其妙,她本來就是呼延真啊。
「是個男孩子。」
呼延真錯愕地睜大了眼楮。「我是嗎?」
「是。」
「可是我本來是——」
「嗯。但從今以後都不是了。你是個男孩子,直到爹說可以改回女孩子的時候才能改。」
「哇!」呼延真樂得要暈倒了,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麼好的事!從今而後,她再也不用听到爹說「女孩子家」要這樣,「女孩子家」要那樣!「那我可以學騎馬、學劍法了?」
呼延恪失笑,寵愛地揉揉孩子的發。「可以。」
「哇!」呼延真大樂,手舞足蹈,哪里有半點女孩子的矜持。
呼延恪轉向一屋子候著的家僕,淡淡開口︰「從今以後,呼延家只有一位公子,听明白了嗎?」
「听明白了。」家僕們齊聲答應。
凝視著正慢慢被打扮成男孩子的女兒,呼延恪素來淡然的面孔微微動搖。
這樣做對嗎?他真的不太肯定。
若對太子坦誠以對,他可以藉著男女之防將他們遠遠隔開,那麼他所擔憂恐懼之事就不會發生;然而太子的脾性他已略有所知,愈是讓他得不到,他只會更加糾不休。萬一他不肯放棄,登基之後硬是將真兒選入宮去,那真兒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讓真兒改扮男裝,過一陣子,等太子的熱頭過了,不再來府里糾纏,他便可以將真兒遠送回老家,這件事便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是吧?
傻嗎?這樣的老爹爹,明明有機會可以將女兒送上枝頭當鳳凰,卻千方百計阻撓著……
或許吧,傻氣痴心的老爹爹就是這樣。
呼延恪看著女兒從嬌女敕的小女娃變身成俊秀可愛的小男孩,心里酸酸地泛著疼。
「好看嗎?」呼延真笑咪咪地朝他彎著眼楮。
「好看。」呼延恪微笑,輕輕揉揉女兒的頭發。
他要她自由,要她好好地活著,平平凡凡地度過這一生就好,永遠不要入宮,更永遠不要涉人朝政。